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1959—)曾被評選為“英國最佳作家”之一,著有《激情》《櫻桃的性別》《寫在身體上》《藝術與謊言》《蘋果筆記本》《守望燈塔》等作品,其中帶給她最多爭議與榮譽的當屬其成名作、半自傳體小說《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Oranges Are Not the only Fruit,1985),這部小說為她贏得了英國重要圖書獎項——惠特布萊德(Whitbread Prize)處女作獎。溫特森本人并不諱言自己同性戀的身份,而這部小說也展現了她深刻的女性主義立場與性別意識。同時,在創作技巧上,這部小說也是溫特森對自己的敘事技巧與風格的探索。可以說,《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以下簡稱《橘子》)是了解溫特森的入口。
一、跨文體寫作的嘗試
跨文體寫作是《橘子》外在的一個顯著特征。這部作品既有相當一部分虛構的情節,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材于溫特森本人的真實經歷。如小說的主人公名叫珍妮特,和溫特森的名字一模一樣,可以說這部作品介于小說與傳記之間。這顯然是溫特森有意為之的。當其被問及該小說究竟算不算她的自傳時,溫特森說:“那絕不是但也當然是一部自傳。”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表明溫特森并不希望將這部小說歸入哪個確切的文類。因為她“只是想將自己創造成一個虛構的人物”,這才有意使現實中的人物和書中人物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
(一)親切真實的傳記式還原
除了前述溫特森把自己的名字用來充當小說主人公的名字這一明顯的暗示之外,小說中主人公的家庭背景、戀愛經歷、求學經過也都與溫特森本人的經歷有所吻合,且溫特森使用了第一人稱“我”進行敘述。溫特森本人是一個私生女,生于英格蘭的曼徹斯特。她出生后不久即被生母拋棄,然后被一個英國圣靈降臨教派教家庭所收養。孤兒的身份和領養家庭的宗教背景深刻地影響了她的個性形成,也影響了她內視自我、外觀世界的方式。對母愛的缺乏部分導致了她后來對女性的特殊依戀。《橘子》中的珍妮特亦是從小遭到生母遺棄,被領養到一個英國五旬福音教派家庭。珍妮特的養母虔誠而虛偽,她的理想就是將珍妮特培養成為和她一樣的五旬教義布道者。因此,她嚴格地禁止珍妮特閱讀除了《圣經》以外的任何書籍,甚至還給予她許多莫名其妙的規定,如匪夷所思的朋友與敵人的劃分、無窮無盡的《圣經》考查問答。一旦珍妮特答不上來,養母就發火。母親強勢,不懂疼愛孩子,而父親又懦弱無能。珍妮特在家庭中尋找不到溫暖,于是在15歲時在女孩梅蘭尼身上找到了情感的歸宿。然而女兒是同性戀的事實讓養母的希望破滅了,她視珍妮特如魔鬼并將其囚禁。珍妮特不得不離家出走,一邊打零工,一邊學習,并最終成長為一個人格完整、敢愛敢恨的新女性。所有這些情節都與溫特森的經歷大體符合。
(二)天馬行空的小說式虛構
然而,作為一部具有濃厚后現代主義的作品,《橘子》自然不會只做具有真實感的自傳體敘事,小說中充滿了顛覆傳統的敘事特征和天馬行空的大膽想象。可以說,小說中一直存在著兩個聲音,一個聲音告訴讀者在特定時間內發生的事件,引導讀者進入自傳的領地,另一個聲音則在非現實的敘事層面時刻強調這些事件的虛構性,提醒讀者敘事者前一個聲音的不可靠,從而將作品從自傳的領地重新拉回小說的藝術王國。[1]
在小說的開頭,溫特森就導入了一個虛構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有一個聰明善良,甚至為飛蛾的死而難過的公主。然而,這種敏感和仁慈卻被視作一種亟須治療的疾病。為了治療這種“疾病”,公主不得不離開城堡,求助于森林中的一個駝背的老女巫。這樣的敘述解構了現實與想象之間的對立。善良的公主被視作異類,正如珍妮特的同性愛情遭到幾乎所有人的責罵、貶低與排斥一樣,迫使她離開舊環境的疆界。作者的親身經歷是零散化的、碎片化的,但是蘊涵了豐富的社會信息和作者本人真實的生命體驗。溫特森以跨文體寫作的方式,根據自己對社會、人生和文學的理解,將零散的生活片段進行選擇和拼貼,再以新穎、大膽的虛構故事對真實經歷進行合理而可行的改造,從而使它們更具代表性,互相之間有了更為深刻的聯系,進而凸顯出社會中顯性或隱性的種種可能。
跨文體的寫作方式顯示出溫特森極具先鋒意識,她不甘心被文體束縛自己的思想,也不愿意被過往的種種審美規范左右自己的情感。跨文體的寫作方式使得溫特森可以更巧妙地利用語言對小說這種藝術形式的價值進行拓展,從而使其有限的文本更富有內涵。
二、互文與戲仿的大量運用
(一)互文
“互文性”(intertexuality)這一概念最早由茱莉亞·克里斯蒂娃在20世紀60年代根據巴赫金的“復調”理論提出,經過眾多理論家的發展與完善,成為后現代主義文學批評的術語。[2]互文的核心理念認為:任何文本都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任何文本一定程度上都是相互參照和牽連的互文本。溫特森本身具備了深厚的文學底蘊,作品又一向極具試驗性,因此時常帶有明顯的互文性。
在溫特森的《橘子》中,除了對主人公珍妮特的成長遭遇進行敘述以外,作者還把《圣經》中的典故、西方經典的亞瑟王童話故事、古老的神話與寓言等編織進來,形成一張龐大的互文之網。如在《路得記》一章中,溫特森虛構了一段溫妮特與魔法師的糾葛。溫妮特本因為在森林里迷路而成為魔法師的學徒和女兒。然而在追隨魔法師的過程中,溫妮特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以前的記憶,她認為自己確實就是魔法師的女兒,一直住在城堡里。在此,對故事的解讀就不再限于《橘子》本身這一文本,而是要結合、借助于其他有關于男性霸權的文本或資料作為參考,方能領悟作者塑造這么一個被動的女性人物形象的苦心。除了男性霸權以外,也可以從“命名”與個人主體性之間的關系進行解讀。因為魔法師猜出了溫妮特的名字,溫妮特不得不跟著魔法師學魔法。名字意味著定義,也意味著對人的限制。由此,讀者可以利用自己的知識背景對作者的這張互文之網進行自己的解讀,作者的權威性降低了,但作品的內涵更豐富了。在這樣的互文交織中,溫特森的作品如同多棱鏡一般,在理性的照射下能夠折射出多重光芒。
(二)戲仿
戲仿(Parody)指在作品中對眾所周知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或經典作品進行調侃性的扭曲,從而達到某種批評、嘲諷的目的。《橘子》這部小說從外部結構而言,很明顯的就是對在西方具有神圣地位的《圣經》的戲仿。以章節命名而論,小說的章節名全部取自《圣經·舊約》的前八章,如創世紀、出埃及等;而且在小說的內容上也都刻意與《圣經》的原文有著相似相通之處,如《創世紀》原本講的是宇宙起源、上帝造人等,《橘子》中寫的便是珍妮特的身世,珍妮特那個蒼白的養母主宰一切,就如同上帝一般;又如《出埃及》原本講的是以色列人在摩西的帶領下離開埃及,《橘子》中寫的便是珍妮特開始接受學校的教育,接觸到宗教教育以外的新東西,既困難重重,又獲得新生。溫特森將自己的親身經歷用游戲的筆墨鋪展開來,完成對基督教權威的反諷,全無斧鑿之痕。
以《利未記》”為例,《圣經》中的《利未記》原本與婚姻、圣潔、日常生活的神圣化有關。在《橘子》中,作者給讀者介紹了一個尋找完美無瑕的女人做妻子的王子,可當王子好不容易找到這樣一個完美的女人時,她卻不愿意嫁給他。王子擔心女人的智慧將影響自己的王國,竟在謀士慫恿下將女人砍頭,女人的鮮血將謀士們淹死。溫特森借此構思來挑戰的正是那些虔誠的基督教至上者,力求為女同性戀者開辟某種表達空間。完美的女人拒絕了異性戀的王子,代表女人的感情不一定要依附男人而存在。同時也揭露了男權的殘忍、霸道、貪欲。女性主義的先驅弗吉尼亞·伍爾芙對溫特森的影響非同一般,溫特森曾經號稱自己是弗吉尼亞·伍爾芙的真正繼承人。因此,要把握溫特森的小說創作,不得不提到她藝術思想中的女性主義。在基督教世界中,男性是人類主宰,女性僅是男性肋骨的產物,是男性的附屬品。溫特森對此是相當不滿的,基督教世界所要求的“完美”是虛偽的,基督教單一的價值體系是被女同性戀者所拒絕的。這種對經典和權威的戲謔在溫特森的小說中比比皆是。
珍妮特·溫特森正是通過跨文體手法、互文以及戲仿等寫作手段的運用,在個人真實經歷的敘述中思索了性別的構建。同時,其作品對宗教等權威力量進行顛覆與挑戰,給人帶來了無限的遐想與多重的審美趣味。
[參考文獻]
[1] 丁冬.論《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后現代主義敘事特征[J].當代外國文學,2012(01).
[2] 黃念然.當代西方文論中的互文性理論[J].外國文學研究,199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