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平,著名法學家,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1951~1956年,莫斯科大學法律系學生。1983~1990年歷任中國政法大學副校長、校長;曾任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副主任等職。
禁令下的愛情
在蘇聯留學期間,江平遇到一段真正的愛情。這段愛情故事先甜后苦,讓江平刻骨銘心。
戰后的蘇聯,滿目瘡痍;戰爭中男性大量死傷,釀成社會上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中國男生頗受蘇聯女性歡迎。這可能也是出國前宣布的紀律中,首要的一條即“禁止與蘇聯女性戀愛”的重要原因。
但對于江平來說,“我膽子比較小,沒有敢在這方面有所嘗試。我覺得,不同民族之間差異很大,無論是性格還是習俗,溝通難度很大,甚至根本就沒法溝通。所以那時候盡管一些中國留學生都躍躍欲試,想娶個蘇聯姑娘回來,但我還是不敢去嘗試”。
江平等人在出國前集訓時,已被明確吿知:不管是中國留學生與外國學生之間,還是中國留學生內部,都絕對不允許談戀愛。這是一條鐵的紀律。1954年4月,與江平一道留蘇的穆謨和司馬念媛就撞到了這條禁令的槍口上。
囿于三令五申的戀愛禁令,穆謨和司馬念媛的戀愛完全處于地下狀態。但后來,司馬念媛想公開這段戀情,就跟代表組織的劉鑒匯報。這下子,他們都面臨著被處分。
1954年4月,穆謨以“調回國工作”為由,被勒令離開蘇聯歸國。穆謨回國時,江平、魏敏和吳建璠還趕到車站送別。古川在其回憶文章中提及,這件事后沒幾天,高等教育部在1954年4月19日專門發布《關于頒發留學生管理注意事項的通知》。其中第七條規定:“為了集中全力完成學習任務,對戀愛問題應自覺約束,正確處理,在留學期間,不得結婚。”
由不得戀愛變為不得結婚,中國留學生內部談戀愛的禁令實際上悄悄放開。江平和陳綏的相識相知由此開始。
江平與陳綏的相識,與穆謨不無關系。穆謨回憶說:“那時派到蘇聯留學的女同學很少。跟我們來往較多的,除了司馬念媛就是陳綏。司馬跟我在一起,女生就剩下陳綏了。陳綏長得不算太漂亮,但人挺好。我走的時候跟陳綏說,江平特別好,你可以考慮跟他好。我跟江平在一起時,也常說陳綏的好話。就這樣,陳綏和江平后來好上了。”
陳綏比江平低一個年級,于1957年回國,被分配到北京政法學院。回國不久,他們在短短的時間內結婚又離婚,成為大時代背景下個人悲劇的典型。
洞房花燭夜
1957年7月,江平的女友陳綏學成歸國,可能出于對他們的照顧,陳綏也被分配到北京政法學院刑事訴訟法教研室。
陳綏是1952年去蘇聯留學的。她們這批留蘇生出國前,已經在留蘇預備學校完成近半年的俄語培訓,使這批學生在蘇聯,不再像江平他們那樣先學一年俄語,而是直接接受為期5年的本科教育。
江平和陳綏相戀后,在蘇聯度過兩年多幸福時光。由于允許戀愛、禁止結婚的政策,江平和陳綏約定:等陳綏回國即完婚。
陳綏在北京政法學院報到后,兩人便舉辦婚禮。江平當時在北京政法學院民法教研室的同事李逸塵具體操辦這次婚禮。他說,“他們的婚禮很簡單,請了一些朋友和同事,我記得有陳漢章。大家來之后,一起說說吉利話,吃了幾塊糖。他們喝了兩口水,權作交杯酒。大家說,你們親親吧,他倆接個吻,這樣就算結婚了”。對于這次婚禮,江平回憶說:“我們是在三號樓里結的婚。一些朋友來祝賀,場面很熱鬧很溫馨。大家都覺得兩個蘇聯回來的留學生結婚,多少有點新奇,這樣的情況至少在北京政法學院不多見。”
在那人生的大喜日子里,他們對未來一定充滿憧憬吧?殊不知,命運的魔掌在那個時候,已悄悄伸向這對新人……
離婚
被劃為“右派”,對年僅28歲的江平確是很大的打擊。這種遭遇等于說,將參加革命近10年的江平,從此將不再會被稱為“同志”,他將成為革命的對象,他必須努力地自我改造以便早日回到人民的陣營……這對于剛剛從蘇聯留學歸來的江平,不啻是一場噩夢,至少在當時看來,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終結。
但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新婚妻子陳綏在組織的壓力下,向江平提出離婚。
陳綏是著名國際法學家陳體強的侄女。她父親曾擔任國民黨高級官員,由于該原因,1949年后追查出身問題,組織認為她出身不好,在政治上曾給過她不少壓力。
新婚未久,厄運降臨到了這對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頭上。
時任北京政法學院刑事訴訟法教研室負責人的張子培,這位來自華北革命大學的老干部給陳綏提出兩個選項:要么與“右派”分子江平繼續生活,不劃清界限,但入黨轉正問題免提;要么與江平離婚,劃淸界限,組織方面會考慮使她成為正式黨員。
陳綏沉思良久,最終選擇后者。在離婚之前,江平的三姐江偉珣也曾前去勸阻陳綏,她回憶,“我說,我弟弟會改造好的。但因為陳綏是預備黨員,她要不離婚就不好轉正,我勸也勸不住”。
關于江平和陳綏的離婚,坊間有各種各樣的傳聞,如兩人離婚后,還一起去吃“最后的晚餐”,隨后兩個人又抱頭痛哭。
如果說意氣風發學成歸來即被打成“右派”分子是當時江平經受的第一重打擊,那么新婚燕爾的妻子陳綏提出離婚,則是江平肩上所承受的另一重打擊。
江平的苦悶
數十年后,回憶起這段讓人心碎的往事,江平依然感喟不已:“這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們不是因為感情原因離婚,是因為政治原因才迫不得已離婚的。現在想起那段時間,還是心有傷痛。結婚剛剛一個禮拜,就被劃為‘右派’分子;劃為‘右派’分子不久,又匆匆忙忙離婚,世間的悲慘最多也就這樣了吧!”
更讓江平難以接受的是,陳綏與他離婚沒多久,又與他人組建新的家庭。江平說:“這個對我來說又是一個打擊。我仍然被過去的恩愛無情折磨,她卻表現得如此無情無義。”
我們無法獲悉陳綏當時內心的想法。1957年12月13日,北京政法學院的《政法院訊》第2版刊登的一篇報道中,提及陳綏和她跟江平的離婚,從中我們或許可以一窺端倪:
陳綏說,昨晚看了“桃李劫”,深深體會到個人前途和國家前途的關系……。想來想去,根本問題是有無決心和革命不革命的問題。此外母親可能搞不通,但走不走在我,我絕不會受他影響。至于和愛人分開也沒什么,過去人家革命,多年和家庭分開不是有的是嗎?這正是很好的考驗。
李桂芳告訴筆者一個細節:1958年3月8日,“三八國際婦女節”,北京政法學院的廣播里發布消息,說陳綏已經與“右派”分子江平劃清界限,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離婚后的江平,苦悶萬分。但好強的他,又從來不愿意在別人面前流露出來。再說在當時的情況下,“右派”分子普遍被視為“過街老鼠”,被劃為“右派”后夫妻反目、親朋絕交的悲劇比比皆是,估計也沒幾個人愿意搭理江平。江平在口述自傳自序中寫道:“我一生中真正能稱得上是故友、至交的人幾乎沒有,這可能與我的人生信條‘君子之交淡如水’有關吧!也許是因為自己年輕時被劃了‘右派’,故友和至交逐漸離去,人情淡漠,我也不敢奢求于故友和至交了!”此感嘆良非虛言。
在當時山窮水盡的絕境中,住得不遠的三姐江偉珣成為江平唯一的傾訴對象。江偉珣介紹說:“那時候我媽住在和平里,我們都騎車去,我從北醫走,他從政法學院走。我去,我媽媽歡迎,我有孩子;他去,我媽媽口頭上不歡迎,說你成家了顧不上來就好了。他每次去,我媽都牽掛他,又離婚,又沒再成家,一門心思讓他再娶一個。”
2005年江平出版《信是明年春自來:江平詩詞選》,我們才發現,即便在10多年后,其中好幾首詩詞都依稀可以看到這段失敗的婚姻的影子——
1969年春,江平寫下《如夢令·無題》:
如夢如霧似非,半依半恨還悲。
風流曾無限,朦朧眼底成灰。
成灰,成灰,傷心往事莫追。
1973年9月15日,寫下《鷓鴣天·無題》:
已是死水寄此生,何事昨夜又雙逢。
春柳拂地疏狂態,秋瞳剪水舊時情。
音難辨,影分明,從來三萬六千夢,唯有此夢憶得清。
20年后,江平在《憶秦娥·無題》中,仍然對這段婚變難以釋懷:
心兒醉,桂花枝頭桃花媚。桃花媚,秋波何堅,靈臺何脆。
雀兒山上盡皆美,少年夢中渾是味。渾是味,而今憶起,情思難退。
心兒碎,覆巢之下盡成罪。盡成罪,欲笑無因,欲哭無淚。
滄海已逝空剩水,巫山不見彩云墜。彩云墜,破鏡難補,破心難熨。
詩乃窮而后工。江平內心的痛楚,聲聲濺淚,字字泣血,莫過如此!
(摘自法律出版社《出沒風波里:江平和他的時代》 作者:陳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