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夜晚我坐在這里寫你,寫你那雙粗糙的大手
寫你的手怎樣落下去,毫不猶豫
哥哥坐在旁邊哭,舉著不久前因為打架
而打上石膏的手。半小時前他遞給我一把刀
叫我照著他的腦門砍下去。你剛從麻將館里出來
現在你坐在屋角悶頭抽煙,哥哥說家不成家
你說家,什么是家,老子就是家
那時夕陽就披在你的頭發上,像一頭憤怒的獅子
而中間隔著多少年,我們都沒再提起家這個詞
這些年我遠走上海,哥哥收拾他的行李
擠進了駛向生活內部的列車。結婚,生子,離婚
再結婚;而你拼命工作,掙錢,一個人,這么多年
今晚我打電話給你,你似乎喝了酒
從電話那端遞過來一個詞
家。然后你開始哭,而我在這邊
卻不能遞給你一個肩頭,只是清楚地記得
那些煙圈在空氣中慢慢擴散的場景
磨刀者的自述
不避雨,不遮陽,不選黃道吉日。
二十年來,為了砍掉那棵樹,我不停地磨手中的刀
刀背上高聳著山峰,白云;暗藏深壑,河流,夜
深林中的蜘蛛偷偷搬運盜夢者的八卦圖
刀鋒越磨越亮,越磨越利,越磨越接近刀背
慢慢磨成天空的弧度,正好做成一張弓
這些年,我磨刀的姿勢,也越來越接近一張弓
黑夜分割布匹,做成弦。我們被不斷地發射出去
墜落,又發射出去
在刀身的一面,我在懸崖里彈琴,煮酒,喝茶,種南瓜,聊以度日
另一面,我不停地重復昨日。那是一面磨得锃亮的鏡子
無數個我被反鎖里面。我必須從形骸里走出來,將他們一一解放
或許要過了多少年我才會徹底明白,我是怎樣變成那塊磨刀的石頭
一直被心里的那把刀磨亮
游子筆記
不管我走多遠,眼睛總是攥緊故地。
魚尾紋嵌入鄉音,凝固,
成為甩不掉的胎記。
懸而未決。一張煎餅果子攤開夜,
在陌生的緯度,直抵達我味覺的
喉嚨底部。咀嚼 , 卻無從談起
那些火一樣的芬芳,烈焰的堤壩,
來年醞釀的叛亂,被故鄉的時間安上發條。
在我心臟內部律動,每一次律動,
都是一次掃蕩。
每一次,都帶走一些坑,留下另一些,
通向遠方的鐵軌從來不曾平坦。
異鄉人更衣的速度總是患上
莫名的癥結,直涉人心。我中彈,卻不倒下。
我選擇溶解在這些異鄉的漩渦里。
飛升,旋轉。故鄉的瓦片,
卻卡在我的肺部,多年不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