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不掉的臭脾氣
2014年春天,母親慌慌張張打來電話:“你爸暈過去了,怎么辦啊?”我在電話里教她打120叫救護車,急匆匆出門趕去醫院。
爸爸得了肺癌,我第一時間從醫生朋友那里得到確診消息,整個人不知所措。安排爸爸住院后,我先將媽媽安撫了回去。我和妹妹發愁,媽媽都七十多歲了,怎么和她交代不會嚇著她。
第二天清晨六點,母親滿眼布滿紅血絲,懷中抱著個包萎頓地立在病門外,“這些都是你爸的換洗衣服。”將東西放下,她失神地望著熟睡的父親,好半天吐出一句:“家里少個人,我一宿都沒睡。”說完,又自顧絮叨起爸爸患病前的種種征兆。
待我簡單給她交代了爸爸的病情,向來視財如命的母親急得跳腳,“那得花多少錢啊?不如還是回家吧,你爸年紀也大了,遲早是要走的。”
雖然他們并不是恩愛模范夫妻,但畢竟相伴了一輩子,她的反應令我失望又生氣。“爸治病的錢我和妹妹出,你別操心。”
“看我們這些老的,凈給孩子添麻煩。”得了我的允諾,母親訕訕地搓手,包攬下照顧父親的活兒。
讓人稍感欣慰的是,爸爸的放療效果還算不錯,可媽媽又出紕漏。住院一個星期后,爸爸偷偷打來電話:“還是讓你媽回去吧。”
我追問原因,爸爸不肯再說。待我去醫院,尚未走進病房就聽到母親的大嗓門。等走進去一看,爸爸在里床打著點滴沒人管,她吵得全病房的人都不得休息,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見我來了,她還大驚小怪:“你不在家照顧孩子跑醫院來干啥啊?”
對于她的失職,我自然沒有好臉色,她倒火冒三丈:“你爸又告黑狀了?這個沒良心的,一日三餐,吃飯喂藥,哪個不是我伺候,現在打點滴沒事,我膩歪了找人聊兩句天,又礙著他眼了?”我沒搭理她,她又紅著臉沖著爸爸發脾氣:“怎么著,伺候你還伺候出毛病來啦。”
對于她的脾氣我和爸爸一清二楚,一旦爭執起來更是沒完沒了。我和爸都不說話,她大概也覺得沒意思,氣鼓鼓地收拾了兩件衣服回家去了。
吵吵鬧鬧一輩子
妹妹勸我:“你也別太怪媽,她向來閑不住,走到哪兒都能打成一片。再說了,爸爸媽媽吵吵鬧鬧了一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說的是實情。爸媽早年是通過相親認識的,婚前沒感情,婚后爸爸去了大山溝搞地質調研,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回。
倒退幾十年,電話沒有,書信也不方便,更何況,爸爸本身又是個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人,一來二去,兩個人名字雖然在一個戶口本上,感情上卻沒有別人家夫妻那種相濡以沫的親近。
雖然爸爸在家時間不多,可我和妹妹還是喜歡他多過媽媽。爸爸每次回來都給我們帶禮物,和我們講道理總是溫言細語的,特別有哲理。和爸爸相比,只有小學文化的媽媽差太遠了,動輒大發雷霆,一派農村婦女的架勢。
有一年,爸爸在勘探中受傷,回家休養半年,我們姐妹倆歡天喜地以為幸福降臨了,爸媽可以借此增進感情。
本來是凝聚感情的好時機,誰知,聽說爸爸和一個女同事“相好”。我們有點埋怨父親,但還未問清緣由,媽媽卻不聽爸爸解釋,大吵大鬧搞得人盡皆知。我之前還有些同情母親,媽媽撒潑以后我又站在了父親這邊,“有這樣的妻子,是我也出軌。”
爸爸的傷勢稍微有些好轉,他就收拾行李回了工作地。讓我覺得丟人的是,媽媽不依不饒,不遠千里追了過去,鬧得爸爸無法工作。因為這件事的影響,爸爸被調了回來,丟失了升職的機會,我對媽媽的意見頗深。
以前是兩地分居, 現在是媽媽手里攥著爸爸的“短”,她隔三差五就愛翻舊賬和父親吵上一架,說是吵架,也只是媽媽罵,爸爸沉默地聽著。
對于父母這樣的狀況,我和妹妹都很無奈。后來,我和妹妹相繼結婚生子,不知他們的生活是否還是每天伴隨著吵鬧聲。
丈夫是妻子最后一張存折
放療結束后爸爸住回家,考慮到媽媽身體也不好,我計劃著請個保姆照顧父親。
一提錢媽媽就炸了毛:“咱家的錢沒地兒花了?還請保姆,我什么不能干?”我一聽就樂開了花,吝嗇也有這點好處。
媽媽不同意,爸爸也覺得沒必要,請保姆的事兒就這樣放下了。不過,這個想法給了媽媽動力,那段時間,她出去串門少了,飲食上準備得也精心,就怕我們有什么不滿意,真去請個保姆到家里來。
正待放下心來,又一件事讓我黑了臉。
爸爸半夜咳嗽厲害,居然吐了血,等我和妹妹趕到,媽媽居然一問三不知:“我不知道幾點吐的啊,吐了幾口也不清楚。”
看著虛弱的爸爸,我突然發現,床上只有一只枕頭。
再去客房一瞅,媽媽的被子還沒疊起來呢。
“我爸都這樣了,你竟然還和他分居。”這下我真是火大了。
“我……”媽媽張口結舌半天,紅著臉丟下一句:“懶得跟你們說。”轉身出門了。
一張床上睡了這么多年,老了病了卻要鬧分居?那一刻,我真心替爸爸覺得心寒。一氣之下,招呼也沒打,就將爸爸接到了自己家里。
過了三天,妹妹打來電話,聲音里帶著哭腔:“我覺得咱媽挺可憐的……”
昨天晚上,妹妹去看媽,所有房間都黑著燈。剛開始,妹妹還以為媽出去了,打開燈卻發現,她正一個人躺在床上掉淚呢。
爸爸開口了:“也別怪你媽,從你們結婚后,我們就分開了。我愛失眠,你媽睡覺又總打呼嚕,她去客房,也是怕我休息不好。你媽向來刀子嘴豆腐心,她也落不下面子解釋。”
我想了想,將父親送了回去。見我們回來,媽媽一改常態,紅著眼圈說:“這些天我想了,雖然一輩子鬧鬧哄哄,他要真沒了,我也就什么都沒了。兒女再親,也不如老伴兒貼心,剩下的日子,我們好好處,我再也不吵了。”她擦擦眼淚,默默地幫父親收好衣服,端茶遞水跑前跑后。
爸爸媽媽終于迎來了一生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春天”,雖然偶爾還會吵吵嚷嚷,可他們看彼此的眼神兒,再也沒有了過去的嫌惡和挑剔。好多時候,看著他們小心翼翼試探著靠近的樣子,作為兒女,心疼心酸之外,又多了一絲欣慰。如果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惡疾,爸爸和媽媽也許永遠都不會意識到并不“恩愛”的他們,其實早已經長成了根脈相連的連體樹。
爸爸媽媽的婚姻,讓我更深刻地認識了圍城的意義。原來它不僅可以讓相愛的兩個人白頭偕老,也可以令原本不那么相愛的男女,在日積月累的相守中,成為彼此的“習慣”。而這種“習慣”,就像陳年的老酒,時間越長越有味道,就像那句老話所說——妻子是丈夫生命中的最后一個觀眾,丈夫是妻子人生中的最后一張存折。雖然媽媽這張最后的存折有了將要銷戶的可能,但夫妻一場,在人生的最后階段,終于能夠知道珍惜的重要,誰又能說她沒有幸福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