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舊日夏天的你

[第一個靜靜聽我訴說的人]

我從小就很喜歡看書，眼睛就像會吃字一樣，沒幾天就能看完一本。那時家境并不富裕，父母給的零花錢很有限，所以我十分珍惜到手的每一本書籍，每次看完都放在書架上好好珍藏。

上了初中我用存了半年的零花錢，買了向往已久的厚厚一本《百科全解》。班上同學逐漸知道我喜歡收藏書籍的習慣，他們開始找我借書看，坐我前排的女生借走了《百科全解》。

借書容易還書難，我到最后才懂得這個道理。我一直追著班上同學還書，直到上了初三，還有兩本書沒有收回來，一本是《三毛散文集》，另外一本就是《百科全解》。借《百科全解》的女生家境富裕，是典型的眾星捧月“小公主”，她打扮洋氣心高氣傲，當初同學們找我借張愛玲、三毛、四大名著，她偏偏選擇借《百科全解》，為了在同學們中間顯示自己與眾不同。三年來，她從未翻過那本書，因為我看見書就在她的課桌里，她也不帶回家。

夏天的操場，我頂著烈日一直等到應嘉杰打完籃球。他是全校風云校草，校長的兒子，白皙斯文，運動也很強項。我在他面前有些自卑，怯怯地再次提起勇氣問他什么時候能還我三毛的散文集。他抬手把滿頭的大汗一抹，再一次不耐煩回我道：“等我看完再還你。”

眼看馬上就要面臨中考了，這個夏天過完不知道還能不能讀到同一所高中，我知道他的回答潛臺詞就是永無還書之日。長久以來壓抑內心許久的情緒撐破了我的心理負荷能力，我蹲在籃球場上嚎啕大哭起來，操場上正在鍛煉的同學們都朝這邊投來目光，我以前都很在意別人的看法，今天我卻感受到我的世界其實只有一個孤獨而卑微的自己。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年夏天，站在我面前被我哭到手足無措的少年。他遞給我紙巾，我哭到聲嘶力竭的時候，他把我拖到樹蔭下坐著，然后跑到學校的小賣部給我買來了一瓶冰水，最后他靜靜的坐在一旁陪著我一直等到我哭完。

人在情緒崩盤的時候，很容易講出內心最真實的話，我抽抽泣泣的訴說著：我為什么從小喜歡看書，不是因為我有多熱愛學習，而是因為我知道，如果把零花錢拿來買玩具，很快就會舊然后玩壞掉，書就不一樣，它會跟你講很多故事和道理，它陪著你讓你少走許多彎路，永遠的不離不棄。我告訴他我半年沒有吃早餐，每天早讀總是伴隨著肚子餓得咕咕叫的聲音，省下的早餐錢才夠買一本厚厚的《百科全解》。

我只講這些書是我好不容易才買來的，卻沒有告訴應嘉杰我哭泣的真正原因。

應嘉杰和那個女生一樣的心高氣傲，每一次催他們要書都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討要什么原本不屬于我這種人應該有的東西，他們是那種生來就享有一切的人，我是那種什么都要靠著自己去爭取的人，即使僅僅是站在他們的身邊我都能被他們的光環刺傷。

“三毛散文集是一個女生想要，我借給她了，我和她現在沒有來往，我回去幫你把書要回來，你以后不要再哭了……”應嘉杰聲音第一次帶著點柔軟，他細細地安慰我，我知道他僅僅是同情我而已。

[深深的自責]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看著應嘉杰站在我面前跟前排的女生大吵起來，他們不知道為了什么而起的爭執，女生一氣之下拿鎖把課桌鎖了起來，然后奪門而出。

應嘉杰從教務處找來一柄鉗子把她的課桌撬開了，他從她的課桌里拿出《三毛散文集》和《百科全解》。

當時我坐在后面，將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晚自習應嘉杰都沒有來上，下自習后，他在我回家的路上堵住我，把兩本書往我手上一塞就走了。

第二天這事被老師知道了，因為那個女生哭哭啼啼地到老師面前說自己的課桌被撬開了，我坐在她后排，所以老師找我談話，問我有沒有看到是誰撬了前面女生的課桌。

“老師們一直覺得你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聽她說，你總是找她要一本書，偏偏正是那本書也不見了……”老師一語雙關的話讓我脊背發涼。

因為太年幼無知，我將事情的后果想得很嚴重。為求自保，我只能將應嘉杰供了出來，他是校長的兒子應該會沒事。我就不一樣，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如果我在學校犯了盜竊的大錯，父母永遠都抬不起頭來。

正因為應嘉杰是校長的兒子，校長對事情更加的看重。

雖然我在心里不停地說服自己，的確是應嘉杰撬開那個女生的課桌。但是當我看到應嘉杰低著頭站在全校師生面前被通報批評的時候，我心里還是深深的自責。初三最后的日子，應嘉杰變得郁郁寡歡，全校通報批評對于驕傲的他來說是一次重挫。

后來，我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地瞥向操場那白衣飄飄的少年，他的三分球再也沒中過。

[我們之間的鴻溝]

中考結束之后，我順利的考進了重點高中。應嘉杰恰恰也考進了這所重點高中，他的存在讓我一直心有愧疚，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再見應嘉杰時是在初中同學聚會上，他穿著很時髦的韓式毛線衫，窄腳牛仔褲，我印象里曾經白衣飄飄的少年逐漸褪去青澀，越來越成熟了。他似乎放下了以前的事情，與在場的同學們暢飲歡歌。

我刻意坐在偏角落的位置，避免與應嘉杰打照面。他端著飲料一一走過與每一個同學碰杯，當初與他爭吵過的女生，含笑舉杯與他一飲泯恩仇。那個女生的笑容曖昧不明，女生更容易讀懂女生，我從她的眼神里似乎看出點端倪。的確，應嘉杰自從上了高中之后沒有走得很近的女生。

腦海中忽然閃過初中老師一語雙關的話，她向老師誣賴我撬開她的課桌……難道身處劣勢就該受人懷疑？即使再努力，我這輩子能戴上與他們相同光環的幾率也不高。我血氣沖上腦子，偏偏這時候應嘉杰到了與我碰杯的時候，我把杯子里的飲料倒掉，斟滿一杯啤酒，對著他一口氣灌進了喉嚨。

第一次嘗到酒的滋味，喉嚨火燒般的灼痛，我來不及看應嘉杰的表情逃也似的離開這場我不該來參加的初中同學聚會。

我走了一段路才回頭，發現應嘉杰在我身后，他默默跟著我走了好久。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我又一次在他面前嚎啕大哭起來，這回不是自卑，是因為委屈。在大街上我哭得昏天暗地。這一次他沒有手足無措，突然上前抱住了我，嚇得我立即止住了哭。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推開他，一路狂奔回家，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我沒有完全喝醉，我能清楚記得他的懷抱散發出來的清冽氣味，我也能明白的感受到他的意思，他對我可能是因為同情而產生的喜歡。

可是我卻無法忽視良心上對他的愧疚感，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鴻溝。

[屬于我和他的初吻]

文理分班后，我選擇了理科。課業變得逐漸繁重，我盡量回避應嘉杰，他也十分識趣的沒有來找我。

高二的時候，老師為了能讓每一個學生都考上大學，實施一個好學生帶一個差學生的原則，我被分配到負責給一個學習成績差的男生講解習題。

那個男生并不笨，只是因為貪玩而耽誤了學習，在我的幫助下他的成績進步不少。為了報答我，他偶爾會給我買一些飲料和零食，晚上下自習之后還負責送我回家。

這天下晚自習，那個男生有事沒送我，我獨自回家。快到家的時候應嘉杰堵住我的去路，他怒氣沖沖地質問我，那個男生跟我是什么關系？

我反問應嘉杰，那你跟我又是什么關系，憑什么來管我的事？

他一怔，眼波里聚攏氤氳，帶著受傷的表情看著我，他說：“我好不容易前進一步，你卻退后一萬步，我怕我越追你跑得越遠。”

我無語凝噎，心里的話堵在胸口，說不出來。我該怎么才能告訴他，是我揭發了他，才害得他要在全校面前接受通報批評，初中時代的最后幾個月他幾乎抬不起頭來做人。

家附近的桃花開了，微風一過，有一朵花瓣落在了他的頭上。我自然的踮起腳尖想為他拿掉花瓣，他誤會了我的意思，傾身上前，他的唇觸及我的唇，如蜻蜓點水一樣，水波卻永久的在我心里蕩開了。

他才告訴我，喜歡我的原因。

“那天我沒有去上晚自習拿著《三毛散文集》和《百科全解》在你回家的路上等你，我等得無聊就拿著書隨便翻翻，才發現每一頁紙上都有你用鉛筆小心做的讀書筆記，你讀書很認真，哭的時候也很認真。你是腳踏實地認認真真的活著，看著那些字，忽然我覺得看懂了你，從那時起你便住進了我心里。可是后來發生全校通報批評那件事，讓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直到上了高中我感覺生活能重新再來，所以想讓你重新認識我。”

他放下驕傲剖開心扉對我訴說著，我不忍心再度傷害他。當他的吻再度落下之時，我沒有拒絕。

就這樣，我成了他的女朋友。

[怪我們太年輕]

我跟他在一起，很多女生在背后嫉妒地罵我，她們的口水幾乎能把我淹沒。可是我跟應嘉杰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甜蜜，他家里的藏書很多，每兩三天就帶一本大部頭給我，我們有共同話題，一起聊著自己對書上生澀內容的理解。

他跟我講《水滸傳》《少年懷特的煩惱》，我跟他講《紅樓夢》、張愛玲的小說，我們彼此都安靜地傾聽對方的思想。這讓我常常覺得自己很幸福，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人生能得一知心愛人。

躲不過的是，一切的戀愛都會有爭吵。應嘉杰在女生之中太受歡迎，常常會有女生與他頻繁接觸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愛，他又是一個不太懂拒絕的人。我會吃醋，但是我大多時候都憋著，裝作若無其事。學習不好我可以靠努力去爭取，可是感情不是靠努力就可以得到的，我盡量讓自己做到舉重若輕。每一次爭吵，他都是第一個先低頭認錯的人。

因為太年輕，快樂和傷心都來得那么直接，他看到我滿不在乎的樣子便故意跟其他女生走得很近。最終，我們之間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爭吵，他故意說著絕情的話，說我各方面條件都比不上其他女生。他真的很了解我，知道我自尊心很強，這樣可以刺激我講出來他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可是，他不知道我心里還有芥蒂。

在大聲爭吵中我將埋藏在內心許多年的秘密講了出來，我曾經因為自己的怯弱而出賣了他。說完后，我一身輕松，感覺壓在心頭的重石終于落下。我料想他會生我的氣，這一次我做第一個先低頭認錯的人，我們還能和好如初。

應嘉杰忽然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我，他嘴角慢慢勾起一絲苦笑，淡淡地說：“我還以為我們是兩情相悅才在一起的，原來你都是在贖罪。”

我瞬間震驚的呆住，猶如冷水兜頭澆灌全身，我不知道會造成他這么大的誤會，我拼命地搖著頭跟他解釋我不是在贖罪，我跟他在一起是真心的。

我說的話，他已經聽不進去了。后來，就算是為了一點小事，我們也能吵得翻天覆地。慢慢的，疲憊讓我們對這段感情越來越灰心，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還要面臨緊張的高考，最后我們只能選擇一起放下這段痛苦的感情。

[最后的我們]

高考結束之后的暑假，在深圳開公司的一個遠方親戚答應讓我去做暑期兼職，兩個月的工資可以讓我負擔大學里一個學期的學費。在五光十色的大城市里，我與每個奮斗在格子間里的小白領一樣，靠著自己的能力拼搏安身立命，我逐漸變得善于與人溝通，開朗內心豁達。我深知，以前那個怯弱的自己配不上應嘉杰。

每次想起應嘉杰，我還是會有心痛的感覺。工作期間我收到心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望著那份薄薄的錄取通知書，心里卻像刀剜過一樣疼痛，我再也不能期許能在同一個校園里見到應嘉杰了。

從深圳回家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刻意向老同學打聽過應嘉杰，他不在家鄉，還沒開學他就已經坐火車先到學校里去了。我心里泛起一陣酸楚，他知道我要回來收拾行李，所以故意躲著我吧。

大學四年期間有過很多次老同學聚會，有幾次學校里面有事耽誤了所以我沒有參加，終于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空出時間匆匆趕到同學聚會的時候，他卻已經先走了，今后的歲月，我們始終都未曾能見上一面。

偶爾從老同學那兒聽到他的故事，我也只是會心的一笑，然后不發一言。在經歷過成長的蛻變之后，我逐漸明白，應嘉杰已經成了我生命里的過客，年少不經事的愛情我只能當成回憶。時間流轉愛情無法永遠保持青春的容顏，那年站在桃花樹下的我們也終將回不去了，我永遠忘不掉的是他懷抱里清冽的味道，和他勾起嘴角的淡淡笑容。回憶里他還在微笑，現實里我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