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個美男子

1

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三個男人，無一例外，都是美男子。

第一個是我的爸爸，他給了我生命。

第二個是我的爺爺，他教會了我怎樣去相信。

第三個是西瓜，他讓我明白，怎樣去愛一個人。

2

在我小的時候，我見到過一把尺子。二三十厘米，刻度清晰，材質是不銹鋼，輕薄軟的質地，從毫不費勁就可以把人抽紅這點可見一斑。

那是當初爺爺剛剛參加工作，奶奶用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錢給爺爺買的禮物。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把鋼尺，絕對是一份珍貴的禮物，以至于往后很多年，哪怕到爺爺退休離職，這把尺子在爺爺心中也擁有著無可取代的地位。

本來這把尺子也沒什么特別的，我之所以會對它印象深刻，是因為我曾經被這把尺子狠狠教訓過。被教訓的理由也很普通，就是我翻墻偷了隔壁家的花。

爺爺愛花，家門前有個大大的花園。庭前豎著葡萄架，中間用青磚鋪出一條小路，兩邊栽滿了花，幾乎每個季節，都會有不同時令的鮮花盛放，這里一度成為我心目中的天堂。我也愛花，尤其愛摘花。小時候不知道花摘下來就會死，只是因為喜歡，便想摘來當玩具。爺爺不許我碰家里的花，我便將心思動到了隔壁家。

我不僅動了心思，還蠱惑隔壁家的小孩跟我一起偷花。那個小孩瘦瘦小小，終日頂著一個西瓜頭，于是，我們都喊他西瓜。

西瓜聽信了我的胡扯，真的在一個晴朗的下午，等他爸媽都離開后，興奮地將我們喊到他家。當我看到滿園子各種各樣絲毫不遜色于我家的花時，我終于撒丫子歡快地玩起來。我們摘花的摘花，做花環的做花環，最后直接用花瓣打起了花仗。漫天花瓣飄飄灑灑，像是落了一場花瓣雨，空氣里飄著獨屬于花朵的香氣，襯得小伙伴們紅撲撲的臉頰煞是好看。這畫面是極美的，只不過，這極美的代價太過沉重。西瓜家精心布置的花園，如今滿地狼藉，幾乎就這樣被我們毀得一干二凈。

但是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等西瓜的爸媽拎著西瓜的耳朵，來到我們家討說法時，我才恍惚明白自己到底犯下了多大的錯誤。西瓜齜牙咧嘴，兩只眼睛淚汪汪的，屁股都被他爸媽抽紅了。

爺爺站在他爸媽面前，聽完事情的經過后，直接讓我跪到地上。

我開始還咬牙不承認，撒謊扯理由。后來直到爺爺拿出戒尺，打在我的手心上時，我終于哇哇大哭，喊著知道錯了，知道錯了。一邊喊，一邊用仇視的眼神瞪著西瓜，覺得他不講義氣，出賣了我。西瓜不敢看我，一直低垂著頭，烏黑發亮的西瓜頭在燈光下越發閃亮。

我的手很快便又紅又腫，奶奶看不下去了，趕緊攔著爺爺，西瓜爸媽也連聲說，算了算了，都是小孩子，知道錯就行了。

那是第一次爺爺對我發脾氣，那也是第一次爺爺用那把給我量身高的尺子打我。后來很多年，我都還記得那把尺子打在手心里的感覺，痛，灼熱，最后手心發麻，紅腫無力。然而記得更多的，卻是爺爺用戒尺教會我的道理。

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認錯誤，撒謊推卸責任是這世上最可恥的行為。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當時爺爺打完我后，一個勁地向西瓜爸媽承諾會整理好他們家的花園，并讓他們家花園恢復如初，他爸媽客套了一番才帶著西瓜走出門。

西瓜回頭看了我一眼，滿眼的委屈。

我哼了一聲，扭過頭不去看他。心里卻暗暗做了一個決定，以后再也不要搭理他了。

那把鋼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極能震懾我的東西，這導致我又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一定要想方設法解決掉這把尺子。

3

往后幾日，我都跟著爺爺一起去西瓜家整理他們家被我弄壞的花花草草，可以救活的，便悉心裁培；救不活的，爺爺就直接把家里的花草移栽了進去。西瓜的爸媽也一起幫忙，只有西瓜，站在一旁，扭扭捏捏地像個小媳婦，時不時拿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想要獲得我的原諒，但我都不為所動。

看著花園里的花越來越少和爺爺那惋惜的表情時，我恨恨地想，如果不是西瓜太沒用，我也不會被爺爺打，我們家的花園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總之，我把一切責任都歸結到了西瓜身上，越發的開始討厭西瓜。

再之后，假期結束，爸媽將我接回了城里繼續上學，我走的時候，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將爺爺心愛的尺子也帶走了。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只要爺爺找不到尺子，以后就會天下太平，為此我還竊喜過一陣子。

可是沒想到當天晚上，爺爺就從老家趕了過來。

爺爺不顧滿頭大汗，看到我張嘴就問，娃娃，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鋼尺？

我下意識地就把手背到了身后，心虛地搖搖頭，說沒看到。

爺爺聽完我的話后，表情很失落，原先一直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也如同被人拂滅了最后一絲光火般黯淡下來。爺爺轉過身，喃喃地念叨了句，找不到了，找不到了……轉身就要走。爸爸聽見響動出來，趕緊將爺爺拉進了屋，我跟在他們身后，心情十分復雜。

爸爸似乎也知道那把鋼尺的來歷，聽了爺爺的話后，只說明天陪爺爺回老家一趟，再好好找找。爺爺也不說話，整個人恍恍惚惚的，直到被爸爸推進原先就留給爺爺奶奶準備的房間里。等爺爺睡下后，我也心情沉重地爬上了床。

半夜被一陣嗚咽聲驚醒，我心如刀絞。我知道，那是爺爺的聲音。良心的譴責讓我備受煎熬，我終于忍不住拿出了藏了許久的鋼尺，朝爺爺的房間走去。

爺爺看到鋼尺，眼前一亮。我低著頭，小聲地說，爺爺，對不起，我錯了。說著伸出手，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鋼尺卻遲遲沒有落下來，或者說，爺爺根本就沒有打算用鋼尺打我。

爺爺只是抱著我，讓我躺在了他旁邊，開始講這把鋼尺的故事，講他年輕的時候，被打入右派，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奶奶一直不離不棄地陪在他身邊；講盡管現在奶奶身體不好，他只能陪奶奶住在老家，但他依然覺得很幸福。爺爺絮絮叨叨講了很多話，我懵懵懂懂地聽了很多故事。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這把尺子對爺爺真正的含義，它承載了奶奶太多太多的愛。

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愛自己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那個時候，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傳說中單親家庭里的一員。

4

12歲那一年，我無意中翻到了父母的離婚協議書。

那是幾張印滿黑色字體的A4紙，很薄很輕，卻如同這世間最尖銳的刺，狠狠戳破了我那個名為童年的彩色氣球。

仿佛一隙之間，我就長大了。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為什么會懂得，“離婚協議書”這幾個字所代表的含義，后來想了很久，終于找到一個理由，那就是我們家那臺巨大的彩色電視機。

那是我十歲生日時收到的禮物中最貴重的一個。我曾經為了這臺彩色電視機手舞足蹈了很久，只是這代表著幸福的禮物，也在兩年后，在父母激烈的爭吵聲中，轟然碎裂。

我拿著那張紙，微微顫抖，腦海里第一個閃出來的，就是爺爺那張雖然布滿皺紋，卻依然俊朗的臉。于是我不顧一切地將我的小書包里所有的書全部倒出來，裝滿自己最心愛的寶貝上路了，地點就是爺爺家。

12歲的年紀，我已經可以分清很多東西，比如去哪里坐幾路車，需要多少錢。

我站在車上，周身都是陌生的面孔，腦海里閃過無數關于人販子拐賣小孩的畫面，恐懼和無助終于覺醒，開始一寸寸爬上心頭，我卻只能在壓抑的心情中緊緊咬著唇，故作堅強。

等我站在爺爺家門口時，已經說不出話來。爺爺看到我的樣子，很快便將我抱進懷里。那大概是這世間最溫暖的懷抱，寬闊厚實，帶著溫暖的寵溺。就在那一瞬間，因為恐懼產生的壓抑感消失，所有的情緒一擁而上，像是洪水決堤般。我抱住爺爺，將頭埋在他寬闊的胸膛里放聲大哭。

爺爺的手，輕柔地拍打著我的背，嘴里還喃喃念叨著，娃娃不哭，有爺爺在呢，有爺爺在呢。

這個畫面在我的腦海里留存了很久很久，成為我每每遇到困難和挫折后，都會夢到的場景。哪怕后來我上大學了，離開了這座我從小長大的城市，也不曾忘卻。

我有一個小小的心愿，就是長大以后，也要找一個像爺爺這樣儒雅溫柔的人。他會在我最難過最害怕的時候，給我勇氣，擁我入懷，讓我相信，未來并不可怕，因為有他。

那一天，等我哭夠了，爺爺才牽著我的手往里屋走去。我顫抖地將藏在書包里的那張紙緩緩拿出來，一臉茫然無措地望著爺爺，希望他能對我說點什么。

爺爺接過紙，帶著老花鏡沉默地看了半晌之后，拍了拍我的頭，然后說，娃娃不要擔心，這件事有爺爺在呢，你今天折騰一天也累了，先去睡吧。

我點點頭，心中的惶恐和不安煙消云散。后來我才知道，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才會慣性地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助。那個時候，爺爺是我心中的superman，所以只要爺爺出馬，仿佛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有些東西，不是想，就能解決的，尤其是別人的感情，就算是英明睿智的爺爺，也無能為力。

5

睡夢中聽見爭吵聲，我恍恍惚惚地從睡夢中醒來，看到屋子外面亮著燈，便爬起來，向門口走去。

推開門，就看到爺爺和爸爸對峙著，兩張相似的面孔因為爭吵有些微微發紅。爺爺手里拿著鋼尺，爸爸表情倔強，奶奶坐在一邊，一臉憂戚。

我揉了揉眼睛，喊了一聲爸爸。

爺爺聽到動靜走過來，將我推回里屋，然后帶上門走了出去。奶奶隨后進來，一手給我扇著扇子，一手輕撫我的背。順著脊椎骨，一下一下。原本就很困，被奶奶這么一哄，很快我便又進入了黑甜的夢鄉。

等我再醒來時，已經回到了家里，應該是爸爸半夜開車把我帶回來的。

我不知道他昨晚跟爺爺爭論后的結果，但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爸爸媽媽在客廳里等著我，餐桌上跟以前一樣擺著我愛吃的早餐。然而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于是那天早上，我反常地放下了手中裝滿清粥的碗，盯著他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爸爸媽媽，我想搬去跟爺爺奶奶住。

媽媽一愣，反問了一句，那你讀書怎么辦？

我想了想，回答，這個我會跟爺爺商量的。

爸爸點燃一根煙，抽了一口后說道，你真的想好了？

我點點頭。

爸媽互相對視一眼后，也點了點頭，拿起筷子開始吃粥和油條。

那頓早餐吃得無比漫長，仿佛是因為大家都明白，這可能是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最后一頓飯，所以格外珍惜。

我很慶幸，最后的這頓飯，是平靜的，幸福的，安詳的……因為這讓我有種，我仍然有個完整家庭的錯覺。盡管最后一口粥里，混合著我的眼淚，但我仍然覺得那是世上最甜的一碗粥。

之后就是爸媽帶我去學校辦理轉校手續，幫我收拾東西，一起開車將我送到了爺爺家。

爺爺奶奶相攜站在門口的葡萄架前，花白的頭發像是盛放在綠葉中最美麗的花，微微笑著，眼里卻流轉著擔憂的光芒。

我飛快地撲到爺爺奶奶懷里，不說話也不哭鬧，只是靜靜地將爺爺奶奶緊緊抱住，一直到身后兩個人轉身離開都沒有回頭。

爺爺又用那只寬大的手輕柔地拍了拍我的背，娃娃不難過，有爺爺在呢。

耳邊，奶奶的嘆息聲格外幽長，可憐了我們家娃娃。

6

爺爺早就為我聯系好了學校，是他以前教書的地方，離家不遠。爺爺每天都會起很早，然后騎著那種黑色的前面有一根橫杠的老式自行車帶我去學校。

每次在路上遇到熟人時，爺爺都會滿臉自豪地說，這是我們家娃娃，就在XX小學讀書。每當爺爺聽到有人夸我聰明又漂亮時，爺爺滿臉的皺紋都會疊成一朵喜氣洋洋的花。那把教會我承擔錯誤的戒尺最后也成為了我最好的小伙伴，陪我一起練字，一起畫圖。

新的環境，新的生活方式，讓我很快便找到新的樂趣，漸漸將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拋諸腦后。小孩子的心性在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不過是幾個彈珠，便讓我在新的學校交到了很多新的朋友。而當初那個讓我十分討厭的不講義氣的西瓜，也成為了我在老家最好的朋友。

當你經歷得越多，很多以前介意的事情反而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比如西瓜。

我還記得，西瓜這個外號是我取的，因為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就頂著一個西瓜頭。后來很多年，他還是頂著那個西瓜頭，問其原因，他也只是笑笑不說話。

這個頭型也就一直被我從小笑到大。

爺爺帶我去他家拜托他在學校多多關照我，西瓜仗義地拍拍小胸脯，滿嘴都是沒問題。那個時候，西瓜已經一改當初瘦弱的模樣，變得十分健壯。雖然才比我大一歲，但確實說到做到，每天放學一直將我護送回家不說，不管我在學校了做了什么調皮搗蛋的事，他都會幫我頂著。于是后來，我更肆無忌憚地玩野了，爬樹掏鳥蛋，下河摸鯽魚，偷田里的紅薯烤來吃……幾乎什么都玩過。

有時候西瓜會陪我一起，有時候西瓜會幫我放哨。總之，我們倆簡直是絕佳搭檔，干什么事都配合得天衣無縫。當然，我也會在夏天葡萄成熟的季節里，摘我家葡萄架上最好吃的葡萄跟他分享。

那個時候，我都快忘記了爸爸和媽媽的事情。

所以，當我放學回家，遇上爸爸站在葡萄架下的時候，小小地吃了一驚，但很快，我的吃驚便被憤怒取代。因為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陌生的阿姨。

爸爸拉住我，說，娃娃，喊阿姨。

我狠狠摔開他的手，用最尖銳的聲音喊著，我不，然后轉身跑遠了。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只知道，爸爸的出現，打破了我現在平靜的生活。如果說當時我選擇不顧一切地來到爺爺家，不問他跟媽媽的事情，是一種逃避。那么此刻，他便像是帶著一把刀，再一次割碎了我給自己營造的假象。

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卻無暇顧及，只是一路茫然地往前走。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哭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離家有多遠。當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走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四周都是一片墨色的植物，有風吹過，葉片間沙沙作響，前后都沒有一絲光亮，看不見路，也看不見其他。

黑暗里仿佛潛伏著無數只怪獸，隨時都可能會出現。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任由黑暗漫過腳踝，漫過心間，不敢動彈，只有眼淚依舊嘩嘩地往下流。

過了好半晌，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在這烏漆麻黑的地方顯得格外詭異。我不敢回頭，生怕碰見什么恐怖的東西。所以當那個溫熱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時，我尖叫出聲，心臟幾乎都要停擺了。

身后那個人也像是被我嚇到般，跟著我一起尖叫起來。

我豎著耳朵仔細聽了聽，覺得這聲音格外耳熟，忽然想起來，這是西瓜的聲音。

確定這個事實后，我立馬轉身一把抓住西瓜的臉就開始左瞧右瞧。月光很稀薄，偶爾會被云層掩蓋，但是仍然能辨認清楚面前人的長相。

我憤怒地大喊，西瓜，你干嗎啊，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嗎？

西瓜眨著黑白分明，甚是無辜的眼睛看著我解釋，我是看你一個人哭得太傷心，只顧著朝前走，怕你出事，所以一直跟著你。

西瓜的那句話很樸實，卻在那一刻直接戳中了我的心窩。

那是第一次，我從除了爺爺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關懷。

7

西瓜那天晚上牽著我的手帶我往家走，我便開始絮絮叨叨地說故事。那個時候，我單純地認為，西瓜就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他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信心，就是我可以毫無芥蒂地告訴他任何事情。

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說了些什么。到后來，我慢慢地覺得眼皮子越來越來沉，越來越沉……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才發覺頭上蓋著一塊冰涼的毛巾。正好奶奶進門看我，手中端著一碗姜湯。我才知道，原來昨天夜里我發燒了，然后昏倒在路上，是西瓜將我背回來的。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忍不住又張了張，還是沒說出口。

奶奶了然地說道，你是不是想問你爸爸？他昨兒把你嚇跑后，你爺爺狠狠教訓了他一頓，然后讓他帶著那個女人滾了，倒是連累了隔壁張家嫂子到處找你們。

我聽到這里，心里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捧過姜湯一口喝盡，撩開被子便向門外沖去。爺爺正在給葡萄架除草，半彎著腰，精神看來很好。

我跑過去，從爺爺身后抱住他，喃喃自語，爺爺，我不要爸爸媽媽，你和奶奶就是我的爸爸媽媽。

爺爺側過身子，抱住我，寵溺地拍拍我的頭，嘆息道，傻孩子，就會胡說八道。爺爺會老的，以后你還是得跟你爸媽在一起。

我使勁搖搖頭，對著爺爺說道，我誰都不要，就要你們，你們不會老的，就算老了，我也會一直陪在你們身邊。

身后跟上來的奶奶聽見我的話，也走過來，疊著爺爺的手抱住我，小聲地哭泣起來，念叨著，我們家娃娃太苦了……

那天的夕陽格外美，紅艷艷的，將整個天空都染紅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叫做火燒云，是難得一見的自然景觀。本來這畫面在我心中是極美，極其能襯托我跟爺爺奶奶之間美好的感情的，但是當我聽完西瓜的形容后，所有的美好的想法直接轉換成了我踹在西瓜身上兩腳的力度。

西瓜說的是，你們那個樣子活像是在拍電視劇，劇名就叫——走失少女尋親記。

西瓜還說，娃娃，你的爺爺奶奶總會老，總會離開的，你總不能一輩子這樣呆在他們身邊吧？

我皺著眉反駁道，不會的，就算為了我，他們也不會的。

西瓜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晌后，說道，娃娃，你看看他們的頭發，他們已經老了，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愿意就不會發生的……

沒等西瓜說完，我就卯足了勁又狠狠踹了他幾腳后飛快地跑開了。那之后好幾天，我都不愿意再搭理他。

我不喜歡聽別人說這些話，這會讓我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我愛我的爺爺，愛我的奶奶，我還等著他們看我長大，看我出嫁。

可是，老天似乎偏偏要和我作對。

仿佛要印證西瓜說的那句話一般，沒過幾天，在一場暴雨之后，奶奶的舊疾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而來，很快便將這個在我心目中一直溫柔慈祥的老人壓垮。

我蹲在奶奶的病床前，看著奶奶因為腦溢血而毫無知覺的面孔，整個手都在顫抖。我小心翼翼地喊著，奶奶，奶奶，你醒醒啊……一聲聲，不間斷，似乎只要如此，奶奶就會從沉睡中清醒過來。

爺爺紅著眼圈，從病房外走進來，聽到我的聲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遍遍用那只曾經握著戒尺的手，一遍一遍溫柔地撫摸我的頭。

很快，爸爸和媽媽不知道從哪里趕了過來，他們的表情都很沉重。我憤怒地看了他們一眼，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在此刻趕來。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一家人再次相聚，會是在奶奶的病房里。

爺爺拍拍我的頭，說，娃娃，你先出去。

我點點頭，走出了病房，悄悄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到爺爺對爸爸媽媽說，你媽要走了，醫生讓拖回去，最遲不會超過三天，最早不會超過今晚。

病房里傳來驚天動地的哭聲，我已經分不清那是爸爸的，還是媽媽的。我站在門外，身體里的力氣像是被全部抽空般慢慢癱軟在地，眼淚開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8

醫生說得很準，奶奶果然沒有超過24小時，就離開了。

奶奶走的時候表情很平靜，爺爺說，這是老天對她的厚愛，讓她沒有感覺到絲毫痛苦。爺爺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里溢滿了溫柔，他緊緊握著奶奶的手，從溫熱握到冰涼，從冰涼握到僵硬。一直到堂叔們要為奶奶更換壽衣，爺爺才被人強行拉開。

那樣深情的模樣，是我從不曾見過的。那一刻，我忽然很羨慕奶奶，因為她遇到了這世間最美好的事情。我終于愿意相信，不是所有人都會像我的爸媽一樣，而這世間真的有一種感情，叫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從辦喪禮到出殯，整整三天，爺爺一直坐在奶奶的冰棺旁，不吃也不睡。固執地用那雙渾濁卻深情的眼睛望著奶奶。爺爺反復念叨著一句話，你終于比我先走一步了，你走得這么快，我都快跟不上你了。你那么怕孤單，我想多陪你一會……

我躲在冰棺后，聽到這些話，捂住嘴，再一次痛哭失聲。

西瓜來找我的時候，我正穿著一身白色的孝服，抱著腿哭。西瓜拍拍我的肩膀，一臉擔憂地喊了聲，娃娃……

我抬起頭，憤恨地望著他，指控道，都是你，都是你的烏鴉嘴讓我奶奶走得這么突然，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西瓜撇撇嘴，想要解釋，我卻捂住耳朵不愿意再聽。

大人們以為我們兩個發生了爭執，趕緊將西瓜拉走了。西瓜好像回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情緒，而當時的我，根本無暇去體會。

喪禮結束后，爺爺一下子蒼老了很多，等到所有瑣碎的事情都處理完畢，爺爺才仿佛松了口氣。

我抱著爺爺，像他以前抱著我那樣輕拍著他的背，我說，爺爺，你還有娃娃，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爺爺只是笑笑，并不回答，眼神卻一直望著某處，神色溫柔。

我知道爺爺看的是那把戒尺，那把奶奶曾經花光自己所有的積蓄，送給爺爺的戒尺。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這把戒尺對爺爺來說有著怎樣的含義，它承載了奶奶當時對爺爺所有的愛。

爸爸媽媽因為奶奶忽然的離去，破天荒地沒有再爭吵，也沒有離開，而是和諧地在爺爺家里相處著，所有的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只是，爺爺開始長時間地望著某處發呆，有時候是門口，有時候是葡萄架前，有時候是床邊的搖椅上……那些都是奶奶生前總呆著的地方。

我知道，爺爺想奶奶了。

再后來，三七，五七，七七……爺爺慢慢從低迷的情緒里走出來，終于恢復了些精氣神。

偶爾問起西瓜怎么不來了時，我才猛然想起，我已經將西瓜遺忘了很久。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奶奶的事跟西瓜無關，但當時我就是控制不住地將所有的負面情緒都發泄到了西瓜的身上，也許只是因為我篤定地相信，西瓜并不會責怪我吧。

我買了西瓜最愛吃的棉花糖興沖沖地往西瓜家走去時，才發現隔壁家的門已經許久沒有人打開過了。門檐上掛滿了蜘蛛網，一觸，便有灰簌簌地往下落。

我驚慌失措地跑回家，遇上剛巧進門的爸爸，問起西瓜時才知道，他們全家已經搬到了洛迦市里。

腦海中恍惚浮現出那天西瓜那雙含義良多的眼睛，有一種名為悔恨的東西酸酸澀澀地溢滿眼眶，最后沿著臉頰滑落。

爺爺在旁邊，一直默默地聽著，好半晌后才嘆息道，娃娃，西瓜是個好孩子，你跟著你爸媽回去吧，然后好好學習，考到那里去找他。我想看著你們一起回來。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是在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西瓜對我的重要性。于是，我對爸媽說，帶我回家吧。

9

回家之后，我還是會常常想起爺爺。

讀書很累很苦，但只要一想到爺爺，一想到西瓜我又會充滿動力。爸媽復婚了，依舊住在一起，感情似乎比以前更好了。有時候看到他們相敬如賓的樣子，我就會想這是不是奶奶在冥冥中的安排，用她的離去，為我換一個更好的未來。

不過這種唯心主義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記得西瓜曾經對我說過，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洛迦大學。我將洛迦大學四個字抄在一張白紙，掛在眼前的墻面上，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一定要努力。

爸媽更是用行動全力支持我，陪著我一起提心吊膽，陪著我一起度過黑色高考。

高考結束的那一天，爸媽比我還激動，拉著我直說要去慶祝。我笑笑也沒有反對，站在街頭熙攘的人群中時，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我放開爸媽的手，焦急地追過去時，才發現認錯了人。

三年了，也不知道西瓜還是當初那個西瓜嗎？他真的會在洛迦大學等我嗎？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心愿，長大以后，我要找一個像爺爺這樣儒雅溫柔的人。他會在我最難過最害怕的時候，給我勇氣，擁我入懷，讓我相信，未來并不可怕，因為有他。

我終于忍不住，在人潮涌動的街頭，不顧形象的淚流滿面。

有人慢慢走到了我面前，輕輕地蹲在了我身邊。

我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了熟悉的西瓜頭，不確定地伸手碰了碰那個人的臉頰。

嗨，娃娃，我們又見面了。那人輕輕將我擁入懷里，用這世間最溫柔地語氣說，娃娃不要哭，有我在呢。

我望著此刻近在咫尺，越發清俊挺拔，卻依舊頂著西瓜頭的少年，終于破涕為笑。

耳邊，西瓜說，你當初不是問我為什么要一直頂著西瓜頭嗎？那是因為，我想讓你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