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1970年1月25日,似乎比前幾天顯得更冷。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舒適正在為丟了一只手表而沮喪,突然見到小妹妹風風火火闖了進來,后面跟著兩個大呼小叫的工宣隊員。
舒適馬上意識到:家里出事情了!因為家屬是不能朝“牛棚”里瞎闖的,所以工宣隊員追上來之后舒適情緒有點激動:“儂做啥?”
舒昌靜說:“阿嫂不來事了,阿拉來接三哥回去見一面。”
在舒昌靜的力爭之下,一名工宣隊員說要去商量一下。他回到辦公室,叫了舒適專案組的幾個人經過一番討論,最后同意讓舒適回家一趟。
這名工宣隊員叫舒昌靜先走,他派人和舒適一起隨后跟來。舒昌靜見不似有假,便先行一步。
舒適正在房間里心急如焚,如坐針氈,工宣隊員篤悠悠地來了,通知他可以馬上回去,但是明天中午必須趕回來,否則后果自負。這時候,舒適壓抑在心中的一股無名烈火一下子躥了上來,火山爆發一般吼叫道:“過了這么久,你們還沒有把我的問題搞清楚,今天你不把我的事情講明白,我不回去!”眾人從來沒有見過舒適發這么大的火,也沒聽到過他的這么大的嗓門,工宣隊員也被震住了。以前經常和舒適一起打籃球的工友立刻勸他:“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趕快抓緊時間回去吧,不然就見不到了……”舒適猛然醒悟,像夢游一樣被大家邊推邊扶地走出“牛棚”,鉆進已經準備好的一輛軍用吉普車,有兩個上影廠的人跟著。舒適一看,都是熟人,情緒稍稍安定了些,一顆心卻早已飛到了慕容婉兒身邊。
坐在吉普車里的舒適令人想起《紅日》里的鏡頭,他演的那個“張靈甫”是何等的神氣、傲然,現在仍然是這張臉,卻布滿滄桑,且滿頭白發,已經謝頂……舒適在顛簸的車里發愣,他無法想象妻子此時此刻的情狀,1944年12月21日那天發生的事情不知不覺跳了出來。
那天晚上,“大中劇藝公司”在新光大戲院首場演出張愛玲根據自己的暢銷小說《傾城之戀》改編的同名話劇,舒適扮演男主角范柳原,羅蘭扮演女主角白流蘇。當舒適和羅蘭與臺下的觀眾一樣,正沉浸在范柳原和白流蘇的愛情糾葛中時,“大中劇藝公司”的老板周劍云在后臺接到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是舒適的家人從醫院打來的,告知慕容婉兒因出現早產跡象而被送進產房,情況非常危急,請舒適立刻趕去醫院。周劍云怕演出中斷會影響票房,有損公司聲譽,便封鎖消息,連中場休息時也不告訴舒適。直到演出結束,知情者發現舒適還在后臺篤悠悠卸妝,便把慕容婉兒的事情告訴了他。
舒適立刻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只見躺在病床上的慕容婉兒氣若游絲,命懸一線,妹妹舒昌靜陪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原來她已經生下兒子,但是產后大出血,由于直系親屬不到,未在手術單上簽字,院方足足等了4小時,不敢擅自動手術,只是對慕容婉兒做了簡單的止血處理。
可憐剛剛生下兒子的慕容婉兒四肢冰涼,奄奄一息。舒適不由火冒三丈,恨透了無異于謀財害命的周劍云,同時暗暗自責過于大意,明明知道妻子已懷胎九月,應該事先安排好一切。他當即讓醫生立刻手術,盡一切可能挽救慕容婉兒的生命。
經過手術和兩次緊急輸血搶救,慕容婉兒終于疲乏地睜開了雙眼,一見舒適,眼淚奪眶而出。舒適緊緊抓住妻子冰涼的手,凝視著她蒼白的臉,悲憤難抑,從此憤而離開“大中劇藝公司”。
現在,相似的一幕又再現了。而這一次情況要嚴重得多,極有可能就是生死之別……
大概晚上9點多鐘,吉普車在南昌大樓前戛然而止,舒適從沉思中驚醒。他以最快的速度上樓,跑進久違的家中,兩名押解人員也尾隨而入。只見慕容婉兒直挺挺躺在床上,目光已經呆滯。“婉兒!婉兒!”在舒適的大聲呼喚下,她才微微睜開原本那么美麗的雙眼,見到了穿著打滿補丁的棉衣的舒適,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好像還說了什么,可是聲音太弱,站在后邊的押解人員幾乎聽不見她的話。可是舒適聽懂了,她說的是:不想看見他被人押解回來。見到慕容婉兒氣息奄奄的樣子,兩位押解人員起了惻隱之心,他們知趣地退出房間,并悄悄地把舒適叫出來,和他約法三章:“不能自殺和逃走,否則我們沒法交代,如果還想參加追悼會,那么我們再請示領導。”舒適不停地點頭,說:“我這個人說話算數的,你們放心好了。”
夜越來越深,天越來越冷。為了能讓慕容婉兒在這個世界上多停留一會兒,舒適的弟妹把那位氣功師也請來了,每過一會兒就捏住慕容婉兒的腳發功,好讓她振奮一下精神,她的臉上立刻泛起一點血色。氣功師吩咐舒適的兩個妹妹檢查一下慕容婉兒的耳朵,如果朝上吊起來,就說明情況不好了。兩個妹妹把嫂子鬢邊的頭發撩起來看看,好像覺得耳朵是有點異樣,立刻萬分惶恐不安。
兩個妹妹想,就讓哥哥和嫂嫂單獨說說話吧,這么多人在旁邊,他們之間有些話是無法說的,便告退回家了,只留下舒昌言陪著哥哥、嫂嫂,因為他是半個醫生,發生意外情況需要他緊急處理。
慕容婉兒一直在說,聲音一會兒響一會兒輕,有時候只有兩片嘴唇在動,但舒適明白她表達的意思。慕容婉兒累了就閉一會兒眼睛,眼角悄悄爬出一滴熱淚。舒適不由悲從中來,他盡量克制住了,但仍抽泣了一聲。慕容婉兒聽到了,睜開眼睛,艱難地舉起腫大的手臂,想抹去舒適眼中的熱淚,但是還沒碰到舒適的臉,她就不行了。在一旁困得昏昏沉沉的舒昌言趕緊一躍而起,在嫂子嘴上墊塊紗布,進行人工呼吸。于是,慕容婉兒又從死神手里被奪了回來。如此這般重復了兩三次,筋疲力盡的舒昌言不一會兒又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只模模糊糊地聽到嫂子斷斷續續的聲音,“以后要跟兩個孩子生活在一起;再困難也要拿出錢來資助這個小弟弟完成學業,照顧好他……”
慕容婉兒不時朝墻上的鐘看,仿佛是在計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留在人間,又好似是在考慮舒適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留在她身邊。夫婦倆聊一會兒,睡一會兒,其實都是慕容婉兒在說,舒適緊緊握著妻子的手,仔細辨別著她越來越低弱的聲音,然后慕容婉兒就累得睡著了,舒適是一分一秒都不敢合眼,也絲毫沒有睡意。
大約凌晨5點的時候,慕容婉兒忽然醒了,長長地嘆了口氣,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說道:“這一晚我睡倒睡得蠻好。”其實她也就睡了十幾二十分鐘,卻好像睡了整整一夜。可能見到舒適還在身邊,她心里一塊石頭放下,感到了極大的滿足。
慕容婉兒就在說了這句話后不久,突然呼吸又急促起來。當舒昌言又一次要從地上跳起來搶救時,舒適一下子將小弟弟按住,痛哭起來,說:“不要做了,讓她……走吧……”這時候,只聽到慕容婉兒輕輕地卻很清晰地講了一句話:“看來人死也不過如此……”從此,她真的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
舒適緊貼著慕容婉兒尚未冷卻的臉,緊抱著她尚未冷卻的身體,傷心欲絕:“30年,30年,就這么結束了……”
舒適擦干淚水,望著床上慕容婉兒那張如同睡著一般的臉,實在不敢也不愿想她永遠不會再醒來。剛才還在和自己說著話,就這么一剎那陰陽兩隔了?生命難道真的這么脆弱嗎?
能來的親戚都來了。舒適的弟妹們為慕容婉兒擦洗干凈后,給她穿上了一件襯衫。這是一件很大的白襯衫,瘦弱的慕容婉兒生前根本不能穿,現在卻正合適。脖子里圍一條白絲巾,就是她去上影廠與舒適見面那次用過的。外面再穿一件她生前最喜歡的大衣。腳上是久違的皮鞋。那時候他們不懂,皮鞋是不能火化的。
慕容婉兒的遺體被運走了。舒適的兒子得到消息后急匆匆從農村趕了回來。兒子問要不要把姐姐從北京叫回來?舒適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不要了。回來干什么?看活人還是死人?死人看不見,活人也馬上要走了,都看不見!你們處理好后事之后,詳細寫封信告訴她吧……”跟著舒適一起從干校回來的那兩個工友來了,問舒適,“怎么樣?”舒適說:“我就跟你們一起回干校吧。”舒適的表情依然很平靜,但從他沙啞的嗓音可以感覺到,他正頑強地克制著內心的悲痛,他不愿意把柔弱無助的一面暴露在別人面前。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非常舒適》 作者:夏瑜)(圖片 69.jpg 圖注:舒適、慕容婉兒和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