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接受

陳忠實是當代著名作家，長篇小說《白鹿原》號稱其“枕棺之作”[1]。小說在寫實的基礎上，大量運用了象征、夸張、荒誕描寫等文學藝術技巧，在對白、鹿兩個家族長達數十年變遷的記錄中，寄寓了作者對時代深刻凝重的思考和對關中生活的深切、真實的詮釋。小說將各色小人物的人生際遇和闊大的歷史背景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從中不難窺見其與以加西亞·馬爾克斯為代表的拉美魔幻現實主義（realismo magico）小說的遙相呼應。

加西亞·馬爾克斯是20世紀享譽全球的哥倫比亞作家，著有《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等極具拉美地域特色的小說。其中深蘊民族文化內涵的《百年孤獨》為他收獲了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馬爾克斯對拉美的歷史以及在歷史中造就的多元文化有著透徹的了解。而陳忠實在《白鹿原》中也致力于挖掘關中地區深層的熔巖。陳忠實曾在介紹《白鹿原》的創作過程時說過，“馬爾克斯的兩部作品則使我的整個藝術世界發生震撼”，這里的兩部作品指的就是《百年孤獨》與《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為陳忠實提供了豐富的思想原料和精神養分。了解了馬爾克斯對陳忠實的影響，有助于深刻把握《白鹿原》的靈魂，并以此為鑰匙，真正理解中、拉兩種異質文學各自的民族特性與文學共性。

一、對家族和民族同構的秘史的展現

陳忠實在《白鹿原》卷首引用了巴爾扎克的話語“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可以說明他的關注對象是整個中華民族。然而這個話題太過于龐大而沉重，陳忠實選擇了以家族和民族同構這一方式，讓家族作為民族的映射，出乎家族，入乎民族。

家族是陳忠實和馬爾克斯表現歷史文化進程、揭露人物命運、反思民族傳統文化與民族精神的共同切入點。在一個家族中，不同世代、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乃至不同身份之間的人可以組成錯綜復雜的關系，上演各種各樣的情感糾葛或矛盾沖突。在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故事圍繞著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百年來離奇坎坷的經歷展開。在這百年歷史中，他們建立的馬孔多鎮從荒涼到文明，又從文明到衰敗，最終消亡。在展開敘述的時候，二者都是以“多年以后”“后來”的回憶方式展開的，既給讀者造就了閱讀期待，同時又顯示了小說漫長的時間跨度?！栋倌旯陋殹分兄苯影炎x者帶入當年的馬孔多，而《白鹿原》則將讀者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了白嘉軒這一核心人物身上。

此外，兩位作家在小說的開始都涉及了“性”——這一家族繁衍的基本方式。在《百年孤獨》的開頭，老布恩迪亞的妻子害怕生下帶有豬尾巴的孩子而拒絕與他同房，導致鄰居普羅登肖嘲笑老布恩迪亞性無能。在《白鹿原》一開始，則是白嘉軒的六娶六喪，以至于他認為自己克妻，遇到胡氏與吳仙草時，她們也拒絕與白嘉軒同房。前者導致了布恩迪亞背井離鄉，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來到人煙絕跡的地方建立了馬孔多;而后者則是在白嘉軒婚事的介紹中讓冷先生、朱先生等人物悉數登場，在與仙草結婚后的第二章中，仙草就已準備生兒育女，一場家族的畫卷即將展開。

陳忠實和馬爾克斯創作的目的地便是對民族傳統文化與民族精神出路的尋覓。然而，馬爾克斯是悲觀的。多元化的拉美除了印第安傳統文化以外，還混雜了西班牙殖民文化、波西米亞文化，甚至還有來自法、美、非等地的文化，很難尋覓到一個統一的民族信仰和一條共同的文化出路。因此他筆下的嶄新的、燦爛的、生機盎然的馬孔多消失了。而中華民族的單一與穩定則不同，因此陳忠實設立了圣人一般的朱先生這樣一個角色，將對民族傳統文化的認同寄托在朱先生的個人魅力之中，讓讀者在其身上對民族精神進行思考。

二、 對新舊文化沖突的思考

馬孔多原本是布恩迪亞心中的一個一手建設出來的樂園，“它的確是一處樂土，沒人超過三十歲，也沒人死去?！盵2]然而隨著外來力量的進入，在所謂的文明與進步被帶來的同時，罪惡也在馬孔多內滋生，由此引發了人們的墮落、貪婪與暴力，甚至是戰爭。最終在暴雨颶風的天譴中，馬孔多的一切都被毀滅了。在《白鹿原》中亦然。政局混亂，父權日益衰落，宗法約束力越發松弛。代表舊秩序的白嘉軒一生興仁義、正民風，最后卻落得曾經堅挺的腰再也直不起來，在黑娃的眼里佝僂如狗;而接觸或代表新秩序的幾位年輕人的命運也十分悲慘或不堪。白孝文歷經多次起伏，最終搖身一變成為“革命者”，成為一個政客。他不惜歪曲事實，以陰暗的手段陷害黑娃并邀功請賞。此時的白孝文已經徹底蛻變為一個冷血動物，將父親耕讀傳家、正直處世的人生觀丟在了腦后;如果說白孝文是“革命”的既得利益者，那么白靈和黑娃顯然是“革命”的犧牲品。白靈是白鹿精靈的代表，她勇于反抗父權，一心向往新事物。從入學到與鹿兆海的戀愛分手，從離家出走到選擇鹿兆鵬為伴侶并入黨，她始終在自主地選擇命運，反抗封建綱常。然而在她千里迢迢投奔革命之后，卻在南梁根據地肅反運動中被自己的同志活埋，不可謂不是莫大的諷刺。在黑娃改邪歸正、“學為好人”之后，這個曾經的叛逆者如今成了白嘉軒勤奮嚴謹人生態度的唯一繼承人（從叛逆精神被消解的角度而言，這本身已是一個悲?。?，卻被白嘉軒的長子害死。而奮斗了一輩子的“革命”代言人鹿兆鵬卻生死未卜，任由白孝文之流坐享革命果實。陳忠實用他最大的努力揭示了命運的無常以及個體在新舊沖突中無論如何努力，都有可能遭致一次次失敗的悲劇性。

在《百年孤獨》中，布恩迪亞狂熱地尋求“科學”的力量，想打破家族滅亡的預言。蛋兒正是他對科學的癡迷，導致了吉卜賽人的涌進，隨后便是馬孔多的繁榮與現代化。繁榮之下就是政治勢力的斗爭逐漸白熱化，美國佬開始投資香蕉公司……馬孔多遭毀滅的命運是不可避免的，越想改變家族滅亡的命運，越朝這個方向越走越遠。在《白鹿原》中，白嘉軒一心修建祠堂、訂立族規、興辦學校，然而幾代人的努力在中國革命的風云際會面前不值一提，而那些自以為參與時代、主導時代的人，也沒能成為最后的贏家。這正說明了陳忠實對于中國的民族文化有著清醒的辯證思考。對于傳統文化，全盤肯定（白嘉軒）是行不通的，而全盤否定（鹿兆鵬、白靈）也是不可取的，應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小說正是通過觸摸家族歷史的脈搏，感受到了整個中華民族的心跳規律。

三、 對魔幻色彩的運用

《百年孤獨》中大量運用了印第安神話傳說、阿拉伯神話傳說以及《圣經》中的神話傳說。如其中一場關于大洪水的描寫，很顯然就是出自《圣經》中人類末日的大洪水典故，又如，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烏爾蘇拉本是為了逃避生下“豬崽兒”的命運才遠走他鄉的，結果恰恰間接導致了奧雷利亞諾和自己的姑媽生下帶豬尾巴的孩子，模仿了俄狄浦斯的傳說。馬爾克斯化用這些神話傳說來加強馬孔多這個地方的神秘色彩。

陳忠實也不例外，“白鹿原”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地名，但是《白鹿原》以一只神奇的、令人神往的“白鹿”貫穿始終，使小說籠罩了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白鹿是白鹿原的守護神，它經過的地方，往往就能逢兇化吉。小說中引用了一個傳說：一個調任關中的河南小吏在滋水縣換轎時看見一只白鹿，他隨后便買下了那塊白鹿出沒的地，修蓋房屋，舉家遷來，后來白鹿顯靈，使他的子孫金榜題名，光宗耀祖。這里顯然突出的是一種對原始圖騰的崇拜和對土地的依靠。白鹿的出現讓白嘉軒改變了祖墳的“風水”，停止了喪妻的命運，又讓白嘉軒通過種植鴉片帶動整個村莊的人富裕起來。白靈被認為是白鹿的化身，在她死后，白鹿離開了白鹿原，而整個白鹿原上人的命運也將被裹挾進時代大潮中，無論是白嘉軒，還是朱先生，都不可阻擋悲劇的到來。此外，《白鹿原》中還詳細地描寫了當干旱來臨、瘟疫肆虐之時白鹿原人進行的祭祀儀式，整部作品中充滿了濃郁的地域色彩。而白鹿原上的人們普遍認為瘟疫是田小娥的冤魂帶來的，田小娥死后，冤魂化作千萬只狂舞的各色蛾子，密密麻麻地蓋滿天空，給白鹿原的居民（除白嘉軒）帶來深切的恐懼。作者正是用這些帶有傳奇色彩的描寫營造出一個怪誕與現實水乳交融的世界。

綜上所述，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人的生活經歷既帶著真實而鮮活的地方特色，同時又具有作者本人對動蕩歷史透徹而精進的理性觀照。《白鹿原》成為了折射關中乃至整個中國近現代歷史的一面鏡子，這與他對馬爾克斯的接受是分不開的?！栋茁乖冯m然并非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但陳忠實與馬爾克斯都在對本民族的傳統文化進行深入思考之后，探索并展現新舊文化沖突下與時代變遷中人物的悲劇命運，傳達出厚重的人文關懷氣質。

[參考文獻]

[1] 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連載二）——《白鹿原》寫作手記[J].小說評論，2007（05）.

[2] [哥]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M].范曄，譯.?？冢耗虾３霭婀荆?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