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歌對日常生活的想象在兩個迥然不同的軸上展開。一種想象渴求某種外在的力量或契機,如革命、冒險、旅行或死亡,藉以對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進行縱向超越。它激活的是超乎尋常的景觀,拒絕凡庸的沉淪。另一種想象相信日常生活本身布滿奇跡,各種令人驚嘆的瞬間能夠打破生活與藝術(shù)之間的界限,使人重新感知我們所生存的生活世界的神奇。它在橫向的層面上將日常生活碎片不加修飾地直接展示出來,以揭示被日常理性所忽視的“另一種理性”——日常的詩意,使人達到某種震驚的澄明。
尤克利的《總有一天》對日常生活的書寫無疑是第一種,屬于縱向超越。塵世不過是雙“笨拙的鞋子”,有令人窒息的沉重與日復(fù)一日的凡庸,可能其中還夾雜著難以割舍的美麗與眷戀。但這一切在終將到來的那一天——死亡的照耀下黯然失色。他必須獨自面對“始終在途中”這一命運,向死而生。在這首詩中,作為死亡之轉(zhuǎn)喻的“那一天”是超乎尋常的。“萬道佛光”的炫目奇觀在照亮此在者終有一死的悲涼宿命的同時,似乎也具有了超越現(xiàn)實的“笨拙”與“平凡”的神奇力量。通過對死亡的浪漫化想象,來抗拒在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沉淪,這本無可厚非。但由于詩歌語言的用力過猛,稍顯僵硬,“萬道佛光”照亮的大概只是語言的荒涼。
胡應(yīng)鵬的《逆行》與唐以洪的《好像我就是他的父親》則是從日常生活出發(fā),善于發(fā)現(xiàn)生活中那些容易為人所忽視的瞬間與細節(jié)中蘊藏的詩意,并將這些生活化碎片用一種貌似漫不經(jīng)心的其實精雕細琢的語言表達出來,打破生活與詩歌之間的界限,使人感受到日常生活背后的神奇與詩意。
這兩首雖然都是在橫的維度上來想象日常生活,但細讀之下,仍然有著極大的不同。胡應(yīng)鵬的《逆行》表面看起來是對一個生活中常見的場景——一個人在人群中艱難逆行的橫向詩性處理,但其實質(zhì)卻是縱向的。因為“我”整個上午逆行的目的是:“在茫茫人海,在/千千萬萬逆來順受的心靈里/找到那個/帶刀的人”。在中國的兵器中,刀劍象征著不同的文化氣質(zhì)。劍是優(yōu)雅的、文質(zhì)彬彬的、是被規(guī)訓(xùn)的君子,刀則代表著某種桀驁不馴的野性草莽氣質(zhì)。因此,“那個帶刀的人”就是與茫茫人海之中“千千萬萬逆來順受的心靈”截然不同的,帶著某種尚未馴化的野性和反抗精神的人。人群作為獨特的都市景觀,他們所代表的逆來順受的凡庸生活,是詩人掙扎著要逃離的。在對“那個帶刀的人”的苦苦尋覓中,“我”似乎也像個英雄一樣從人群中脫穎而出。這與對日常生活的浪漫化想象與超越不謀而合。
唐以洪的《好像我就是他的父親》似乎就是一個生活場景的長鏡頭特寫,通過樸實自然的語言對某次回家時父子見面的情景進行“深描”。兒子的生疏與鄰居兒子的興奮形成鮮明對比,對我的兒子而言,“爸爸”是個陌生人,“探半個頭,平靜地,怯生生地/打量我,好像我不是他的父親”;而對鄰居的兒子來說,別人的爸爸只不過是個沒見過的新玩伴,因此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這樣一個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場景,經(jīng)過詩人巧妙的“深描”后煥發(fā)出了詩意的光芒。
如果說前面兩首詩通過隱喻與轉(zhuǎn)喻來營造詩意想象,力圖超越庸常的生活,唐以洪則是以對日常生活不加修飾的呈現(xiàn)來完成對其反諷想象。布魯克斯說:“語境對一個陳述句的明顯歪曲,我們稱之為反諷。”對這首詩而言,“好像我不是他的父親”與“好像我就是他的父親”這兩個貌似調(diào)侃諧謔的“似是而非”的陳述互相修飾作用,構(gòu)成某種詩意的反諷張力,表現(xiàn)了父子的生疏與孩子的孤獨。這首詩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指涉性,“好像我不是他的父親”與“好像我就是他的父親”這兩個悖論式陳述,在城市化的現(xiàn)實語境中被證實了,詩中父子關(guān)系的生疏與孩子的孤獨,無疑是對留守兒童問題的再問題化。唐以洪這首詩以“深描”激活了日常的詩意,揭開了日常生活喜劇的面紗,使人窺見其悲涼的底色,是一朵反諷時代孕育的惡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