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了背后

十五歲的女孩早熟，如菁菁，憧憬的愛情是這樣一番模樣：即使中間漫長的過程中有太多的悲歡離合，各種吐槽情事，甚至主角會在一個黑色的雨夜狂奔、痛哭……都不會阻擋她奔向最終的幸福。只不過，當那些黑色的事真地發生在自己身上，就算有太陽，臉上也會下雨。

皆大歡喜的合作

菁菁永遠記得十五歲的那個暑假，因為家里的小加工廠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豐富她的暑期生活。她為能幫家里做點事感到高興，當然，父母給的報酬也讓她有一種自己掙到錢的快感。

那天中午，很不容易一起出現的父母帶她跟楊瑞合叔叔吃飯。楊叔叔拿到了一個海產品加工項目，主動找到父親張昌合作。歡欣的氛圍渲染了酒桌，從不讓女兒喝酒的母親趙穎甚至破例讓她跟叔叔碰了幾杯。

人人都喝得酣暢淋漓、暈乎乎需要休息，母親說：我家就在附近，老楊，去我家躺會吧。

安置好老楊，父母決定去一趟工廠，開始這單生意的準備工作。他們太需要這次機會去還掉一大筆債。出門前，趙穎突然有點猶豫：留下女兒和老楊在家里，不太好吧？你們女人真是啰嗦，我們又不會去多久，張昌說，而且老楊你還不放心？

憤怒與理智

趙穎接到菁菁的電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聽見女兒哭：“媽媽，你們快回來吧。”

她沖回家，看見女兒坐在客廳地上，靠著墻，抱著膝蓋，低著頭，衣衫不整。連鞋都來不及脫，她跑過去抱住菁菁。

張昌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最后轉到女兒的臥室門口看了看，轉身對妻子招招手：“老婆，你來一下。”

趙穎用力站起來，幾步走到臥室門口。屋里很亂，地上有被扔到一邊的毯子，女兒的外套、褲子，以及床單上的一點血跡。

張昌給楊瑞合打了電話，對方沒有接。趙穎幫女兒穿好衣服，把她扶進主臥室，“媽媽在，媽媽在。”她胡亂地拍著菁菁的背，“睡吧，先睡一會。”

“是楊瑞合干的。”趙穎疲憊地回到客廳，聲音有些小，有些干澀，腦子一片混亂。好像有自責，有憤怒，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張昌聽見一顆生銹的釘子在空氣里劃出刺耳聲，那是自己的反問：“你確定是他？”

“女兒說是，那應該就是。”趙穎點點頭，直愣愣看著桌子上的手機，然后拿起來。你要給誰打電話？他問，突然意識到什么，跳起來，伸手奪過手機，掛掉電話。

趙穎一臉愕然地看著丈夫：“你要干嘛？”張昌的聲音很大：“你要干嘛！？你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嗎？”接著，他又放低了聲音：“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事？”

趙穎的表情有些茫然，她的嘴唇細微而持續地顫抖，某種情緒正在身體里叫囂。她癱倒在沙發上，然后從茫然中醒過來：“對，不能報警，不能讓人知道女兒被糟蹋了。她以后還要嫁人的。”可是不能報警又該怎么辦？她捂著臉，大哭起來。

“報了警，不用三天，整條街、整片開發區、整個老家的人都會知道，你讓菁菁以后怎么過？”張昌坐到妻子對面，猛地抽了一口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還沒反應過來，趙穎已經接通了電話：“楊瑞合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畜生！”

趙穎的聲音很大，張昌急忙捂住她的嘴。他們誰也沒注意到女兒已經打開了主臥的門，像一只受了傷的貓，靜靜地倚在門后，透過開了一絲的門縫聽著父母的對話。

張昌掛掉電話，他覺得自己陷入一個巨大的漩渦，或者一架巨大的天秤擺在他面前，“他說這次的項目全部讓我做，之前他出的那部分資金也算我們出的……”

趙穎從牙齒里吐出一句話：“我不要錢，我要我女兒好好的！”

張昌又點燃了一根煙，他沖手機努努嘴：“你以為我不想報警？你以為我不想讓那個混蛋被抓？我忍，是為了誰？是為了我自己？我張昌發誓，以后不用錢砸死姓楊的，以后不給女兒找個最好的男人，給她舉辦一個最風光的婚禮，我他媽就不是人！”

趙穎沒有接過電話，她再次捂住臉，除了哭，竟無能為力。

決定

夫妻倆三下五除二把女兒的房間收拾了。菁菁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間，那張床就在父母身后，仿佛一個黑洞會吸走所有的光。她不斷搖頭，不管父母怎么喊都不過去。

張昌和趙穎沒有辦法，只好回到客廳坐到女兒對面。做父親的先開了口：“我和你媽媽決定不報案。”

母親馬上補充：“這種事，總是女孩子吃虧，我們這個小地方，人言可畏。”

菁菁點點頭，又搖搖頭，小聲說：“那，難道就這么算了？”

父親說：“肯定不會。但現在楊瑞合進了監獄，你也會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菁菁不說話了。

母親坐到女兒身邊，抱住她：“楊瑞合是本地人，比我們根基深，尤其跟政府關系很好，你爸爸擔心要是報了案也不一定告得了，還說不定什么都沒有了。”張昌摸摸女兒的頭：“相信爸媽，我們會讓楊瑞合付出代價。”

菁菁抬起了頭，臉上有淚：“但是現在，我該怎么辦？”趙穎胡亂擦把眼淚，強打起一副很別扭的笑容：“菁菁你不是喜歡狗嗎？媽媽給你去買一條來養，你喜歡什么樣的？金毛好不好？”

父母似乎一下找到了新的話題，你一句我一句：“你可以轉到你喜歡的那個學校去。”“我們去歐洲旅行一圈。”“早點把駕照學了，給你買車。”

菁菁瞪大了眼睛看著父母，覺得他們有些陌生，“我想搬出去住。”趙穎雞啄米樣地連連點頭，“那我們先去給你申請住讀，好不好？”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女兒念高三那年，張昌和趙穎被班主任請到學校：菁菁跟隔壁學校一高年級學生去酒店開房，被老師逮住了。

那是一個陌生的女兒。一身皮衣，頭發燙得高高，嘴唇上的紫色顯得牙齒特別白，手臂上有一枚鳳凰文身。她戴著墨鏡，進了房間也沒有取下來。

父母坐在她對面，等她開口。她不說話，從褲兜里摸出了一根煙抽了起來。

趙穎心痛：“菁菁，你為什么要這樣呢？你還小，這些事情不能做。”

“有什么小的，他們都說我發育好，成熟得很。”

“這個不是成熟不成熟的關系，你是女孩子，要吃虧。”

“我有帶套的，我又不傻。”

張昌忍不住大吼：“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不知羞恥的女兒？你跟人去隨便開房還有道理了？！”趙穎拉了拉張昌：“爸爸也是擔心你，不是存心要罵你，是，你長大了，你如果實在喜歡那個男孩子，也可以……”

菁菁打斷母親的話，“我不喜歡他。”趙穎有些吃驚：“那，你干嘛……”菁菁把煙熄了：“我就想知道做愛到底是怎么個感覺，反正你們也覺得那事沒什么大不了。”

張昌“啪”的一耳光打在女兒臉上，墨鏡飛了起來，在空中畫出一條弧線。菁菁沒說話，眼睛瞪得大大的。

張昌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那件事情很，很有意見，但是爸媽真的是為了你好……”

菁菁突然站了起來：“不要說得這么好聽，我知道你收了楊瑞合的錢，說吧，你親生女兒值多少錢？30萬？300萬？”她的嘴角露出笑容：“你們應該把女兒賣得更貴一些的。”

那些陰影

菁菁失蹤了。趙穎和張昌報了警，沒有下文；登了報紙，上了電視，也沒反應。他們決定放下工廠，自己去找。

張昌在路邊坐下，把手上的一疊尋人啟事放到一邊的椅子上，趙穎給他買了礦泉水。

“我看見前天有個坐黑車的女孩被人殺了……”妻子突然開口，“你說，那個時候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張昌愣了，想摸煙，卻沒有摸出來。

接到公安局的電話時，趙穎差點以為是詐騙的，確認之后他們急匆匆趕到了拘留所。接待夫妻倆的女警看起來很兇，說話的聲音很粗，談話的內容也讓兩人聽得心驚肉跳。

失蹤了三個月，菁菁的狀態不好。不光是指她吸毒后出現的那些反應，因為警方發現得及時，她涉毒不深，所有生理反應都在逐步恢復正常，如果能夠保持相對好的狀態，毒癮是可以解決的。

麻煩的是心理問題。曾經她的囚室在A1區220號，但一到晚上，一層樓的人都要被她驚醒。她像發瘋一樣大吵大鬧，甚至有些暴力傾向，把她轉到單人房才好了一些。和她同處一室的犯人反映，菁菁認為220號有點像她以前家里的房間，她很害怕。

這是心理創傷的表現，獄方專門請了心理專家進行心理干預。“經過了好多次的溝通和引導，她終于說了個故事，現在要跟你們進行確認。”女警對夫妻倆說。

“她曾經被一個叔叔，姓楊，強奸過。你們沒有報警，而是私了。她因此離家出走，吸毒也跟這種長期積蓄的心理壓力有著直接關聯。建議做父母的做一個好好的引導，強奸受害者的脆弱很多時候其實來源于家人。

她需要的理解不僅僅是生活上的關心，有很多細節可以讓她重新樹立起人生的信心。”

“比如？犯罪就是犯罪，犯罪就要受到法律的公正審判。”

重新開始

菁菁出獄那天，母親陪她去商場買了衣服。總是很忙的父親毫無怨言地幫她們拎著大包小包，然后一家人回家。

路上，菁菁突然問：“爸，沒有走錯路吧，我記得我們家不在這個方向。”張昌笑了笑，“我們買了個新房子，要有新開始嘛。”

菁菁不說話了。但父親這次話特別多：“有個事情跟你商量一下。其實我和你媽已經商量好了，但還是想再聽聽你的意見，我們，我們想去告楊瑞合。”

張昌說得很慢。趙穎盯著女兒，握緊了菁菁的手，“不告他，對我們全家都不公平，特別是你。”

“那爸的生意怎么辦？”

“生意沒了可以再打拼。還有，醫生說你的心理問題需要一個長期的時間，我們以前的房子在重新裝修，等你真地能夠過去了，我們再回去看看，當然，要是你不喜歡，把那個房子賣了也行。”

“可是，都這么多年了。”“我們問了律師，強奸罪的訴訟實效是15年。”

菁菁的手握緊了母親，“我其實不是在意告不告他。”她慢慢把頭靠在母親肩上，這個動作因為多年未做，顯得有些生疏和隔閡。她能感覺到靠攏的那一瞬，母親的肩輕輕顫抖了一下，像她的聲音：“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