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塘長長不過時光萬古
海寧潮,天下第一潮。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1988年秋天,我出生在海寧鹽官。后來常常聽奶奶說,這一年多災(zāi)多難,臺風(fēng)刮倒了無數(shù)電線桿,我家門前五六米高的餛飩樹(楓楊樹)被連根拔起。但我一生下來就活潑好動,災(zāi)年的陰影絲毫沒有籠罩到我。
現(xiàn)在回憶童年,才明了自己當(dāng)年是個多么讓父母操心的孩子。在我念初中全家搬遷到海寧市區(qū)之前,一直撒丫子奔跑在錢塘江邊。天亮出門,日落不歸,無憂無慮。每一天我都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找到新的樂趣,往往天黑透了,才在海塘邊被父親抓住,半拎半走著回家。
但每年我的生日,農(nóng)歷八月初一時,他都不會忘記帶我去看潮。
吃過晚飯,爸爸放下筷子,抬起腳說:“走吧。”我就呼的一下子站起來,緊緊跟上他的腳步,媽媽急急追上來,往我臂彎里塞一件薄外套。爸爸會拿一個大手電走在前面,電筒光里映出一個變形的巨大影子,我快步跟上去,握住他粗糙的手掌,深一腳淺一腳,一路無言一直走到海塘邊。江邊只零星有幾個散步的人,風(fēng)透涼,月光疏淡,潮水要到半夜才會來,我們坐在海塘邊,吹著江風(fēng),黑魆魆的江水輕輕起伏,一直綿延到對岸。我舉目遠眺,仿佛能把對岸的蕭山看出一只上古神獸來,而那蒙蒙眬眬的黑影也不辜負我的期待,在黑夜里張牙舞爪。
這是我和我爸一年之中難得的對話日,我胡扯些自己白日里的臆想,爸爸則一根一根地邊抽煙邊聽我做夢。那一點明明滅滅的紅光,如時光萬古。
直到我開始犯困迷糊,忽然聽得潮聲如雷,浪潮從遠處轟隆隆滾過來,聲音越來越大,一條筆直的白線,剛沖到腳下,在月色下濺起白色的水花,不一會兒已跑出去老遠,消失在黑夜里。
那聲如雷鳴的夜潮,是我成長的背景音。
若努力,總會有收獲
每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前后,都是一場盛事。自行車丁零零的聲音響成一片,從市內(nèi)各處來看潮的人匯聚成一片人的海洋。海寧看潮的地方不止一處,丁橋大缺口看碰頭潮,鹽官看一線潮,也可以去老鹽倉看回頭潮。
但來鹽官的人總是最多的。
像是放下了一整年的疲憊,年輕的父親母親各騎一輛自行車,七八歲的孩子坐在父親的車橫杠上,年輕人呼朋引伴,人人臉上都帶著興致勃勃的笑容。這樣微不足道的樂趣,都能讓人幸福。因為這樣的笑容,這座城市每每讓人身在異地憶起,始終覺得柔軟。
海寧觀潮勝地之名漸漸傳遍全國,觀潮大道變得寬闊明亮,私家車擠擠挨挨,把小鎮(zhèn)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停車場。汽車牌照也從浙A,浙F,一直到豫……囊括了全國各地。
后來我常常被人問起這個問題:海寧靠海嗎?為什么可以看潮?我一次次解釋,不,海寧不靠海,它在錢塘江邊,沿著杭州灣入海的喇叭口北岸的一片區(qū)域,離海已經(jīng)很近了。因為天體引力和喇叭口的特殊地形,才會引起潮汐。
海寧這座城就像是錢塘江水,面上平淡無奇,但暗潮洶涌,一個猛浪就可以打得人仰馬翻。2002年,在海寧盛極一時的大型超市連鎖老地方大賣場一夜之間全部關(guān)門,全市近三十家店,就這樣變得悄無聲息。坊間流傳著超市老板卷款潛逃的消息。是經(jīng)營不善,還是盲目擴大規(guī)模導(dǎo)致資金鏈跟不上?眾說紛紜。
但若努力,總會有收獲。超市老板重新經(jīng)營了一家面館,也做得風(fēng)生水起。我爸媽也找親戚朋友借錢在海寧皮革城一樓經(jīng)營了一家賣皮包的小門面,到我讀高中時,已經(jīng)還清欠債,開始盈利。世界總是往好的方向而去。像我父母這樣的人還有很多,為了讓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每年,都有很多從鄉(xiāng)鎮(zhèn)而來的年輕人在海寧市區(qū)買房。
在觀潮勝地之外再加一個皮革之都標(biāo)簽的海寧,奮力在全國百強縣排行榜上沖刺,我隨著這座城市的排名起起落落,漸漸長大。
海寧圖書館與金庸
在海寧,我獨愛一條叫海馬路的小路,雖然一輛小轎車開進去都嫌擠,但那里藏著海寧圖書館。這座圖書館頗有年頭,藏書不少。紅色的借書證上,借閱與歸還記錄密密麻麻,翻過一頁又一頁——那是我的中學(xué)時代。而最讓我著迷的,是武俠。
我高中的同桌小圈是我的親密戰(zhàn)友。她家里管得嚴(yán),根本借不到閑書看,總是用鮮蝦片賄賂我,從我這里借來書偷偷在教室里看。
當(dāng)小圈激動地問我“你知道嗎?金庸是海寧人”的時候,我只是傻呆呆地發(fā)出“哇”的驚呼。心里驕傲得不得了,仿佛所有“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故事都是我創(chuàng)作出來似的。
和小圈吵吵嚷嚷,假如能成為金庸筆下的角色,要做哪一個?是翠羽黃衫霍青桐,還是明艷多智的趙敏?或者鐘靈毓秀程靈素?日日點評,想了又想,我最終的答案,竟是豁達不羈的令狐沖。
2003年的一天,學(xué)校突然打出歡迎大師兄回海寧的紅色條幅,我才知道金庸要回海寧了,激動之余,從沒追過星的我竟然怯場了。因為周末跟著父親回老家,最終沒有見到活的金庸,他依然是我想象中的那個傳奇。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也可以變成自己想成為的那名俠客。
我的寧靜小城
大概我心中存了俠客夢,就有了走遍天涯的念頭,連念大學(xué)都去了千里之外。家鄉(xiāng)的記憶便停駐,不再生長。
之后飄零在外,不過是一年一歸。忙著出差,在全國各個城市奔波,住過的快捷酒店的房卡都可以集齊一副牌了。起初勇闖天下的興奮慢慢被旅途倦怠所取代。
我熬黑了眼圈,添了胃疼的毛病,得幾句不咸不淡的夸贊,生活讓人灰心起來。作為上輩子折了翼的乙方,被客戶挑毛病是家常便飯。隱忍微笑,謙恭解釋,我的臉皮繃在一個快要氣炸的氣球上。業(yè)務(wù)做到最好,升職的仍然不是自己。
今年夏天在杭州出差時,被刁蠻無理的客戶刁難,我忍無可忍,摔門而出。這么多年積郁在心,心頭像是燒著一團火,鬼使神差,我坐上回海寧的火車。我總以為,更大的城市,更大的江湖,是我的歸處,卻在這一刻,萬分想念我的寧靜小城。
回到家中,爸爸媽媽都頗為驚喜。爸爸迷上了晨練,第二天一早,我陪他去西山公園爬山,路邊紫薇花開得一簇簇。樓下的早飯鋪擴張到了兩個門面,老板還是那對老夫妻。我坐下來吃早飯,咸豆?jié){配燒賣。炸脆的油條,海寧本地產(chǎn)的榨菜細細切成末,沖上熱熱的咸豆?jié){,再撒上碧綠的蔥花,那咸香的滋味,無法用語言形容。燒賣外皮晶瑩薄透,配以鮮肉、春筍、黑木耳混合而成的肉餡,肉類之鮮味,草木之清氣,菌菇之靈動,簡直沒有更完美的了??梢园盐以诋惖爻缘降呐疵谉u秒成渣。
海寧有西山東山,東山有火葬場,是亡人安息之地,西山有公園,雖小,卻是老人與孩童的摯愛。多年未來,西山公園也已經(jīng)變了模樣。清晨的西山?jīng)]有孩童,多半是爬山的老人和中年人。
空氣濕潤,樹木蒼翠,我們沿著臺階一級一級往上爬,爸爸沉默不說話,不問我為何突然歸家,就像是這么多年以來,他對我做出的選擇,始終是包容,理解,無聲支持。而一向愛唧唧喳喳的我,在客戶面前說了太多話,私下里已經(jīng)習(xí)慣沉默。
一路爬到紫薇閣,我們沒有停留。又路經(jīng)徐志摩的墓。墓前放著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左側(cè)詩碑是我記憶里的那篇《偶然》的句子: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我看著那只蘋果怔怔出神。這樣溫柔的心情啊,已經(jīng)許久不曾有。
積郁在心中的那團火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這時候卻一股腦兒往頭上沖,四下無人,我沖著山下喊:我想當(dāng)令狐沖!
“沖!沖!沖!”這座城市回應(yīng)我。
我突然便釋然。不管怎么變化,海寧仍然是我的寧靜小城,在這座城市,因夢想被尊重,若努力就會有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