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陽光不及你溫暖

[1]

聽阿媽說，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是深秋，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空中的烏云黑壓壓的一片，伴隨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我降臨到了這個村子。

年幼時，我總喜歡坐在阿媽的膝上，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問她，阿媽，我是從哪兒來的？阿媽捏捏我胖乎乎的小臉蛋，你呀，是阿媽從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撿回來的。阿媽你騙人，大人們都是這么哄小孩的！我仰起頭哼了一聲，一副早就洞悉了一切的樣子。

我自然是不信的，因為阿媽老早就告訴過我，我是伴著秋天的雨聲出生的，故為我取名為秋雨，羅秋雨。阿媽不再答話，只寵溺地摸著我的頭，念叨著，乖孩子。我撲到阿媽懷里，抱著她，心里想著，阿媽每次都說這個謊騙我，真壞！

[2]

我是村子里的二把手，因為在村子里的小孩中我的年歲是第二大的，至于老大，哼！我才不愿意提及他的名字！他是隔壁黎嬸家的獨苗活祖宗，叫黎爍。從小被黎嬸捧在手心里長大，養成了一副臭脾氣！好吧，我說實話，其實黎爍并沒有一身臭脾氣，相反，他性情溫和，待人接物十分得體，頗得村子里長輩的喜愛。就是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翩翩少年，你能想象出他最喜歡做的事竟是跟我抬杠嗎？可事實就是這樣，而這也是我說他一副臭脾氣的緣故。

村子里的小孩都喜歡跟著我和黎爍，只要有我和他在的地方，必定是全村小孩一起出動。過年的時候，大人們都圍坐在燃著木炭的火爐周圍拉家常吹牛，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足不出戶。小孩子們自然是閑不住的，由我和黎爍領隊，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往已經干枯的稻田開去。

我們分成兩撥，面對面站著，雙方劍拔弩張，戰爭似乎一觸即發！一陣寒風掃過來，立在隊伍前方用來作戰旗的竹枝晃動起來，竹葉相互摩擦發出嘩嘩的聲音。我把手一揮，一聲令下，“沖！”原本站在我兩側的“士兵”已經手握著事先準備好的武器——短木棒一擁而上！隨后，身為“主帥”的我拿著武器便沖向了黎爍，木棒相交，發出砰砰的響聲，伴隨著我們嘴里發出的嘶吼聲一起被風吹走……

本是作為一場游戲而已，可我和黎爍這廝卻越打越起勁，到最后，所有人都停下來看我和黎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交戰。我揪他的耳朵，他扯我的頭發，我們僵持著，誰都不肯先松手。這可把我氣壞了！我沖他喊：“黎爍你個小王八蛋！快松手啊！我頭發快被你扯掉了！”他語氣堅決地回絕了我：“不放，”末了又補上一句，“你放我就放！” 這孩子大抵是被我整怕了，說什么都不肯松手。我只好無奈地放開他的耳朵，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便率先拍掉了他仍抓著我頭發的手。他抓得很緊，我這一拍的結果是：疼得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我盯著他那罪惡的手，恨不得沖上去咬它個鮮血淋漓。

這便是我和黎爍的相處方式，不打不痛快。可我們依舊是相親相愛的好伙伴，有他在的地方必定有我，此后多年，一直如此。

[3]

等到年歲稍長一些，我和黎爍均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鎮上的中學。我馬上就要離開村子，去鎮上上學了。

臨開學的前一天夜晚，阿媽早早地把弟弟妹妹哄去睡覺，而后來幫我整理行李，并叮囑我到新學校要和同學好好相處，遇事多忍讓些，阿媽不在身邊要自己照顧好自己。我應著阿媽的囑咐，心里五味雜陳。大抵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都會有這樣的情緒吧。

“阿媽，阿爸什么時候回家？我想見他。”我坐在椅子上故作輕松地說出這句話。 阿媽轉過身看著我，笑了，又轉過身去繼續收拾著我上學要穿的衣物，“好，我們家秋雨最孝順了，我叫你阿爸這個月底回家一趟，到時你放假回家就能看到他了。”

那天夜晚我跟阿媽睡在一起，我緊緊地靠在她的身上，生怕下一秒就要分離。一直到深夜，我才終于敵不過困意，沉沉地睡去。

[4]

黎爍作為新生代表將在開學典禮上致辭。就為這，他在我面前得瑟了好久，跟自己撿了個金元寶似的，我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他說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白他一眼，不再說話。

正式開學典禮那天，天氣晴好，黎爍踩著明媚的陽光一步一步走上臺，頓時，臺下響起一片恍若驚雷的掌聲。我聽到后面女孩子激動地說著，沒想到這個黎爍不僅學習好，人也長得很好啊！聽到這，我不禁笑了，心里隱隱有些得意。我從小就覺得黎爍長得好看，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好看到什么程度，現在，我知道了。

自開學典禮過后，黎爍聲名大噪，幾乎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初一四班有個叫黎爍的男孩子，學習好，長得也好。而我和他來自于同一個學校也被翻老底似的翻了出來。有時走在路上就會有女生攔住我，一臉嬌羞地把手里的禮盒遞給我讓我交給黎爍，并附上感天動地情書一封。最后，還未等我看清她的面容就慌忙跑掉，生怕我拒絕當她的郵差。

其實我倒是挺樂意的。每次我將一堆包裝精美的零食以及情書抱給黎爍時，他總是慷慨地把大手一揮，都拿去吃吧！這個時候我是最高興的。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我不能老想著吃啊！我揚起手中的一封信問黎爍，那這個怎么辦？我可吃不了這個啊！他白我一眼，一把接過我手里的情書們，看也不看一眼就直接丟進了桌子里邊，隨即又埋頭專心攻他的數學習題去了。

我坐在他前面的位子上，一邊嚼著美味的零食，一邊看他演算習題時認真的模樣，我想起了我們還在村子里上學的時候。

我們沒有明亮的教室，沒有美味的零食，可我們知道學習之于我們有著怎樣重要的意義，它關乎責任甚至關乎一個家的未來，所以在學堂里，我們都是認真刻苦的模樣。

[5]

所有人都知道，黎爍不喜歡女生去煩擾他，除了我。他會跟我嘻嘻哈哈地打鬧，會跟我一起去食堂打飯，會跟我一起做值日。只是我沒想到，這些在我眼里再平常不過的事竟也會給我招來禍端。

放月假那天我特別興奮，因為回家就可以見到阿爸了，他常年在煤礦工作，雖然距家不是很遠，可為了節省去來的車費，一年里總回不了幾次家。

黎爍大概也是太興奮了，畢竟離家這么久，他肯定想念黎嬸做的紅燒肉了。興奮歸興奮，想念歸想念，現在的問題是，黎爍把要帶回家的作業落在了宿舍里。也就是說，他現在最快還得花十分鐘的時間回宿舍去拿作業。

我哀怨地看著他，極不情愿地讓他趕緊回去拿。得到我的許可，他一邊往教室外邊沖一邊對我說，你在教室等著，我快去快回。我點了點頭，他大概也沒顧得上看。

等人的時間里是難熬的，尤其是在你已經歸心似箭的時候。我從黎爍的書包里拿出他的草稿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演算過程，透過它們，我仿佛又看到了每一個溫熱的午后，黎爍埋著頭一遍又一遍演算習題的情景，我想，我該努很大一把力了。

然后我又翻到后面空白的一頁，拿出筆想要畫上一只烏龜以表達我的不滿。當我剛剛畫到一半的時候，我聽到教室外面有腳步聲，我抬起頭，卻沒看見黎爍，只見幾個初三的女生氣勢囂張地走了進來。

我見過她們的，在廁所里，她們一群人堵住一個女生，狠狠地扇她耳光，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而此時，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們是沖著我來的，至于原因，難道是黎爍？

這樣想著，她們已經來到了我面前，其中一個似乎是帶頭的問我，你就是羅秋雨？聽說你和黎爍走得很近，你們在一起了？ 我聽出她語氣里的輕蔑，還有質問，仿佛是我染指了本來屬于她的東西一般。她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等著我給她的答復。我沒有搭理她，埋頭繼續畫著我的烏龜。許是被我漠視她的態度所激怒，她有些抓狂，開始說一些難聽的話。我本想狠狠地瞪她兩眼，可我隨即就被她逗笑了。她威脅我說，你最好離黎爍遠點，否則我要你好看。

我是真的覺得好笑，這么多年我一直跟在黎爍身邊亦步亦趨，我要怎么離他遠些，搬離村子還是退學？可惜，這兩件事我一件也做不到。

她見我發笑，更加惱怒了，嘴里也換上了更加難聽的話，以及更加嚴厲的威脅。我被她的聒噪弄得心煩，起身準備出去，可就在我邁開步子的瞬間，旁邊迅速伸出一只腳來絆了我一下，小腦原本就不發達的我頓時失去了重心，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前摔去。 我本能地想要抓住課桌以支撐我不至于在她們面前摔個狗吃屎，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塞牙竟然是真的。所以結果是，我不僅沒有抓住課桌，我還把桌上的玻璃杯給連帶著摔了下來，一聲清脆的“啪”過后，玻璃杯瞬時碎成了很多塊。

當我從周圍人的尖叫聲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我才猛然驚覺從額頭傳來的疼痛，那是被利器劃傷的火辣辣的疼。就在這時，門口一直望著風的女生喊了一句，黎爍回來了，快走！隨即一群人心滿意足地迅速離開了教室。

我始終鎮定自若地應對著發生的這一切，可在我看到黎爍雪白的草稿紙上的一滴圓形血跡時，我還是慌了。站起身還沒來得及處理一下狼藉，我已經對上了教室門口黎爍明亮的眼眸，他先是驚恐地望著我，而后，他的眼睛開始沒有了焦點。

我慌忙用衣袖把額頭上的血跡擦掉，一手捂住還在往外滲血的傷口，一邊沖黎爍喊：黎爍你別看我！黎爍你別怕，我沒事！他暈血，我知道的。

[6]

回家的路上，黎爍問我怎么這么不小心？我卻答非所問地告訴他，我想快些回家。隨即加快了腳步。 回到家我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灶前忙碌的阿媽，我眼圈一熱，差點哭了出來。 隨手擦了擦眼里噙著的淚水，我喊了一聲，阿媽，我回來了！笑得一臉燦爛。

阿媽轉過身來看到是我，先是滿臉的喜悅，隨后又著急忙慌地從灶房出來問我額頭怎么回事。我笑得輕松，輕描淡寫地交代了自己不小心摔倒磕到額頭的事。

我沒有跟阿媽提到那幾個初三女生，因為怕她擔心。阿媽摸了摸我的頭，讓我進去屋里準備吃飯，說阿爸都等我等得著急了。

我們一家人圍在沒有燃炭的火爐周圍有說有笑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飯桌上，阿爸阿媽都爭著給我夾菜，弟弟妹妹也都乖巧地吃著飯。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我不想住漂亮的大房子，不想吃包裝精致的零食，我只想要我們一家人永遠像現在這樣在一起。

夜晚時分，一家人坐在一起閑聊，我給他們講我在學校的趣聞，阿爸阿媽被逗得合不攏嘴。后來，阿爸又提起我額頭的事，氣氛才又瞬間沉靜了下來。

我走過去看著阿爸的眼睛，我說，阿爸，我不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小孩了，你還要我嗎？ 阿爸把我攬進懷里，說，傻孩子，說的什么話！你永遠是阿爸的孩子。

我沉默著順勢把頭埋進阿爸的外套里。阿爸的胸膛真溫暖啊！溫暖得我想落淚。阿爸，我把心里的委屈都化作了淚水流在你的胸膛，你能感受到嗎？

[7]

時間洪流不停地向前奔走，想抓住些什么，卻怎么也抓不住。回頭時發現自己已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好遠好遠，可那些過去了的場景卻又好像近在眼前。這就是我現在的感受。

上了初三之后，學習比以前忙碌了，我跟黎爍不再有那么多的時間打鬧，他一心想考那所據說是市里面最好的高中，于是不管上課下課，他都把自己埋在學習的世界里。而我，早就決定跟著黎爍的腳步走，所以，我也比以前更加努力了。只是……看著剛發下來的試卷上的一個又一個紅叉時，我的心都涼了一半。再看看黎爍，年級的第一名，要上他說的那所高中已經不在話下。

可最讓我在意的，是這一次全市的調研考試幾乎決定了你能不能上那所高中。所以，這次考試其實相當于一張門票，一條捷徑。

我耷拉著腦袋趴在桌上，像一只打了敗仗的大公雞，看同學們熱火朝天地說著自己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造成失誤突然就覺得心很煩，仿佛整個腦袋里都是他們的聒噪。然后，我默默往后門退了出去。 我覺得我的心上好像壓著一塊石頭，不發泄一番是不會好過的。于是，我來到了樓頂的天臺。

天臺上一片漆黑，我走過去趴到欄桿上，看著腳下燈火通明的校園，竟默默地哭了。我想到了阿爸阿媽，想到他們為我付出的汗水，想到他們把我當成最貴重的寶貝一樣小心呵護，我也想到了黎爍，想到了幼時我曾惡狠狠地對戴著大紅花的他說，黎爍你別得意，下學期的大紅花一定是我的。于是，下學期的大紅花就真的是我的了。想到這兒，我哭得更厲害了，眼淚直往下掉，一顆一顆全都砸進了無邊的夜色中。

我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悲傷的世界里，以至于黎爍是什么時候出現在天臺上我渾然不知，直到他出聲喚我，羅秋雨。聽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另一個聲音在天臺上響起，我趕忙停止了哭泣，用手胡亂把淚水抹干，深呼吸一口后才勉強用已經有些沙啞的聲音回他，干嗎？

他走過來站在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別哭了，一次考試而已，沒關系的。他說得云淡風輕，可他不知道，于我而言，每一次考試都不只是考試。

我有些生氣了，沖他喊，你知道什么？這次考試關系到以后能不能上你說的那所重點高中！你是考得好，肯定能考上了！可是我呢？我考不上難道哭一下也不行了嗎？！我越說越激動，聲音變得越來越沙啞，到后來我只能趴在欄桿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也是在這一刻，黎爍突然轉過身來擁住了我，在我耳邊輕輕開口：“我相信你。”我一時有些愣神，僵在那里任他擁著，沒有回應。

黎爍，我想你大概不會明白我的感受，你說你相信我，可是，我不相信。

[8]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情緒一直不好，也無心聽課，所幸五一假期很快就來了，終于可以回家了。

只要在這世上多活些年月你就會發現，即便你到過很多地方，可真正能讓你說出回這個字的少之又少。我喜歡回家，因為我最親的人都在等我回家。

五月份是種植水稻的時節，每日早飯過后，各家各戶就都背著滿滿一背簍秧苗還有一些必備的農具上水田里插秧了。村里的小孩不像城鎮上小孩那般嬌生慣養，每到農忙時候都是得去田地里幫著干農活的，往年這個時候我也會去幫著阿媽他們插秧，只是今年我借口快中考了要在家里復習，阿媽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臨出門前還說，只要我好好學習，要怎樣都行。

我坐在小方桌前溫習課本，屋子里安靜得落針可聞，可我卻覺得心里邊有一股莫名的火在蔓延，讓我愈發煩躁，我伸手一把抓起桌上的書本，將其狠狠地摔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似乎是在對我如此粗暴行為進行控訴。

就在我幾乎想要沖上去把那一頁一頁的書本撕個粉碎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心想，怎么阿媽這么早就回來了？連忙把地上的書本拾起來胡亂往桌上一放就慌慌張張地跑去開門。

我拉開門閂，打開門后我卻沒有見到預料中的阿媽的臉，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穿一襲淺綠色連衣裙，很好看的樣子。

我似乎并不認識她，也沒有聽阿媽說過我們家有什么有錢的親戚，所以，她該不是誘拐兒童的吧？可我應該也不算兒童了吧？然后我又看了看她身后穿著一身黑衣的男人，雖然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可我實在看不出他是個斯文人，相反，我覺得他比那個女人更像是拐賣兒童的。

這樣想著，我不禁被我豐富的想象力逗笑了。那女人見我不說話，又在那傻愣著笑，眼睛里閃過一絲異樣，她回頭望向身后的男人，眼神很無奈，又很……悲傷？不過也許是我看錯了。

那男人走過來拍了拍女人的肩，我才想起我還沒有問他們要干嗎？于是，我先開了口，額，叔叔阿姨你們有事嗎？聽到我正常開口說話，女人的臉色一下緩和了，接著笑得一臉的溫和，問我，小朋友，就你在家嗎？你阿媽呢？她躬著身子，我聞到了她頭發上好聞的洗發水的味道，頓時好感倍增。

我有些遲疑，怕他們真是壞人，可到底還是說了真話，我說，阿媽去田里插秧了，你們找她有事嗎？那女人面露難色，試探性地問我，那你現在可不可以帶我們去找她，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問問她。 聽她這么說，我便更忍不住好奇，很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9]

那天，我沒有帶他們去找阿媽，但是我去把阿媽找了回來。一路上，阿媽跟我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詭秘。

剛回到家他們就迎了上來，禮貌地跟阿媽打招呼，阿媽有些不好意思，連著說了好幾句讓你們久等了。說著，阿媽把他們領進了屋里。

我沒有跟進去，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發呆，也不知道他們在屋里講些什么，只知道過了很長時間他們還沒出來。就在我坐得快睡著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從屋里出來，是那個女人，身后跟著那個男人，還有阿媽。

她走到我面前，一句話沒說就直接把我摟進懷里，然后痛哭起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可是，當我聽到她一遍遍喊著“我的孩子”的時候，我幾乎想從她懷里掙脫。

我愣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望向阿媽，想要尋求一個答案。可是，剛剛觸及到我詢問的眼神阿媽就偏過頭去不再看我，似乎是默認了。我默默收回視線，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推開面前這個摟著我的素不相識的女人，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全然不顧身后的哭喊聲。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跑，只是突然覺得同甘共苦了這么多年的家人竟然是跟我毫無血緣的路人，那種感覺真讓我絕望，就好像再次被這個世界拋棄一樣。

不過，那天我并沒有跑得多遠，也沒有哭得很傷心，我只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便停了下來，想象著十多年前我被遺棄時是怎樣的情景。

睜著兩只圓碌碌的小眼睛，被放在老槐樹下，或許還開心地笑，渾然不知這意味著什么，只是瞳孔里父母的臉越來越遠。爾后，天空蒙上一層厚厚的陰霾，電閃雷鳴，我被嚇得哭了起來，嘹亮的聲音劃破陰沉的天空，終于，我又重新被抱了起來，眼睛里出現了一個慈眉善目的女人。后來，我管她叫阿媽。

所以，其實阿媽一直都在跟我講真話，只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我在老槐樹下坐了很久，坐到全身都開始鉆入刺骨的寒冷。那時我在想，如果我一直坐下去，坐成一尊雕塑該多好！ 可是，我的這種幻想很快就被黎爍打破，他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羅秋雨。這個現在于我而言異常諷刺的名字。我沒有應他，也沒有回頭，只是聽著他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靠近，直到他停下來，站在我身邊。

羅秋雨，回家吧，你阿媽還有你……媽媽都很擔心你。他說。

黎爍，我沒有阿媽了，那座房子，也不是我的家了。我盡量用平穩的語氣說完這句話，眼睛仍舊沒有看他，我怕我一看他，先前千辛萬苦隱忍下去的淚水就會決堤而下。

那么，跟我走吧！他又說。然后向我伸出了手。我終于抬頭，看著他的眼睛，那么澄澈的目光，那么堅定的眼神，我怎么可能忍心拒絕？所以，我只答了他一個字，好。說罷，將手搭上他的手，他一使力，把我拉了起來。

那天，他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向村子里走去，雖然以前也跟他一起走過很多次，可是這一次卻是我這么些年來走得最艱難的一次，注定永生難忘。

當我的視線重新出現那幾個人還有那座房子的時候，我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激動。阿媽最先看到我，跑過來一下子抱住我，抱得緊緊的，像抱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她一遍又一遍地喚著，秋雨，孩子，好孩子。

我回抱住阿媽，才發現，她竟清瘦成了這個樣子！為著一個來歷不明的我，竟累至此！一股強烈的愧疚感瞬間將我包裹。

我仰起頭，盡量離阿媽的耳邊近一些，身后那座因為年代久遠而顯得破舊的木屋靜靜地觀望著這一切。我看著阿媽清瘦的身軀因為哭泣顫抖著，心里像被人生生灌入幾大瓶白醋一樣，又酸又澀。我想要開口安慰，眼淚霎時從眼角滑落，落在了阿媽的肩上。

我閉上眼，又睜開。輕輕開口，阿媽，我……只是，話還沒有說完我就覺得眼前越來越黑，就連偷偷轉過頭抹眼淚的黎爍我都看不清，最后，我感覺全身的力氣仿佛被一下子抽干，整個身體慢慢向下滑，然后我便失去了知覺，只依稀聽見面前的黎爍慌亂地喊，秋雨！黎爍，這是你第一次這樣叫我的名字。

[10]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從劇烈的頭痛中醒來，身邊的一切儼然換了一副新的模樣。

我沒有吵，沒有鬧，安靜地接受著我生活中的這些變化。我的生父生母，當初因為窮困潦倒拋棄了我，現在，他們已然成了這座繁華的大都市里的有錢人。他們送我去最好的學校念書，給我買很多我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吃食，他們大概是想通過這些物質上的補償來彌補我這十多年來精神上的虧空吧，可是，我始終無法融入到他們的生活里。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終于學會了如何做一個城市小孩。我穿名貴的衣服，吃昂貴的食物，跟同學一起去豪華的地方聚餐。我喜歡笑，所以他們都喜歡跟我玩。我還跟他們分享我的小秘密，比如，早上起來偷偷把爸爸的眼鏡藏在了他的皮鞋里，或是我惡作劇地在我家養的那只白色薩摩耶的食物里放了兩勺鹽。

可是，他們都不知道，我心里最大的那個秘密啊，是我的小村子，我的阿媽跟那個有著澄澈的目光的叫做黎爍的男孩。

我相信，在某一天，我一定能和他們再見面。直到后來，我在爸爸的書架上翻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張報紙，上面赫然寫著，*省*市近日來因為連續暴雨，已有多地發生特大泥石流自然災害，其中最嚴重的是*村，整個村莊已被悉數淹沒，傷亡情況暫且不明。

消息的下面附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整個村子只剩下一棵老槐樹在廢墟之中搖曳，那么孤獨。一時之間，阿媽還有黎爍的臉在我腦里不斷變換著，心里像被一塊巨石壓著，那種感覺，就像突然從陽光明媚的地方被關到一間小黑屋里，面對滿室的黑暗，希望破滅，連活下去都成了一件極難做到的事。

自那之后，我每個周日都會去教堂祈禱，不求他們有多富足，只要活著，平安喜樂就好。 只是，黎爍，我每天都更努力地活著，卻遲遲等不到你再喚我一聲秋雨。

三月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如同三月的天氣一般。 可是黎爍，你藏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這三月的陽光照在了你心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