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春巷往事

那年十四歲

悠夏盯著狹隘的巷弄里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她眼睛一亮，推了推身邊的顧蘭：“瞧，那人像不像李敏鎬？”

顧蘭只顧著自己做題，沒空搭理悠夏，嘴上不忘念叨她：“都快中考了，還有空追韓流明星？”

悠夏咂咂嘴，沒接話，相較于死記硬背書上的東西，她更喜歡趴在窗臺上觀察來來去去的人，比如街角的“張家豆腐”，只有一個近四十多歲的單身老板娘，從認識她那天起就沒見她板著臉過，一直笑；還有她家對面的王叔，給人理頭發從來只收兩塊錢，明明家里三個兒女都出息本事大，但他舍不得幾十年的老鄰居，就是不肯遷出這……猜測熟悉或陌生的人身后會有怎樣的故事，這可比做作業來得有趣多了。

悠夏正神游太虛，忽然看見一個身影正往屋子里走，她趕緊將桌上的東西放放好，裝作看書的樣子，嘴里不忘對顧蘭吐槽：“不是說你媽今天回來得晚嗎？剛才我看她進屋了。”

顧蘭寫字的手頓了頓，“噢”了聲，歸于沉默。

很快，樓底下吵架和謾罵聲傳了上來，顧媽媽是云春巷里出了名的大嗓門，與自家妯娌間的矛盾已經持續了很久，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悠夏暗自心慌戰火會蔓延到樓上來，顧媽媽一般跟別人吵完架都會再到顧蘭這發一通脾氣，果然，沒過多久，樓下是安靜了，可是樓梯那兒卻傳來了顧媽媽自言自語的咒罵聲，越來越近，出現在了閣樓門口。

還不等悠夏開口打招呼，顧媽媽就對準顧蘭發脾氣，“我讓你洗碗，你洗好也不收拾進櫥柜里去，不是白洗了嗎？”

“地也沒拖干凈，屋子里還有那么多頭發。”

……

罵了幾句，像沒事人一樣轉身下樓。顧蘭一臉漠然，顯然是習慣了。

“晚上去我家吃吧，我媽包餃子。”悠夏整理完東西后，拉著顧蘭的手飛下樓，經過顧媽媽臥室時，叫了聲：“阿姨，顧蘭去我家吃飯。”不等回應，一路小跑，奔向巷弄的另一端。

顧蘭有一個會罵人的媽媽，還有個欺負她的弟弟，偌大的三層木屋結構小屋，她只能蝸居在頂層閣樓，作為顧蘭的小姐妹，悠夏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保護她。他倆成為了云春巷最惹人憐愛的小姐妹。

剛才還心驚膽戰呢，可悠夏剛回到自家，就看到了客廳里站著那個“李敏鎬”，她差點抱住顧蘭大聲喊萬歲，啊！剛才看到的帥哥居然出現在她家！

而且，那人好像與爸媽關系還不錯？

“林悠夏，快來認識下，這是江源，H中的尖子生，以后他周末來給你輔導功課，你中考前，他都會帶你。”

江源帥氣地舉手示意。

悠夏只顧著低頭傻笑，臉頰微紅，她心里想，只要有帥哥做護法，學習算什么？她要偷偷找個機會拍張照片，去貼吧跟網友們分享下，到底像不像。她不自覺地拽住顧蘭的手臂，很緊很緊。

英勇解救小姐妹后，又在自家遇上帥哥，悠夏覺得自己的十四歲棒極了。

黑黑的夜晚

悠夏以為只要她用心就會有成果，可不管江源怎么教，她的成績只能在班里十五名上下徘徊。這個名次很尷尬，努力奮斗一把說不定能考上H城高中，要是一直這么下去，就只能去讀普通中學。

倒是在悠夏家一起學習的顧蘭，成績噌噌往上躥，形勢喜人。這讓悠夏心里頗不是滋味。

江源是個自來熟，才沒幾天，已經跟她們打鬧成一片。除了規定的學習時間外，他溫暖得像個鄰家大哥。他有時候刺激悠夏：“你再不用功點，到時候我和顧蘭在一個學校讀書，只有你一個人在別的學校孤身奮斗。”

悠夏心里憋屈，事實上不是她不用功，只是自己那榆木腦袋記性太差，沒幾天，就把前面學的知識點給忘記了，但被江源威脅后，她死命啃書本，終于在第二次模擬測試中取得了全班第九的好成績。

悠夏打算用媽媽獎勵的錢請江源和顧蘭吃酸菜魚，在云春巷最出名的一家餐館，外人都需要排上半個多小時的隊呢，她悠夏不用，誰讓她是大家寵愛的小霸王呢。

悠夏挑了一條整整三斤的魚，點了七八個菜，回到座位上卻發現顧蘭和江源聊得正歡樂，顧蘭從來沒有這么主動與人攀談過，看來還是江源的魅力夠大，她坐一邊聽，他們說的都是些冷門話題，她一句也插不上。

直到香噴噴的酸菜魚上桌，她才得到解脫，開吃。

“筷子拿反了。”吃了好久，江源才提醒她，“怎么？今天不開心了？”

悠夏晃了晃腦袋說：“沒有啊！”她只是覺得他倆討論得那么歡快，不想插嘴，再加上一點點的失落，美食剛好能彌補。

“她啊，就是個吃貨。”顧蘭隨即補上一句。很平常的玩笑話，悠夏隱隱覺得不爽，私底下兩人怎么開玩笑都成，這不，還有帥哥江源在啊，但不爽僅僅維持了幾秒，就被美味給沖淡了。

萬萬沒想到，那頓酸菜魚會在爭執中結束。

顧媽媽在吃飯中途出現，說顧蘭只知道野在外面，弟弟摔跤出事了也不管，在一眾人面前將其罵得慘不忍睹，拽著她的胳膊拖回家，眼看著熱騰騰的湯還剩一半，大家卻再也沒了吃的欲望。

江源畢竟是第一次見這種陣仗，不由得詫異，世上竟有這種母親。

“就因為她媽媽，所以顧蘭身邊才沒朋友，要不是我性子夠堅韌，也做不了她朋友。”悠夏嘆了口氣，說實話，她現在都很少去顧蘭家了，只有她媽不在才敢過去，“說好要陪著她，幫助她，但每次只能看著她挨罵，我真沒用。”

不知覺間，江源的手掌覆在她的腦袋上，輕輕摩挲著說：“你這樣已經很好啦，我們以后多幫助她吧。”悠夏只覺得小心臟突突地跳，江源剛才說“我們”，給人站在一個陣營的感覺。

晚上九點半，顧蘭媽媽睡著后，悠夏和江源到顧蘭家，輕聲喊她的名字。

顧蘭手臂上都是抓痕，臉上也是巴掌印，悠夏趕緊把隨身帶來的藥膏遞上：“你房間里差不多都用完了，這個拿著。”

黑黑的夜晚，月光特別亮，倒映在地面的影子拉得格外長，兩個影子緊緊擁抱著，另一人，站在邊上守護。

前行路中的岔路口

悠夏為了不成為落單的那個，幾乎天天熬夜復習，嚴格按照江源特地為她制定的復習計劃學習，幾次模擬考的名次還算不錯，大家都以為這下總能考上重點高中了吧，誰知成績一出來，跌碎了眼鏡，離分數線只差兩分。

悠夏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從此以后，別說去H中找江源了，跟顧蘭都該分開了，江源那句話應驗了，你就一個人在別的學校孤身奮斗吧。

手機里不停地響起江源的來電，她一個個摁掉，她答應過會考進那所學校的，而現在，她食言了，所以不想面對。

江源氣喘吁吁趕到她家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悠夏剛吃好晚飯，頹敗地癱在沙發上。

“悠夏，說好出成績第一個告訴我的，你怎么連電話都不接？”江源理直氣壯地問。

悠夏側過身子不理她，就算她臉皮厚，也是有尊嚴的，他教了她這么久，結果還是辜負了他的期望，讓她怎么有顏面去面對他呢？

“不管考得怎么樣，這都不是最后一仗，振作起來。”江源意識到悠夏的失落，語氣轉緩了點，悠夏媽媽也對江源耳語了幾句，他的聲音緩和下來，“考完試了，就得放輕松，來，我帶你出去玩。”

悠夏本想拒絕的，但一想到上高中以后，能見面的次數就更少了，她躊躇了會兒，仰起腦袋問：“去哪兒？”

一輛單車，兩個大聲喧嘩的人，在空曠的大馬路上騎行，她的一只手，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壞情緒一點點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

“這次考砸了不要緊，一輩子那么久，每個過程都可能出岔子，只要在路上，就能一直看風景。”那天江源說了很多安慰的話，唯獨這句，她記得最牢。

但她沒想到，這個岔子居然會是顧蘭。

回家時，他倆遇見了守在巷口的她，手里還拿著一盒悠夏愛吃的蛋撻。

“我等了你很久，蛋撻也涼了，你回家熱了再吃。”說完將東西塞到悠夏手里，一臉陰郁地轉身離開。悠夏被她的舉動弄得一愣一愣的，她想不通顧蘭怎么了，送蛋撻應該是想關心她中考失利？可剛才的表情為什么是生氣呢？江源也問，怎么？你們鬧脾氣了？她恍惚回答，不知道。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悠夏不是生氣，她是孤獨，她害怕被遺棄。

盡管次日醒來，一切如初，顧蘭說那晚得知悠夏考不好，想等她回來安慰的，后來實在等得太久，情緒差了點。

是在那時候開始，悠夏隱隱感覺到顧蘭離她越來越遠了。

無形刺刀

高中要住校，一周回家一次，悠夏和顧蘭彼此有了新的一批朋友，若時光僅是這般安靜逝去倒也好，可偏偏，關于顧蘭越來越多的流言傳進了悠夏的耳朵。

流言里最多的，是關于顧蘭愛出風頭、搶東西的瑣事。若是一雙好友出了點矛盾，她是煽風點火的那個；若任課老師稍微表現出對哪位學生的偏愛，她會用功拿下那門功課的第一名，掩蓋別人的風采；撒嬌賣萌博得男生喜歡……只要是她能搶到手的，毫不手軟。在男生面前挺吃得開，女生這邊，一致將其列為敵人。

流言有真假，悠夏當然不會全信，她有意無意提起那些被傳的事情時，顧蘭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想不到我名氣這么大？這點小事能傳到你那里？”

悠夏呵呵笑著說：“名氣大也不一定是好事，收斂點吧！”玩笑一般的勸誡，顧蘭僅是滯了一小會兒，依舊談笑風生。

許是高中課業壓力比較重，許是顧蘭有意避開，悠夏見到顧蘭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倒是與江源見面的次數比較多，因為她需要他的各科筆記。

“要是初中那會兒再加把勁考上H中，也不用跑大老遠過來借筆記。”在H中外的小面館，江源把幾本筆記放在悠夏跟前，“記住噢，兩周必須還，我們下個月進入全盤復習階段，這些筆記我都要用。”

“好啦，會珍惜的，你看，我特地為了裝它們還準備了個漂亮的袋子。”悠夏嘴上雖說會珍惜，心里也沒譜，上次借的筆記，不小心灑上了咖啡，懺悔了好久江源才松口肯繼續借，這次說什么都要完璧歸趙了！

氣氛本來挺好的，可顧蘭一來，江源就沉默了，變得嚴肅起來，顧蘭怎么跟他搭話，他都不太搭理。上次三個人見面是一個月前江源生日，他倆關系還不錯，怎么現在像是陌生人。

悠夏眼看時間緊沒多問，騎車回學校起碼要半個多小時，吃完飯跟兩人告別，飛奔而去，趕到停車那才發現自己鑰匙沒帶，憤恨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匆匆趕回面店時，卻意外發現店門口顧蘭正扯著江源的衣袖。

“我哪里惹到你了？用得著這么一副臭脾氣嗎？”顯然對話才剛剛開始，悠夏停在轉角處，沒再往前跨腳步。

“你愛干什么都行，別把我扯進去行嗎？就算咱們是朋友，也別在你們班販賣我個人信息。”

“這么多學妹崇拜你是好事啊，我是在為你拓寬人際交往。”顧蘭理直氣壯地說著，話鋒一轉卻到了悠夏這，“我做錯一件事你就生氣，悠夏總是在犯錯，怎么不見你對她有意見？別被她的善良給迷惑了，那些都是裝的。”

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悠夏真不相信顧蘭會說出這番話，她愣愣地躲在墻角，那句話一直在她腦海里縈繞，揮之不去，等她回過神來，兩人已離去。

悠夏一直將顧蘭將親姐妹一般對待，到頭來，卻被血淋淋地捅了一刀。

“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姐妹！”

“好啊！”

最初溫暖承諾，變成無形刺刀，刀刀致命。

失控的小鳥

自從那次聽到顧蘭對自己的評價，悠夏就鐵了心不管顧蘭的事。但當她從江源那聽到顧蘭因為偷竊，被學校做了停課一周的處理時，她卻焦急不已，怎么也坐不住。

怎么可能？那個懂事聽話的顧蘭，會偷竊？

“我覺得現在的顧蘭，好像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江源感慨說，“以前初中給你補習時，她都埋頭學習，可到了高中，三天兩頭就能聽見她的八卦，成績也是全年級倒數，跟很多不靠譜的男生一起成為老師眼中的壞學生，感覺徹底變了。”

以前流言里的事情，全部在江源這得到了證實。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心理上出了問題？”悠夏總是擔心，顧蘭那會兒家暴的母親，以及她牢籠般的家。

她在書上看到過，有時候偷東西只是想要發泄，并不是為金錢。

“挺文靜一女孩，突然變叛逆，肯定有蹊蹺。”江源表示了贊同。

悠夏的母親是護士，認識醫院里很多醫生，她纏著媽媽幫忙找心理醫生。她把顧蘭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媽媽后，媽媽卻理所當然地說：“有那么兇悍的媽，不殘疾也要變態。”

如媽媽所言，心理醫生在聽聞她的描述后，也推斷顧蘭是因住校突然脫離母親高壓控制，心理狀態發生變化，在母親那得不到的東西她要從別人那去得到，是一種轉嫁心理。在母親面前灰暗的人生，想要在高中同學面前變得光輝萬丈，以至于做出很多膨脹行為。否認友情也是因為不想回憶起過往與家庭有關的事，扭曲地看待友情。

“這些只是推斷，最好還是讓患者能自己就診，而且偷竊行為證明情況已經相當嚴重了，最好是能及早疏導。”醫生在她離開前，慎重囑咐。

現在的顧蘭，就像只失控的小鳥，越飛越遠，悠夏都快看不見了，她當然想幫助顧蘭，但僅憑她們現在已經疏離的關系，又怎么能說得動呢？

就在她苦思冥想有什么法子時，顧蘭又被學校處分了一次，再這樣下去，容易被退學處理。

悠夏焦急死了，怎么辦呢？

好友復蘇進行時

周日早晨，悠夏像瘋子似的在顧蘭家底下狂叫。睡夢中的顧蘭睜著睡眼站窗口探：“大清早，你發癲呢？”

“我有事找你幫忙。”

十五分鐘后，穿戴整齊的顧蘭站在悠夏面前，一臉不解：“好不容易有個周日，你也不給人睡個好覺。”

“最近我天天失眠，心情抑郁，昨天夢見自己掉池塘淹死了。我媽幫我找了心理醫生，我不敢一個人去，你能陪我嗎？”悠夏說得可憐兮兮，她這般懇求顧蘭肯定不會拒絕，醫生那邊已經預約好了。

顧蘭沉思了一小會兒，不忍拒絕：“我今天約好打臺球，別拖太遲哦。”

也許多管閑事會被顧蘭忌恨，但悠夏顧不得這么多，她現在不能看她這么墮落下去，才想出了這么個辦法。

顧蘭陪著悠夏進入診療室，沒多久悠夏就借故離開，讓醫生與顧蘭單獨攀談，過了半小時之后才進屋。

顧蘭的雙眼有點濕潤，悠夏暗自高興，應該沒白來。

那天離開診室，顧蘭的手一直緊緊攥著悠夏。

“如果我下次想來這里，你能陪我來嗎？說好了下周過來。”顧蘭小聲問。

“你還要來？行啊，當然行。”悠夏完全裝成不知情的樣子，連連答應。

沒有人愿意被別人看穿自己的弱點，悠夏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后，她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恰在她倆正愉快聊天，電話聲又響起，顧蘭好奇地問，“誰啊？”

“江源呢，高考成績放榜，他分數很高，說是要請吃酸菜魚，他之前一個電話問咱倆有沒有時間，我說你忙著打臺球沒空，這會兒估計要出門知會我一聲。”

“我能去，能去。”還不等悠夏接電話，顧蘭急著說，“想打臺球什么時候都可以，但是跟你們一起吃飯，是很久前的事了。”悠夏微笑著點頭，攬住了顧蘭的胳膊，與此同時，顧蘭握住了她的手，如曾經一般親密。

顧蘭很快明白，好多事情，她都錯了。

曾經的她，被母親禁錮在小閣樓里，是一家人排擠謾罵的對象；后來，她認識了悠夏，生命中出現點微弱的光芒，能讓她在暗黑的世界里感受到一點溫暖；江源出現后，她一邊羨慕悠夏得到這么好的朋友，一邊又擔心悠夏會不會離開她，特別是那個拿著蛋撻等的晚上，看見悠夏和江源的身影；因為母親的傷害她不想再成為被動的人，于是她開始傷害別人，從最親近的人開始，于是就選擇了悠夏和江源；但她沒想到墮落是會上癮的，她沉溺于自己的叛逆無法自拔，甚至差點喪失分辨是非的能力，只想將母親強加于自己的壓力發泄出去。

如果不是悠夏歪打正著帶她就醫，說不定她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這條崎嶇的道路她走得太遠了，要回去也許要花很大的心力，但悠夏說過，這一路都會陪伴，那還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