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以后,為了改變日本的軍國主義思想和極端的國家主義思想,并教給他們美國的民主主義價值觀,駐日盟軍總司令部的官員理所當然地認為,基于兩次世界大戰的經驗,要對審閱以及報道機構給予行政上的指導。事實上,在軍事占領開始之前,為了實現日本非軍事化和民主化的目標,美國政府決定最大限度地利用媒體。
1945年初,由國務院、陸軍部、海軍部組成的“三部調整委員會”下屬的遠東小委員會的委員長尤金·H.杜曼說:“改變日本民眾基本的思考方式是我們在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任務。”為了實現對日占領的目標,該遠東小委員會認為運用“一切媒體和傳播手段”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了對抗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確保美國在日本的長期的政治利益,遠東小委員會強烈希望在恢復和平之后,戰時宣傳活動和心理戰爭的方法可以被繼續運用。
占領當局為了在日本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確立民主原則而竭盡全力。尤其是民間情報教育局在密切關注能夠讓日本人振奮的有關民主主義的理念和信息的同時,還通過圖書教誨日本人。但是,他們又不希望給人以強迫日本人的印象。民間情報教育局為了實現此目標,準備了兩種戰術:一是,為了凈化思想和言論,盟軍的民事審查支隊通過審査限制管理日本媒體。民間情報教育局希望控制對美國有害的信息以及不合心意的譯著在日本的發布和出版。其主要目的在于防止日本人和其他國家利用媒體批判、反對對日占領;二是,除了控制有關對日占領目的的信息,為了宣傳美國民主主義理念,情報普及分科(后稱情報科)要最大限度地利用媒體。但是,民間情報教育局很快意識到了這個戰術面臨的窘境,一方面擁護言論自由,另一方面又限制言論自由。占領當局者認為要平衡這兩個戰術是“言之易,行之難”的。因為民間情報教育局的政策和行動是以控制民主主義來普及民主主義,這是自相矛盾的行為。
根據“第12號文件”,面向日本讀者的所有書籍都必須獲得情報科的許可。因此,民間情報教育局報道出版科和民間諜報局合作開展對翻譯和出版物的審閱。情報科由民間人士唐納德·布朗、民間情報教育局局長唐納德·紐金特中校和紐金特的秘書、女子軍團的格林納·克魯上尉3人組成。布朗是核心人物,負責從海外運到日本的所有書籍。他在決定翻譯書籍的時候,將盟軍總司令部的政策目的和日本紙張不足的情況都考慮在內。布朗畢業于匹茲堡大學,以前曾是在東京發行的英文報紙《日本廣告報》的記者。1945年12月,他再次來到日本,直至占領結束都在民間情報教育局工作。克魯戰前曾經在神戶女子學院擔任秘書,很了解日本。這3位審閱了英文版的圖書之后,再協商決定允許將哪些圖書翻譯成日語。
占領初期,雖然許多日本人對美國抱有強烈的好奇心,但同時也對盟軍總司令部發布的信息和出版物持懷疑態度。實際上,在軍事占領的情況下,日本人對美國的消極回應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民間情報教育局的審查和媒體管制惹惱了日本國民中的一些特定人群,特別是知識分子和大學生。大多數情況下,盟軍總司令部的指令都是騰空而降,不做充分說明,也不允許大家議論,他們為此感到了盟軍總司令部的審閱制度所帶來的侮辱。在審查制度下,知識分子不能隨心所欲地撰寫、出版有關歐洲現代史、美國現代史以及政治問題的文章和圖書,因此他們對占領當局感到十分厭煩。然而,為了不讓占領當局察覺到他們對于軍事占領的批判態度,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壓抑了自己的情緒,努力不直接表現出來。日本問題專家納爾遜·C.斯平克斯認為,隨著對日占領漸近尾聲,日本人感到可以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自由地批判美國人的言行,在他們中間反美情緒不斷髙漲。
總體而言,所有的日本人都對官僚式的繁雜的審査手續感到不滿。比如,贈送個人禮物、交換書籍的時候,無論何種情況都必須通過民間情報教育局審查官的審査。甚至美國友人寄來的贈送給日本個人的書籍也會因為審查而被沒收。當得知盟軍總司令部的審査比日本軍部的審查更加嚴格時,日本的知識分子生發出極其反感的情緒。共同通訊社的專務理事松方三郎和東京大學教授、美國法律的專家高柳賢三抱怨說,盟軍總司令部的審査制度缺乏正確性,難以預測。1947年6月,20名教授聚集在關西學院大學討論大學教育的時候,紛紛表示了對于盟軍總司令部審查制度的不滿。一位教授說由于盟軍總司令部的審查,很難客觀敘述西方歷史和亞洲歷史,因為盟軍總司令部將所有批判美國的內容都作為審查的對象。
包括知識分子在內,人們指出盟軍總司令部是耽誤自己的作品出版的罪魁禍首,并對此感到相當不滿。譬如,民間情報教育局將美國律師協會的日語雜志的出版推遲了2周,因為托馬斯·L.布萊克摩爾向這個法律專業雜志投稿的論文中帶有些許批判盟軍總司令部政策的內容。“布萊克摩爾事件”暴露了民間情報教育局審查制度的矛盾。雖然民間情報教育局努力普及民主主義的理念,但與此相反,審查官在盟軍總司令部的權力和權威下又管制民主主義的理念。
關于民間情報教育局的審查制度,洛克菲勒基金會的查爾斯·B.法斯說:“雖然我們希望讓日本國民學習言論自由,但是盟軍總司令部的軍事審查恐怕比日本軍部的審閱更加嚴格。”位于仙臺的第九兵團軍政府的哈倫·R.斯坦森上校批判說,盟軍總司令部的審查管制了書籍的自由流通,這種審查是錯誤的。
民間情報教育局教育科的陸軍航空隊少校馬克·T.奧爾認為,審查所產生的問題其大部分原因在于布朗,因此對他進行了強烈譴責。奧爾少校是教育問題的專家,他曾多次嘗試要獲得民間情報教育局的出版許可,但是由于布朗的緣故數月未能獲得任何進展,他感到極其憤怒。事實上,奧爾為了從民間情報教育局獲得出版許可,花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不僅奧爾否定了布朗的工作態度,青年教育專家唐納徳·泰伯也認為紐金特和布朗兩人都是“無能的、令人擔心的”官員。
教育顧問F.N.柯林格爾也將布朗視為阻礙事情順利進行的障礙。他說:“占領開始后不久,日本國民迫切想要讀書。但由于數月都未能給日本提供大量的書籍,美國可能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民間情報教育局的社會輿論調査分析官哈伯特·帕辛也指出,美國對日占領的成效不理想的原因在于軍事審査導致工作過度遲滯。帕辛說:“日本人的偏好又逐漸回到了過去他們學習的對象(法國、英國、德國等)。因為他們對于美國文化的興趣和關心一直沒有得到滿足。”然而,盡管日本國民曾高度評價德國文化,但是,“二戰”以來,德國圖書的日文譯著急劇減少,因為日本出版社很難與德國出版社取得聯系。
民間情報教育局的羅伯特·B.特克斯特嚴厲地批判了盟軍總司令部,指責他們為了給日本國民提供學習民主主義的機會,竟耗費了如此長的時間。他說:“數千冊的圖書擱置在倉庫長達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這使得幾十萬受過教育的日本人不能夠閱讀到有關民主主義世界的書籍,錯過了這個極其重要的民主化時期。”特克斯特在1946年春天至1948年7月的留日期間,擔任和歌山縣地方司令部民間情報教育局局長。斯特克斯所著的《在日本的失敗》一書獲得了很高的評價,他在書中寫道:“從美國派往日本的富有經驗的圖書管理員們,在書籍被擱置倉庫的這段時間里在東京到處閑逛。”
不僅日本人,活躍在日本的外國記者也對盟軍總司令部的嚴格規定感到失望。每次外國記者離開東京的時候,參謀二部都必須向盟軍總司令部提出申請,從盟軍總司令部獲得許可。參謀二部的部長是陸軍少將査爾斯·威洛比。他是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的左膀右臂。外國的通訊員,尤其是蘇聯人覺得參謀二部的官僚主義過于嚴重,手續也過于形式主義。蘇聯記者認為盟軍總司令部的保衛政策是一種屈辱,也是侮辱。他們在行動的時候,按照規定,無論何時何地參謀二部的官員都緊隨其后。開展行動的時候,他們必須出示通行證,而且無論是去餐廳、旅館還是搭乘火車,所到之處都豎立著“禁止入內”的牌子。事實上,這些外國記者雖然有著強烈的被壓迫感,但是又不得不在日本生活。他們被允許訪問的地方僅限于面向美國人的電影院、美國人常去的酒吧以及像舞廳那樣在日本已被“美國化”了的場所。不僅如此,他們的生活與普通日本人的生活完全隔離。因此,蘇聯記者感到占領當局只讓他們看到“被美國化了的日本”,而刻意隱藏“真正的日本”。他們不得不認為盟軍總司令部如此監視外國記者的目的在于,通過只展現在日本取得成效的那部分美國文化,讓外國記者對美國文化的偉大留下深刻印象。
(摘自商務印書館《戰后美國在日本的軟實力——半永久性依存的起源》 作者:[日]松田武 譯者:金琮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