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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聊天,談到如何與知識分子相處,具體的就是如何將一個里面基本都是知識分子的單位運轉(zhuǎn)起來,朋友對我說,抓住四個字:榮譽、恐懼。
他解釋道,榮譽,是幾乎所有知識分子渴求的,不論是可以獲得還是不可能得到。恐懼,是對可能失去已經(jīng)擁有東西的害怕。事實上,榮譽和恐懼是人類所具有的特質(zhì),是人類異于其他動物的幸與不幸,這些都可以歸為“欲望”。只是,在知識分子這里,榮譽變得更加重要,而對已有東西失去的恐懼程度則不異于普通人。
對于知識分子,榮譽是面子,恐懼是里子。在明朝,不乏為了名聲,鼓起勇氣對皇帝犯顏直諫的臣子們,他們甚至會被廷杖至死。
這種榮譽帶來的勇氣真是令人驚心。例如,明正德十四年(1519),因為舒芬等諫止皇帝南巡,46人被廷杖,11人死于此刑;明嘉靖三年(1524),因大禮儀之爭,豐熙等134人受廷杖,16人死亡。
當然,明朝皇帝容忍一些士人清流的雅量,也十分難得。這種上下都給面子的環(huán)境,使得一些奇跡出現(xiàn)了,甚至出現(xiàn)了用廷杖來沽名釣譽。嘉靖年間的“大禮儀”之爭就是明顯的例子,嘉靖皇帝想“追尊私親”,知識分子們覺得這是破壞傳統(tǒng)毀壞名教的事情,紛紛上書請皇帝不能改稱孝宗為皇伯父。九卿23人,翰林22人,給事21人,御史30人,各部郎官百余人,總共200多人,跑到左順門,跪著的,趴著的,哭著喊著“高皇帝啊,孝宗皇帝啊”,如喪考妣。此后嘉靖只信佞臣。
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仍然受困于這樣的面子和里子。
一個是體制內(nèi),各種級別設在那里,管理部門還經(jīng)常考核你。類似的,各種基金設定榮譽等級不同的特殊基金,如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的杰出青年基金、優(yōu)秀青年基金。各部委、地方政府也有類似的舉措,使得學者們登上無窮盡的梯子,一級一級地朝上爬。做學問完全變成了敲門磚。關鍵是,這些面子的事現(xiàn)在完全成了里子的事。你獲得什么榮譽、什么基金基本和你的收入掛鉤。不得不說,這種做法扼殺了專業(yè)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新能力,它帶來的管理效果是驚人的,因為這種做法一下子抓住了知識分子的兩個最大的毛病:榮譽和恐懼。
可以說,在專業(yè)內(nèi),許多知識分子被各種榮譽各種階梯綁架了,目前也看不到松綁的好辦法。
第二個困境則來自民間,于是出現(xiàn)了各種大V偽公共知識分子。當專業(yè)在民間被非專業(yè)取代時,你還能期待什么?我們可以說,校門外的市井之中,無真正專業(yè)知識分子。可是,校門內(nèi)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也寥寥可數(shù)。
話劇《蔣公的面子》,與其說的是蔣公的面子,不如說的是知識分子的面子。當三位教授接到中央大學校長蔣介石的年夜飯邀請函時,反應不同。親蔣的右派想去卻擔心被人說成失節(jié)諂媚,反蔣的左派不想去但卻想借蔣公的面子做其他事,中庸之道的那位則惦記著蔣公的好菜以及想著蔣公也許能將校長改寫成“行政院院長”——其實也是擔著名教的面子。
專欄作者李靜睿在一篇談《蔣公的面子》的文章中提到,在臺北胡適紀念館看了一部紀錄片,其中多次引用蔣介石在日記中鄙視胡適的話:“狂妄、愚劣成性、荒謬、心理病態(tài)、狐仙、蟊賊、可憐實甚、無法理喻”、“此等書生之思想言行,安得不為共匪所侮辱殘殺”。
但在生活中,蔣介石卻給足了胡適面子,可見,他是十分了解知識分子以及懂得“駕馭”知識分子的。
生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不如走出象牙塔,出去做點事情,那時“榮譽、恐懼”雙重緊箍咒才會失去魔力。
(作者為理論物理學家、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