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童與黃昏

沒有人能感受那個幼年的我站在自家陽臺眺望西方紅色天空的心情。那是一種奇幻而綺麗的體驗。

當那輪熟悉的紅日照例地變大變紅，我嘴角微微地露出了一絲笑意。愁云在我臉上被火紅的光芒暫時吞噬，陰郁在我心頭被夕陽的味道染成了幸福的味道。

這是我的幸福時光。在黃昏中，短暫而嶄新。

一天中最喜愛的時段，因人而異。有人喜歡露水蒙蒙的清晨，尤其山間海邊旅行的時候，晨間，窗下聞雞后，蒼茫映遠林的意境，天際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際一時紅的壯觀景象，令觀者動容，感到不枉此行。也有人喜歡正午，冬日，一派高天凈秋色，桐圭影未斜的暖日融融。喜愛夜間的人也不在少數，既能直接賞月：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亦能借夜色抒懷：一宵光景潛相憶，兩地陰晴遠不知。

而我獨愛黃昏。晚晴也好，返照也罷，落日、悵惘，在詩人的筆下，每一個黃昏代表著一種特定的心情。于我，亦然。從少年時代起，我就是一個喜歡看落日的孩子。沒有鄉間的雅致，也沒有“落日在簾鉤，溪邊春事幽”的浮想聯翩；沒有遠山近水的居住環境，自然也沒有“影未沉山水面紅，遙天雨過促征鴻”的唯美畫面。

我的黃昏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是私人的。沒有人能感受那個幼年的我站在自家陽臺眺望西方紅色天空的心情。那是一種奇幻而綺麗的體驗。幼兒園里那個經常被扯掉頭發，或者遭受唾沫襲擊的孩子會在黃昏到來的那一刻，找到她熟悉的位置。無論她前一刻在干什么，采蒲公英或者在地里翻舊瓷片兒，她會站在那些每個晴天都會站立的地方，看雄壯天空的那片紅暈，好像額頭的那點朱砂。

一切都是靜謐而安詳的。沒有清晨的喧鬧，沒有夜間孤寂的恐慌，黃昏是連接黑夜與白天的鏈，是那個幼童心中最美好的畫面。陽臺上、草垛頂，注視凝望，一個瘦小的身影。被夕陽拉長了的影子，無力地投射在身后。遠處有炊煙裊裊，空氣中會有枯草燃燒后的氣味，孩子會挺起胸膛，用力地呼吸，感受著黃昏的味道。

微陽下喬木，遠燒入秋山。陽臺外邊有著幾株巨大的水杉，它們的枝丫長久地疏于修剪，凌亂而自由地生長出狂野的形狀。她捧起落在陽臺上細長的落葉，吹向了那只頑皮的黃貓。那些水杉是貓的樂園，她養的每一只貓無一例外地會在樹皮上磨爪子，然后瘋了似地爬上躥下。會有下不去的時候，嗚嗚地央著她下去解救。她便裹著滿身紅通通的余暉，奔向水杉，找來磚頭墊高了，伸手將那些頑劣的貓兒抱下，然后摟在懷里，將臉貼向貓兒的肚皮——香香的，白天在屋頂它們總貪戀陽光的溫暖，讓皮毛都沾染上了一股太陽的味道。

黃昏也有自己動人的聲響。那歸巢的鳥兒，發出聒噪的喧囂，而在她聽來是美妙的自然樂章。每一種鳥的鳴叫都能勾起她不同的回憶。烏鴉的叫聲是寒冷的，如同寒號鳥一樣預示著寒冷冬夜的到來；布谷鳥的聲線是溫暖的，語文課本里說那預示播種季節的到來，綠意的田野將在不久的春游中出現在她的視野。麻雀是最尋常的，成群結隊地飛向各自的巢，在巨大的夕陽下滑過一道道優美的歸程線路，留下一長串呼兒喚女的叮嚀。她傾聽著黃昏的樂章和鳥語者，她想。

然后夜風開始襲來，當地平線上的最后一抹紅光消散，有一段白色的時光，人們忙碌著準備著晚餐。大人孩子們陸續回家，她就聽到了奶奶的叫聲：吃晚飯嘍，下來嘍。

于是她從陽臺上下來，和貓兒一同奔向了黑夜。在夜里期待著明天的黃昏——那光色聲影的私人時段。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不許你老去：關于愛、食物、閱讀以及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