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萬物,順勢而為,順時而生,一切便水到渠成。
年齡是人的時令,什么年齡做什么事。做什么事,便有什么心境,而每個年齡段的心境又截然不同,心靈乃天庭的一部分。若20歲時買一堆10歲舍不得買的玩具,是否仍有意義?40歲時穿一身20歲花枝招展的衣裳,是否還是青春?羅曼·羅蘭《我們的路》云:“當你能念書時,你念書就是;當你能做事時,你做事就是;當你能戀愛時,你再去戀愛;當你能結(jié)婚時,你再去結(jié)婚。環(huán)境不許可時,強求不來;時機來臨時,放棄不得。這便是一個人應有的生活哲學了?!睙o論呼嘯而駛,還是徐徐而行,日子都會過盡。
該瘋就瘋,該傻就傻,童時的這場旅途,實在太匆匆,無人為此悔少年。沈從文《在私塾》中大談逃學之趣:“每日那種讀死書,我真不能發(fā)現(xiàn)一絲一厘是一個健全活潑孩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卻比吃飯睡覺似乎還重要?!碧訉W后做什么?摘鄰居家的青棗,翻電影院的高墻。盼望放假的心理,一旦化作自覺學習的動力,童年的樂趣,便也減卻了一半。還有那些少年時的玩伴,不為功利,未知目的,只因臭味相投,輔車相依,無論能否持續(xù)至今,都需彌足珍惜。一旦成熟,干干凈凈的感情沒有了,結(jié)交新友的機會越來越少,小聚過后,壓抑與焦慮每每緩解者,到頭來還是幾位半零落的老友。
該愛未愛,該恨未恨,當年相知未回首,空嘆年華似水流,彩箋欲寄又還休,辜負無限春光。我的悲傷一言難盡,你的思念人走茶涼,不要等我變了以后,才說懷念以前的我,成了那首《望春風》歌里的情形:“午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果然標致面肉白,誰家人子弟。想要問伊驚歹勢,心里彈琵琶。”“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乃胡適之的少年詩,卻有滄桑感。“四弦撥盡情難盡,意足無聲勝有聲。今古悲歡終了了,為誰合眼想平生”,乃沈尹默的老年詩,極度惆悵矣。世間無物比多情,席慕容遂告誡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時光的涵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這世間并沒有分離與衰老的命運,只有肯愛與不肯去愛的心?!憋L輕花落遲,抖落了心意,待次年花開,已是又一春,這一春已不再是你的好年華。
該生孩子時,便生一個,莫等想要時,錯過了育齡所限。“有女初束發(fā),已知生離悲。枕我不肯起,畏我從此辭”,實繞膝之樂,而“歲暮別兄弟,年衰無子孫”,乃凄涼之境。有七個子女的豐子愷,曾在《給我的孩子們》一文中道:“我的孩子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里。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wǎng)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
人生八苦,佛家歸納,“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三季蟲,四季人,該老時裝嫩,該死時求仙,皆已淪為時間的窮人。最要命的是“放不下”,又是叮嚀,又是遺囑。放不下,便想不開,看不透,即忘不了,人生煩惱,由此滋生。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皆不可違時矣。改變命運者,并非機遇,而是態(tài)度。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鬼才李賀的詩以冷峻名,只一句“煎人壽”,誰人不生憐意。李賀大概應了林語堂的那句話:“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蓖蝗婚L大,突然變老,突然覺悟,突然放松,“突然”便是一道分界線,即徹悟也。然徹悟似早熟,也違時,李賀殞時,年不過廿七。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