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劍橋大學學習期間,我認識了東亞系研究中日關系的美國學者顧若鵬。我們相約就互相關心的問題交換一下看法。
這天下午3點,我邀顧若鵬去咖啡館聊天。
他四十二三歲,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去過日本多次,1996年在中國待過,去年10月才拿到劍橋大學的位置。他超健談,日語講得很好,也能講一些漢語,對中國情況非常熟悉。
落座后,很快進入話題。
“作為美國人,你對朝鮮戰爭有什么看法?”我問。
“朝鮮戰爭是冷戰的開始,”他說,“其結果對中、美雙方都是可悲的。直到1948年,中、美關系都非常好,可是一兩年后情況急轉直下,共產主義在中國取得勝利,然后又爆發了朝鮮戰爭,中、美成為敵人。就此而言,美國是輸家。”
聽起來又像是美國“失去了中國”的老調,但他接著又說:“中國也是輸家。朝鮮戰爭的直接后果是美、日關系鞏固了,美、臺關系也鞏固了,日本經濟迅速恢復、起飛,中國大陸卻遭到了幾十年的國際孤立。其實,朝鮮戰爭爆發之前,中、蘇關系已很微妙。由于地緣政治的關系,中、蘇并非真正的‘同志’,所以毛澤東曾試著跟美國套一套近乎。戰爭爆發前,毛澤東曾向杜魯門發過一封示好的電報,但杜魯門出于勢不兩立的意識形態立場,沒有回應。”
“確有其事?”
“千真萬確。”
實際上,朝鮮從1945年日本戰敗起分裂為南北兩個國家,是大國角力的結果,美、蘇把南北朝鮮看作各自的勢力范圍。不料金日成在中國共產黨取得全國政權的情況下,一時頭腦發熱,貿然發動了“解放”戰爭,入侵南朝鮮。這樣一來,大國間平衡被打破,于是有美國攛掇聯合國出兵,干涉朝鮮戰局。
顧若鵬承認,中國在北朝鮮入侵南朝鮮以前,曾竭力阻止過。但他仍然認為,中國出兵與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隊對抗,是“可悲”的。但他也認為,中國學術界目前對朝鮮戰爭的看法已不像從前那樣,總是把責任推給美國,而是認識到北朝鮮也負有責任。
“你們研究中、朝關系的西方人知不知道在清代、明代甚至更早的時代,朝鮮與中國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我問。
“朝鮮在1895年便是日本殖民地,”他說,“一直由日本占領著,到1945年已有50年,所以它早已不在中國影響的范圍之內了。”
他居然有這種看法,真讓人大跌眼鏡。
朝鮮戰爭話題就此打住。
顧若鵬對他90年代在中國的經歷仍感到不愉快,說沈陽是一個“腐敗”的地方。我很吃驚,問他何故?他說到檔案館查日本人留下的資料,居然收費1000美元!一個窮學者哪有這么多錢!他也到過成都、重慶查閱抗戰時期檔案,這兩個地方給他的印象較好,但
最終還是到了臺灣以后,才弄齊了所有材料。我說那是90年代中期的事情,現在中國已大變。他承認這一點。
接著我們談起了臺海局勢。他很悲觀,說永遠不會統一。我不同意他的看法。
“咱們今天打賭,30年后中國將最后統一,臺灣已回歸大陸。”
“你說30年后我們回到今天的地方,看結果如何?”他問。
“是的。你想賭什么?”我步步緊逼。
“賭人民幣,還是美元?”他有點膽怯地問。
“當然是美元。但不是賭100美元,而是賭1000美元。”
“可是20年后100美元只相當于現在5美元了。你為什么這么樂觀?”
“臺灣和大陸的整合并沒有因‘臺獨’而中止。兩岸文化相同,共享中國文化;語言更不用說了,地理上緊挨在一起。現如今,臺灣越來越離不開大陸,越來越多的臺灣人到大陸來工作,大陸給他們提供了大量機會,再加上大陸本身也在變,所以統一是遲早的事,也符合區域整合的世界趨勢。”
但他并不承認文化對于一個國家的重要性。
“‘中國文化’這個概念并不成立,中國早就西化了。”
“我承認當代中國已接受了很多西方制度和文藝要素,但中國還是中國,中國人還是中國人,中國不是中國,是什么國家?中國人不是中國人,是什么人?‘中國文化’后面是深厚的地緣、歷史、文化背景。我的《地緣文明》就是從地緣角度講中國文化的。”
他對我的書很感興趣,表示“不好意思”向我要一本,因為收入低,但想“買”一本。我說雖然只帶了一兩本來,但仍愿意送給他一本。
(摘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劍橋日記》 作者:阮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