一個人的對話
你去世時 我迷失在欲望的江湖
多少年 遺憾一直在折磨著我
父親 今天是清明 我專程趕回來
陪你說說話 你再給我補補古漢語里
文章的骨頭怎樣穿過丘壑 你知道
我中文的底子一直很差
父親 我知道清末民初你是縣上
十里八鄉有名的中文先生
你的學生里 有高官也有商賈
可你的光景一生都沒有逆轉
多少次 你看到我們欲言又止
卻把眼睛移向了窗外
崖頭上長著一窩楠竹 父親
這些年來 我們像竹子一樣抱緊
自己的氣節生活
不管江湖上刮來多大的風
我們的身子都是直的
就像你 一生都不曾彎腰
你的鄰居都是些厚道的人
多少年了 你過得可好
父親 你是個愛熱鬧的人
現在你的世界一點都不寂寞
緊挨在你的身旁 住著我們的母親你的老伴 那可是李家嘴子
當年的人尖尖
你的鄰居 都是些厚道的人
左邊住著沙老伯
你們在一起 品了半輩子茶
右邊的魯家老太 是你的鐵桿牌友你一生愛喝點小酒
你喜歡的小舅就住在坎下
再遠幾步 都是些老街坊
有的生前雖有些小磕絆
前世的事都別再計較 住在附近
還有幾個你的學生 他們性子有點急現在好了 父親
你的生活 還是原來的樣子
我是一個懦弱的人
我承認 我現在越來越懦弱
那些變了顏色的表情 和語言
我視而不見 生存的壓迫使我經常
彎下身子行走 不申辯 不抗爭
降低自己聲音 不因愛生恨也不想
因禍得福
一位老人在斑馬線上摔倒
我把手縮進衣袖 轉身走開
面對搶走姑娘錢袋的蟊賊
我捂緊自己良心 對呼喊聲充耳不聞
有人在街道上乞討 有人蒙冤死去
我都看到了 但仍然選擇沉默
請原涼 我是一個懦弱的人
多少年來 我深藏起內心風暴
活得卑微 猥瑣 甚至有些下賤
和諂媚 在別人屋檐下
我經常低頭 就像一只老鼠
被一些面容模糊的人追打
成為一具活著的尸體
草木溫暖
那些自然生長的草木 死了一茬
又發一茬 從視野里慢慢走失的人
帶走了多少溫度 和殘忍 現在
我把他們的骨頭從遠處背來
堆放在一起 讓他們相互取暖
有一條暗河在我內心洶涌
我用自己的方式 向親人們傳遞
春天的鳥鳴 和細小的祈禱
上山打柴 下河捕魚包括繁衍血脈
堅持始終不離不棄
既便有一天我的燈滅了 也要
變為一節炭 或一塊煤
變成一只鳥 我也要同親人一起飛翔
歌唱 或者哭泣 變成一朵野花也要與他們
挨在一起生長 開花
直至枯萎
向北走
這個秋天 我決定
聽從內心的召喚 去北方
那里有風吹著哨子 冰長著利齒
還有比黑色還黑的泥土 可以
掩埋骨頭 給自己潦草的人生涂上
一些厚重的底色 這多么迷人
那里有被牛羊四季收割的草原
有狼煙被風反復練習翻卷
高粱 玉米和大豆把熱烘烘的欲望
搖得銳響 這些都唾手可得
雪野之上的天空 藍得只剩下藍
成片的老林 躲閃在陽光身后
天堂之門正在開啟 向北的路上
我的骨頭開始一根一根斷裂
發出痛苦的尖叫 它們在等待
給一條河流重新命名 一陣風刮過
那些鳥鳴都是塵世過客
能走多遠
我經常拷問自已 一個人
一生究竟能走多遠
風過來的時候 欲望追趕著魔鬼
奔跑 甚至設計罪惡
有的人把魂跑丟了
而卑微的行走 一生只有幾步
像樹上的葉子一樣
我也曾在白天做過夢 20年前
離開村子的時候
身上長滿了羽毛和牙齒
幾十年來 我翻過一座又一座高山
仿佛看見了天邊的佛光
又一道懸崖
半個世紀了 我就這樣不停地走
直到身上的骨頭一根根斷裂
直到天堂傳來娘的呼喚聲
直到被一場暴風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