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掌心的夢話

1

陶有姜十六歲的生日這天，干旱了兩個月的小城突然下起了暴雨。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座，整個上半身鉆進媽媽身后的雨衣里，“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你要更加努力一點?！眿寢尩膰Z叨聲在噼噼啪啪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明明是自己的生日，她卻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得到。陶有姜捏緊了書包帶，低低地嗯了一聲。自行車突然一個急剎車，陶有姜險些一頭栽下去，還好媽媽及時扶住了她。

“前面好像出車禍了，我們走另外一條路吧，正好去超市買點菜。”

聽到一片很嘈雜的聲音，陶有姜忍不住從雨衣里伸出脖子去看，肯定又發生追尾事故了吧？本來都急急忙忙地在雨中跑著的人也都停下腳步去圍觀。但陶有姜沒有看熱鬧的機會，媽媽把她摁回雨衣里，已經騎著車轉頭走了。

大雨一直沒有停，陶有姜蹲在超市門口等媽媽，眸子灰暗得像此時的天空。有時候真的很想變成天空中的云，沒有壓力，可以自由自在地飄游。

正在發呆的時候，一陣狂風將幾米遠的自行車刮倒了，陶有姜連忙站起來跑過去。這時剛好有要去超市的男生迎面跑過來，陶有姜蒙頭撞過去，自己疼得齜牙咧嘴不說，還把男生抱在懷里的書包給撞飛了。

“你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退回到屋檐下時，男生拎著那個又臟又濕的書包，還在滴水的眉毛怒氣沖沖地向上挑著。

陶有姜本來就心情低落，一聽到男生指責的口氣，原本準備道歉的話立刻吞了回去，她微微揚起下巴，不甘示弱地提高聲音說道：“又不是我故意撞你的，而且，你一個大男生，連書包都拿不住嗎？”

天啊，怎么會有這么蠻不講理的女生。季越氣得快頭頂冒煙了，他瞪了陶有姜有十幾秒鐘，最終擺出一副不想和她廢話的表情，收拾好書包徑自離開了。

男生那種不屑的眼神，讓陶有姜大受刺激，但是偏偏她心里清楚，錯的是自己，人家都沒再跟自己計較了，難道她還主動追過去跟他吵架？

眼看著季越的背影消失在了轉角，而外面的雨已經大到連路都看不清，陶有姜半是氣惱半是無奈地想，這簡直是她最糟糕透頂的一個生日了。

算了，淋成落湯雞也忍了，陶有姜一鼓作氣又要往外面沖，突然踢到了一個什么東西。她撿起來一看，居然是自己學校發的奧數競賽準考證，上面寫著的名字，是季越。

她輕輕“啊”了一聲，突然想起，剛剛她撞到的男生，的確有幾分眼熟，很像那個每次開周會時，被校長點名表揚的季越。

2

陶有姜和季越不熟，事實上她和班上大部分同學都不熟，因為交際圈太窄，很多人和名字，她都劃不上等號，所以在跟季越吵了一架之后，她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個讓她很羨慕的季越。

在去學校的路上時，經過便利超市旁邊那家快要裝修好的小店，門口擺著一面偌大的鏡子。陶有姜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鏡子里里倒映出的她，瘦骨嶙峋，頭發隨意地綁成馬尾，如果看得再仔細點，會發現她臉上還有幾顆鼓鼓的，好像永遠都不會消失的痘。

因為學習壓力大，她的脾氣也不好，這樣的陶有姜，幾乎沒人會喜歡。除了……跟她一起長大的周林波。在這個似曾相識的甜品店門口，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個總是笑容燦爛的男生。

只有周林波知道，小時候的陶有姜，長得白白胖胖的，一笑起來，嘴邊會有兩個很深的酒窩，她喜歡吃甜食，也會說好聽的話來討好長輩。

十歲時，因為周林波偷吃了她最愛的水果蛋糕，陶有姜大哭了一場，賭氣要跟他絕交。為了表示懺悔，周林波許諾要成為最優秀的甜品師，開一家專屬陶有姜的甜品店。

每每想到這件事情，陶有姜就很難過，在他們各自成長的年年歲歲中，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她跟周林波失去了聯系，也弄丟了童年那個開朗活潑的自己。

這么多年過去，長大后的陶有姜，唯一沒改變的，就是仍然愛吃甜食這個習慣。所以，當放學回家再經過小店，看到那塊大大的“甜品小店”招牌被掛上時，她心里無限驚喜，情不自禁地伸長脖子往里面看了看。

橙色的天花板和墻飾，四面墻都是玻璃，嶄新的紅色絨布沙發還堆在屋子中間，像極了她曾經跟周林波描述過的甜品店的模樣。

是周林波要給他一個驚喜嗎？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時，陶有姜高興得手舞足蹈。隨即她又否決了自己，這個年紀的周林波，好像還在外地念職校，怎么有能力開一個甜品店呢？

盡管明知道不現實，那個念頭仍然在心里悄悄生根發芽。陶有姜每天都悄悄地關注著甜品店，看著它一點一點地裝飾完工，暗色的壁燈，色彩明麗的盆花，屋頂上的葡萄葉，每一個細節都完全符合她的憧憬。

在陶有姜的翹首以盼中，甜品店終于開業了，那一天放學后，盡管下著大雨，她仍然是飛奔著跑回來。仿佛看到海市蜃樓拔地而起，直至站在店里面，陶有姜仍然覺得很不可思議，她甚至懷疑自己誤闖到了夢境里，但……視線搜尋了一圈，陶有姜沒找到周林波，反而，她看到了穿著制服的季越。

3

季越顯然并不認得陶有姜了，他輕蹙眉頭，用很有禮貌的聲音說：“請把你的雨傘放到傘架上。”

陶有姜低頭一看，才發現濕嗒嗒的雨傘已經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留了一片水漬，但她根本顧不上這個，只是沖動地質問：“你是誰？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你認識周林波嗎？”

季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好像認出了她就是那天害他弄臟書包的人，但礙于場合，不想跟她多計較，冷冷道：“麻煩你把傘放到傘架上，不要給別的客人制造麻煩。”繼而轉身對另外一個服務生說了幾句話，過了一會兒，那個服務生就拎著拖把過來拖地了，陶有姜心里更悶了。

有沒有搞錯，原來季越竟然是這個甜品店的老板，這么說，這里的布置都是他設計的？陶有姜的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就好像自己私人的東西被偷了一樣，她絕不相信這只是一個巧合！

可是季越顯然不愿意搭理她，陶有姜點了一份芒果慕斯，也不吃，就坐在那里，季越走到東，陶有姜的目光就跟著他跑到東邊，他走到西，她的目光又跟著轉回西邊。

直到下班的時候，客人都走光了，有個服務生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季越，人家女孩子特意為你而來，你好歹搭理一下人家?！?/p>

是啊是啊，她是特意為了來找他麻煩的，季越暗暗翻了個白眼，真是沒見過這么莫名其妙的女生。

“交給你啦，我先下班?！蹦莻€跟季越年紀相仿的男生擠眉弄眼地說完，一溜煙就跑了。

店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季越大步走到陶有姜身邊，緊繃著臉問：“你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以為用這樣的方式就可以吸引我的注意，那我只能告訴你，偶像劇看太多了！”

陶有姜簡直要氣死了，嚷道：“你想太多了吧？自戀狂！”

“那你倒是快點買單走人啊！”季越雙手插在褲兜里，毫不客氣地說。

買單就買單，陶有姜憤怒地從包包里翻找著錢包，一不小心，就把塞在最外面的準考證帶了出來。

季越一看到那準考證，臉都要氣黑了，“我找了一個星期的東西，竟然被你偷走了！”

“我……”陶有姜啞口無言，她要是說，那只是自己無意中撿到的，后來因為惦記甜品店的事情，忘了還給他，誰都不相信吧？

4

后來陶有姜再去甜品店的時候，季越直接把她當空氣。

陶有姜悻悻地點了一份招牌的杏仁餅，坐在角落里等著，這個甜品店背后，還有很多她沒搞清楚的事情。她一定要追查到底！

杏仁圓餅端上來時，陶有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年生日周林波給她做的杏仁餅，苦杏仁，卻被他做出了甘甜又不膩人的味道。

他說，“總要給苦杏仁一個機會，讓它也能帶著幸福的味道。”

懷著回味的心情，陶有姜大口地吞下了一塊杏仁餅，讓她錯愕的是，這就是很早之前，周林波試著給自己做過的餅干的味道，跟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思念，困惑和焦躁一股腦兒涌上來，陶有姜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不明白，為什么周林波悄無聲息地開了她夢想中的甜品店，又固執地躲著不肯見自己呢？

太多的事情得不到答案，這些年里她漸漸長成了連自己都不喜歡的模樣，可是就因為這樣，老天就要懲罰她失去最溫暖的好朋友嗎？

陶有姜哭得那么傷心，她一點都不怕丟臉，最好能哭到周林波心軟，哭到他肯出來見自己，那才好呢。

但淚眼蒙眬里，她只望見季越怒視著自己，他咬牙切齒地說：“喂！陶有姜，我們的甜品有難吃到讓人痛哭的程度嗎？”

陶有姜繼續趴在桌子上抽泣，第一次沒有對他反唇相譏。季越有些心軟，可礙于面子又不愿意給予安慰，于是正要假裝看不見，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衣角卻被人扯住了，回過頭，是陶有姜那雙紅彤彤的兔子眼睛，她帶著懇求的目光看著他：“我能知道這杏仁餅是誰做的嗎？”

季越猶豫了下，沒有拒絕她。

5

讓陶有姜失望的是，做杏仁餅的甜品師雖然也是個很年輕的男生，但根本不是周林波。這件事情已經詭異得超出陶有姜的想象了，從甜品店的小廚房出來后，她垂頭喪氣地走了。

第二天，她又來點了一份杏仁餅，吃著吃著，眼淚說掉就掉。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

季越終于忍無可忍了，他決定鄭重地和陶有姜談一談，所有人的客人都對甜品店贊不絕口，非常有必要收服這個異類，這完全是為了工作，他這樣安慰著自己。

在季越問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時，陶有姜就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傾訴起來。

她從小時候在幼兒園認識周林波講起，講他們從小學一直到初中，關系有多么好，講自己無可救藥地迷戀甜品，完全是受了周林波好手藝的影響。

一直講到初中畢業后，周林波去了職校，學習成為一名專業的甜品師，而自己頂著壓力上了重點高中，變得越來越不討人喜歡。

“如果周林波在我身邊，我才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因為他會鼓勵我，用甜品來逗我開心?！碧沼薪眠@樣一句話來作為結尾。

季越聽得目瞪口呆，他對這樣一種寄生草一樣，把自己的失敗歸結為別人離開的心態，表示非常的不理解。但他想了想，對著哭得一塌糊涂的陶有姜，還是什么都沒說。

“季越，你是這里的老板，你真的不知道為什么甜品店會布置成這個樣子？還有杏仁餅的味道會和周林波做的一模一樣？”陶有姜仍然不死心地追問。

“我只是兼職來做店長而已，店面設計是老板定的，還有，做杏仁餅的配方，也是老板給我們的?！边@就是季越知道的全部，看著她瞬間亮起來的眼神，他又補了一句話，“你別多想，我們老板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叔，絕對不是周林波?！?/p>

陶有姜眼中的光又熄滅了，她盯著空空的盤子出神，心里暗想，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她都會等周林波回來的。

6

陶有姜開始覺得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自從她跟季越把心里的煩惱和苦悶一吐而盡后，總覺得心情要比以前好了，遇到事情想發脾氣時，不知怎么，就想到季越那張板得死死的臉，然后就氣消了。更神奇的是，她去甜品店點了任何點心，端上來的食物上面，總會用果醬寫著“天天開心”幾個字。

剛開始她以為這是他們獨出心裁的攬客方法，后來一觀察，才發現只有自己的甜品會有。跑去問季越，他總是臭著臉說：“吃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問題，我忙著呢?！?/p>

這樣的事情發展到后來，連甜品都不太對勁了，總覺得味道有點怪，不像是以前那個師傅做的，還是甜品店的另一個服務員偷偷告訴陶有姜，“這可是我們店長親手給你做的哦?！?/p>

陶有姜覺得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熱了起來。

“愛哭鬼！”

身后有人用力揪住了她的馬尾，她回頭瞪他，氣勢洶洶地反擊，“自戀狂！”

季越根本不屑和她斗嘴，只是丟下一句，“我們老板明天回來甜品店，你要是還有什么疑問沒解開，就去親自問他吧?！?/p>

啊，太好了，也許能打聽到周林波的消息呢，陶有姜開心得忘乎所以了，以至于她沒有看到，轉過身的季越臉上的不忍。

隔天又下了暴雨。渾身濕漉漉地趕到甜品店時，陶有姜詫異的發現，明明是周末，甜品店里面竟然沒有一個客人。季越正在跟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匯報營業情況，可以看到那個穿著講究的老人不時滿意地點頭。

陶有姜越看那人的背影，越覺得熟悉，等她走近，立刻驚訝地叫出聲來：“是你！”

對一個老人家咋咋呼呼，是件很沒禮貌的事情，陶有姜回過神后，臉紅著道歉：“對不起，沒想到這個甜品店的老板是您?！?/p>

是啊，無論如何她都沒想到，能把自己和周林波共同的夢想付諸實踐的人，是周林波的外公，這個曾經極其疼愛周林波，也因此對陶有姜愛屋及烏的老人。

老人像是蒼老了很多，他看著陶有姜，眼神復雜，許久許久，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外公，周林波呢？”陶有姜實在太心急了，她抓著老人的手，迫不及待地追問，但是老人只是疲憊地搖了搖頭，不愿意說話。

一旁站著的季越把她拉開，用很低的聲音告訴她：“陶有姜，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周林波去世了，就是一個多月前，在距離我們學校不遠的路口，出車禍死了，好像……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后來，他家人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看到了他的日記本，為了完成他的心愿，于是開了這間甜品店?！?/p>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外面一個驚雷炸開，炸得陶有姜心驚肉跳，她隱隱約約想起了什么，她生日那一天，坐在媽媽自行車后座時，暴雨中傳來一聲急剎車……可她以為，那不過是兩車追尾或者刮蹭的小事故，畢竟，在車輛繁多的如今，城市里每天都在發生這種事故啊。所以，為什么呢？為什么偏偏就是周林波被撞了呢？這怎么可能呢？

而且，那一天是她的生日。難道……他是因為來見她才被撞的？

“你想哭就哭吧?！奔驹脚呐奶沼薪募绨?，聲音輕的像是生怕打碎了什么。

而陶有姜只是呆呆站在原地，她覺得自己仿若被人拎起來丟到了一片茫茫大霧里，完全失去了方向。

長久以來的等待和期盼，一起粉碎了。

7

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陶有姜不敢去甜品店。周林波用他的全部生命替她實現了一個夢，夢的盡頭，他卻不在了。

她不再走有甜品店的那條路，而是選擇跟其他同學結伴，繞遠路回家，這也讓她擁有了為數不多的朋友。一切都好像要比從前更好了，如果不是季越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憤怒地指責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再見我了？”

“??？”她呆了呆，不解地看著他。

“我前面在考奧數，后來又把甜品店的工作辭了?！?/p>

陶有姜無語地瞪著他，這個人到底在說什么呀。

“陶有姜，第一次見面你撞壞了我的書包，第二次見面，你跟我吵架，現在你又害我丟了兼職，你要怎么賠償我？”

“喂，你剛剛不是說是你自己辭職的！”陶有姜用手叉著腰，火氣開始上揚。

“那也是因為你！”

“關我什么事！快下雨了，還不快走！”吵吵鬧鬧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夏天怎么老下雨啊，真是的，不過，過了這場雨，就是夏至了，太陽會一定比一天熾熱，會把那些陰霾都驅散的吧。

大雨會落，天會黑，不過還好，有人的存在，就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