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對現實的態度是曖昧的,既迎合又游離。本期推薦的三首詩都是直面現實的作品,是對人生存狀態的描述,呈現出從生到死的循環。它們劃破了現實的堅硬,袒露出生活柔軟豐盈的質地,傳達出詩人灑脫、不妥協和憂傷的復雜情緒。尤克利是農民詩人,他的詩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胡應鵬兼具詩人和音樂人、編輯的多重身份,他的詩有搖滾樂桀驁不馴的氣息;唐以洪是生活在底層的打工詩人,他的詩帶著生活多艱的心酸。
尤克利的《總有一天》起筆沉重,直指人的大限,試圖超越塵世的平庸,抵達彼岸世界。塵世間不過是“雙笨拙的鞋子”,得失榮辱,何必放在心間。詩歌的豁達,讓俗世中人剎時對人生、對生命有新的領悟。詩歌雄渾的底氣來自于詩人開闊的心胸、佛教信仰和民間傳統。“萬道佛光”是圣境,是心靈的安置和提升。“甜處安身 苦處使錢”與山東民間鬼神信仰有關。在張藝謀電影《紅高粱》的結尾,“我奶奶”抗日去世,“我爹”也曾喊起:“娘,娘,上西南,你甜處安身,你苦處化錢”。詩人以這句民間喊魂語結尾,安慰“紛爭的世界”和“愛我恨我的人”,但此句又在灑脫中多了層不舍,流露出對人間溫情的眷戀。詩人取舍之間的矛盾,增加了詩歌的含混和張力。
胡應鵬的《逆行》很短,只有七句,圖窮匕見,詩歌到高潮戛然而止。“刀”是胡應鵬喜歡的意象,他有詩集《短刀》。刀意味著血性、抗爭和不妥協。詩歌體現出詩人的生存態度,在這個眾人渾渾噩噩生存的時代,“我”選擇了“逆行”。“我”即是不甘于平庸者,“我”在尋找“我”的同儕,尋找勇者,與之呼應敲響時代的不協調音。這樣的“逆行者”是對古之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和近之魯迅“摩羅詩人”的回應。知識分子有“人類良心”之譽,自當有超越世事的清醒,有批判獨立精神。此詩極短,又帶來了新的闡釋空間。“我”找到“帶刀的人”之后如何只字未提,也不妨理解為找到的人是強權者、虐人者,“我”對他不惜一戰。不論哪個層面的解讀,都可以看到詩人入世之深,因為他對人世愛之切,才會對“逆來順受”者不滿和痛心。
最后,唐以洪的《好像我就是他的父親》展示出的是一幅日常的生活場景。詩人從平凡生活中擷取詩意,一次父子普通的聚首,卻讓當事人錯愕。兒子和鄰居孩子對“我”一躲一迎,冷熱態度出現了錯位,看似突兀,實則是打工家庭會面臨的尷尬。詩人是為生計而奔波的打工者。但家中父愛的缺失,兒子已經將“我”視作陌生人,以至于見到父親“平靜”和“怯生生”。鄰居孩子的興奮和熱情也出乎常態,這何嘗不是留守兒童的另一心境流露?他的父親怕也常年在外,孩子對父愛有渴求,他將內心對父親的感情投影到了“我”身上。詩歌讀罷讓人嘆息,這首源于生活的詩歌,場景描述細致,細微處折射兒童心理,父與子的傷痛隱于字里行間。
三首詩的作者本不相關,但他們的詩歌剛好形成一個系列,大限之時——人生態度——日常生活,不妨倒著看,正是概括了人的一生。就三首詩歌與現實的關系來看,《總有一天》太遠,試圖超越人世間;《好像我就是他的父親》太近,像電影的紀實鏡頭,兩首詩與現實的“親密度”似可再拿捏。而《逆行》與現實的關系在遠近之間,沒有實寫某事,也無絕塵之思,是具象的概括和提升,咀嚼回味的余地最強。就三首詩的語言來看,詩語均質樸直白,不扭捏,不造作。三首詩內容的“及物性”,大大拉近了讀者與之的距離。筆者曾與學生一起欣賞這三首詩,大學生們表示閱讀無壓力,能體味詩情,感到詩歌傳達的人間情懷。這些來自底層、民間、心靈的詩歌,不是高蹈的輕舞,而是奮力前行的腳步,它們承載著現實帶來的負重,讓人疼痛的同時,也照亮了讀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