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慧兒童小說創作的女性主義立場

五四伊始，中國女性兒童文學創作時而隱沒、時而顯露，在百年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的浪潮中閃現著自己獨特的身姿。20世紀80年代，更以女性作家群體（包括少數民族女性作家）的涌現成為令人矚目的文學創作現象。蒙古族女作家韓靜慧的創作從民族性格與人性關懷的視角觀照蒙古族兒童心理狀態的變化和發展，在“民族性與兒童性的融合中顯示出民族兒童文學的深度和力度”[1];而少數民族女性兒童文學作家這多重的“邊緣”身份，也使她的小說敘事顯現出一種別樣的內涵和神采。本文擬以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方法，對她的《額吉和罌粟花》中第一輯“蒙古包里的女人和孩子”等作品進行解讀。

一、關于“主體”的故事

現代女性主義先驅西蒙娜·德·波伏娃曾提出“女性是他者”的著名命題，并將呼吁女性要爭取自身的“主體性”作為其理論出發點和歸宿。因此，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將建構女性的主體性作為女性主義文學的質的規定性。

表面看來，韓靜慧的這幾篇小說——《額吉和罌粟花》《吉雅一家和歡喜佛》《月亮湖邊的鴿子花》（以下簡稱《額》《吉》《月》）寫的似乎都是“他者”的故事：給日本軍官做菜的額吉、被丈夫毒打依然任勞任怨的吉雅，還有被吉日百般捉弄卻一次又一次原諒他的小格拉，這些“蒙古包里的女人和孩子”都同樣的善良、隱忍、忠順、寬容，她們“天使”般的傳統美德正體現了男性的理想和欲望，她們似乎都是作家透過男權話語看到的“鏡像”。然而對“主體”的辨析應在全篇中進行：在逼仄窒息的小院中，額吉勇敢地救助了一只鴨子和一個女嬰，用自己的死換來了“我奶奶”的生;吉雅忍辱負重，守護著丈夫和兩個兒子，因草原佛教文物歡喜佛被日軍掠去，長大了的兩個兒子為守護和追索文物獻出生命和清譽;格拉和吉日最終成為好朋友，他們一起在美麗的月亮湖畔聽爺爺講那動人的蒙古族民間故事。

馬克思曾這樣界定主體——“主體是在一定社會關系中能夠而且實際從事著自由自覺活動的人”，而且必須通過行動，他才能成為現實的主體，即具有主體性，在與他物的關系中顯現出自身的功能。在《額》中，如果我們把給中國人民、草原人民帶來欺壓和苦難的日本侵略者視為“他物”“他者”的話，額吉正以她的本能的行動和抗爭，證明了自己的主體和主體性。在《吉》中，吉雅選擇對家庭不離不棄，與二兒子烏恩為追回寶物卻不得不承擔著“漢奸、賣國賊、隱藏的日本特務”的罪名相呼應，讓人不禁深思這種隱忍的力量和價值。選擇性被看做主體具有主體性的一個標志，即主體根據自身最迫切的目的來選擇客體的多種必然性中最合目的性的那種，作為自己實際活動的依靠。吉雅的選擇從小說的整體來看何嘗不是一種對草原文明的守護和擔當？而在《月》中，小格拉選擇了寬容，因而與吉日之間建立了一種令人欣喜的關系。美國發展心理學家卡羅爾·吉利根研究了男孩和女孩在行動上的差異，明確指出二者在道德意識上的差異：女孩屬于責任道德，男孩屬于權利道德。這種強調二者都是主體只不過存在著差異的理論，其目的正在于指向實現兩性的和諧相處。

因此，通過甄別，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韓靜慧這三篇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并不是“附屬于男性的第二性”，她們以自己獨具的生命特質成為不可替代的、與男性平等并立的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男性的獨立存在。這幾篇小說通過記錄女性主體的在場，書寫了作家對女性主體生命價值的體認，表現出作家對女性生存狀態的歷史的和現實的感知和思考。這種建立在創作者對現實世界的洞察和對歷史世界的想象之上的對女性主體性的建構，顯然超越了男性話語的引導，鮮明地體現出創作者的主體性。

二、民族性視閾下女性氣質的抒寫

女性寫作作為對男性中心意識形態的抗辯和反駁，一度走向極端而淪為一種“偏執的表達”。真正的女性主義立場其實未必是站在男性的對立面去為女性的地位和權利進行吶喊，而應該是對女性的本性、特殊性的探尋，對男女兩性差異性的思考，以及在此基礎上對建立兩性和諧相處的理想表達。韓靜慧小說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正是循著這樣的思路，而她在作品中對女性氣質的思考又深深地刻印著蒙古族民族文化的烙印。

額吉是蒙語“母親”的意思，對草原母親的頌揚和贊美始終是蒙古族藝術永恒的母題。偉大的母親被草原文化視為生命/地母的象征。幾乎每個草原上成長的女性都深具這種母性情懷。正是偉大的母性使額吉獲得了一種力量，在那個逼仄的小院落內奏響了一曲蕩人心魄的生命樂章。這種情懷在草原女性的情感世界中代代累積，成為草原上堪與金戈鐵馬之聲相匹敵的人性長嘯;蒙古族傳統的以牧為主的生產方式造就著男性和女性不盡相同的社會角色，男性的勇敢、永不言敗的倔強，女性的善良、無怨無悔的奉獻，構成了這個民族較為獨特的二元式精神傳統。雖然它也打著男尊女卑的歷史烙印，但蒙古族女性群體所共有的隱忍、不事張揚、只做不說的堅韌品格卻蓄積而成為一種沉默中的力量，它孕育、滋補了草原文化中代表男性力量的英雄情結，并與之共同鑄就了綿延數千年燦爛輝煌的草原文化。這二元歸一的價值取向也由《吉》中“歡喜佛”這一意象得以傳達。而小女孩格拉又讓我們想起草原女性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特征。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民族與大自然保持著一種浸入血液的親密關系，蒙古族女性更是如此。蒙古族女性生存的意義就在于守護草原大地的安寧，守護家族部落的興旺。女性的孕育、造化之功，女性的真善美，都深深地鑲嵌于蒙古游牧文化和諧、圓融的傳統自然觀中，《月》全篇正可以看做是對草原發展的生態式拷問。

所以，扎根于民族的深層沃土，將女性氣質的思考與深厚的民族情感相結合，正是韓靜慧這幾篇小說的重要審美價值和突出特色。正如她自己所說：“對民族的深沉的愛，才使我的文字如長長的流水般從上世紀90年代一直流淌到今天。”的確，本民族的歷史、心理、思維與生活習性等民族文化因素一定會對作家的創作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而一個女性作家對自我和群體經驗的書寫也一定會與種族生存體驗的體認相結合。當她們在族別和性別的雙重邊緣中尋找和確立女性身份時，定能掙脫社會性話語和民族寓言的遮蓋，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三、敘事視角的性別印記

用女性主義敘事學的觀點看，女性小說的寫作是一種去除和擺脫菲勒斯中心的努力，其首要標志即建立一種不同于男性敘事規范的女性主義敘事立場。顯然，韓靜慧的這三篇小說在敘述視角上都屬于第三人稱全知敘事，按照蘇珊·S·蘭瑟對女性敘述模式的劃分，都屬于作者型聲音。從小說敘述聚焦和敘述語態的轉換和運用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種作者型聲音的女性特征。

在《額》中，敘事者將額吉確定為作品的視點人物，即敘事者通過額吉的眼睛和心靈來敘述故事。我們有時無法清晰地辨別人物話語和敘事人話語的界限，敘事學將其命名為“自由間接敘述體”，即話語空間向人物話語（主要是內心獨白）自由敞開，人物的語言和敘述人的語言毫無過渡地銜接在一起，對人物的感同身受使敘述人在恍惚之間變成了人物。所以，故事中敘述人的話語成為展現女主人公額吉內心世界的場所，額吉內心的真實想法直接地袒露在讀者面前，而覆蓋在人物內心活動之上的敘述者的隱形評論即敘述態度，也鮮明地彰顯出隱含作者對人物的同情和理解。

《吉》的前半部分選擇了吉雅的視角，再次體現出敘述者與女主人公站在一起的立場意識;作品的后半部分以全知的視角和散點透視的方式敘述麻子和烏恩的故事，敘述者更像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因為在“她”的敘述中，我們分明地感到對兩個兒子事跡的理解、欣賞乃至自豪。循著這樣的思路，我們又可以將《月》的全知敘述者想象成那個孕育包容著草原的一切的有著博大胸懷的草原母親，這位默默承載著生活中所有重負的“母親”似乎不再沉默，在草原生態日益遭到破壞的今天，將歷代草原人民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存之道寄予在故事的講述之中，向我們娓娓道來。

女性聲音實際上是“意識形態的斗爭場所”，這種意識形態的張力從文本的實際行為中顯現出來。綜觀韓靜慧的這三篇小說，一方面，其敘事視角具有鮮明的女性或者說是母性的性別印記，即以女性獨特的視角和感受力來認識和探索世界;另一方面，這一女性自我的言說又深潛到民族的歷史長河與當下境域之中，顯現著創作者對少數民族女性群體生存境遇的哲學性思考。所以從韓靜慧小說女性視角的解讀中，我們再次看到女性寫作的意義，正如中國女性主義批評家孟悅、戴錦華所說：“女性的群體經驗不單純是對人類經驗的補充或完善，相反，它倒是一種顛覆和重構，它將重新說明整個人類曾以什么方式生存并正在如何生存。”[2]

四、結語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研究兒童小說，成為兒童文學的理論趨勢之一。美國學者羅伯塔·塞林格·特瑞茲說，女性主義兒童小說致力于“將完整的人性傳達給孩子們”，教會孩子們“認識自己的主體位置”，教會他們“更加堅強”[3]。毫無疑問，上述三篇小說正是這樣的女性主義兒童小說。作者韓靜慧在她的作品中以一種鮮明的女性意識來敘寫故事，運用更加全面的女性視角，塑造出具有“主體性”的女性形象，在對民族傳統的傳承中，表達出對兩性特質的認識和兩性和諧相處的理想。這樣的作品無疑會使兒童讀者沉浸于作品審美氛圍的同時，實現一次“浸淫于女性主義思想的機會”，獲得關于兩性問題的正確認知。

[參考文獻]

[1] 張錦貽.回歸本民族文化家園——對當下民族兒童文學的觀察與思考[E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4.

[3] [美]羅伯塔·塞林格·特瑞茲.喚醒睡美人：兒童小說中的女性主義聲音[M].合肥：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