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①]
我摔跤了。被一截木頭絆倒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痛得齜牙咧嘴,好久沒能站起來。如果不是媽媽一定要叫我跟蹤爸爸,我也不會來到這黑咕隆冬的地方。
媽媽的話還在我耳邊響起:“抓賭的人隨時可能進村,你爸爸也許會在今晚被他們帶走,你一定要跟牢他。”我忍痛從地上爬起,環顧四周,爸爸早已趁著黑夜逃走了。
暮色降臨,房子、牲畜欄、柴草垛悄然隱退,似乎要給黑暗讓出空間。那空間里有無限的虛空,又藏著巨大的深淵,變幻莫測。我似乎聞到了什么,是一種腐爛菜蔬的酸甜味,再一聞,一股草腥氣撲鼻而來,還夾雜著糞缸的臭味、爛泥的氣味、腐敗的番薯味。再走一段,又什么都沒有了。
我趔趔趄趄地行走,放大的腳步聲在耳邊轟響。真想大步奔跑起來,又擔心驚擾黑暗中的沉睡物。
[②]
媽媽老讓我做這樣的事,真是煩透了。
當然,比起屁顛屁顛地跟蹤大人這類事情,我更討厭那時的天竟黑得那么快、那么徹底,根本不給人看清它的機會。沒有路燈,有月亮的晚上又是那么少。家里的燈更是奄奄一息,還經常停電。
我奶奶就盼著停電,這樣她就可以把煤油燈點起來,來電了還舍不得吹滅。煤油燃燒的氣味有點臭,豆莢大小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根本看不清碗里盛著什么。
“要那么亮做什么,還能把米飯吃到鼻孔里去?”奶奶卻振振有詞。
我對著黑暗的空間扮了個鬼臉,好像另一個和我聲息相通的人,正在屋子的另一端看著我。屋子很黑,除了火苗照耀到的那一點地方,也只是影影綽綽的影子與影子或影子與黑暗的交錯疊加,其他地方根本看不清。
外面,天光早已暗淡下來。大地關了門,只從窗戶外漏進一點星光,微弱得近乎在一鍋子黑米粥里,灑上一點白芝麻粉。門外,野貓在叫,不連貫的喵嗚喵嗚聲,漸漸遠去的喵嗚聲。它正從橘樹的樹枝上躍下吧,一翹一翹地走,非常驕傲的樣子。
我已經吃完飯。我是家里吃飯最慢的一個,我是故意的。從來沒有什么好事情在等著吃完晚飯的我,不是遵循媽媽的命令去跟蹤爸爸,就是像死魚一樣躺在床上,肢體昏昏沉沉、腦子健步如飛。
夜很深很深很深了……樹睡著了吧?雞冠花睡著了吧?瓦片睡著了吧?螞蟻睡著了吧?鴨子睡著了吧?世界也睡著了吧?只有我和村外的小河沒有睡。它在嘩啦拉地流著,我聽見自己的血液也在嘩啦啦地流著。到了晚上,它們流在一起,它們流得很歡。
我是在爸爸與我說了那件事情之后,才開始失眠的。
爸爸說,美國人要造一枚月亮掛到天上去,它的亮度相當于五十六個滿月的亮度。也就是說,一旦造月成功,我們的夜晚將會變得和白天一樣明亮。
爸爸對我說:“等到那一天,你就可以在月亮底下寫作業了。”他對奶奶說:“到時候,您老人家就可以在月亮底下縫衣服了。”他又對我媽說:“你編草帽的時候,就不用開燈了。”
他沒有對我爺爺說什么,因為他知道爺爺在晚上根本沒什么事情可做。有沒有月亮,對他來說沒那么重要。
爸爸的話讓我吃驚不小,原來在遙遠的美國,竟然有人要幫我實現夢想。可是他們真能造月成功嗎?萬一那人造月亮砸下來,怎么辦?該多大、多重的一個啊!如果砸到屋頂上,非把屋子砸塌不可;要是不小心砸到路人的頭頂上,不是要砸死人的嗎?難道在天上有一根鐵繩子系著那月亮,不讓它掉下來?一直一直系著,那到底是一根什么樣的繩子啊?它會不會有松動的時候?在一個隨時可能墜落下來的月亮底下行走,不是很危險嗎?
我對在月亮底下寫作業沒什么興趣,可我太喜歡天上有兩個月亮的感覺了,一定非常美妙,就像宇宙這只老母雞下的雙黃蛋。并且天再也不會黑了,我也不用那么早就被趕到床上睡覺了。
可是,我仍對爸爸的話將信將疑。在家里,奶奶和媽媽干脆就不相信這事,她們天黑了睡覺、天亮了起床,停電的時候照例點起煤油燈,從來不過問天上的事。
只有爸爸,每過一段時間,總要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一說。
“我敢保證,總有一天,我們會擁有兩個月亮。人家美國人能想到的事,還沒有做不成的。”我清晰地記得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右手上舉,食指與中指微微張開,成剪刀形狀,好像在發布某項神奇的指令。
每次爸爸說起這個事,總是那么高興,比打牌贏了錢還高興,連眉毛都在笑。爸爸告訴我,這個人造月亮其實是一個塑膠做成的反光鏡,科學家要將它裝入人造衛星,發射到繞地球運行的軌道上。
這個反光鏡到底有多大?是不是像我們村里的曬谷場那么大?他們是怎么把它弄上去的?難道有一架傳說中的梯子通往那里?另外,塑膠做的怎么能反光呢?
我的問題多得問不完,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未知的事物都搞搞清楚,比如為什么鳥能飛起來,而人卻不行?世界上的第一個人是怎么來的?真的是猴子變來的嗎?毛毛蟲是怎么變成蝴蝶的?為什么剪頭發的時候不會出血?這些問題折磨得我無法入睡。可爸爸根本無法滿足我像大人的煙癮一樣強烈的好奇心。
“我現在無法解釋那么多,不過一切都有可能。月亮會有的,什么都會有的,你們就等著瞧吧。”爸爸大手一揮,從餐桌前起身,先是東張西望一番,趁著媽媽進廚房的當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到門外,馬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③]
爸爸又去打牌了,他一上了牌桌,就沒了白天黑夜,著迷得把自己都給忘了。他說打牌能讓人更加熱愛生活,永遠不會自殺。一個人只有在打牌的時候,才會覺得一切皆有可能,這世上沒有一副牌是重復的……爸爸還想說出更多關于打牌的好處來,卻被媽媽厭惡地打斷了。
“打牌、打牌……就知道打牌,也不見你打出個錦繡河山來。還是想想怎么賺錢吧!踩一腳油門,錢就來了。這么好的事情,怎么就不愿意?”媽媽在說買三卡的事。
“叫我像傻瓜一樣見人就問:喂,你去不去哪里哪里啊?呵,我可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爸爸激動萬分,好像媽媽馬上就要拉著他去招攬生意。
“哼,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媽媽眉尖緊蹙,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子。
“把人像牲畜一樣,從這個地方載到另一個地方,難道不是傻瓜干的事?”爸爸一臉挑釁。
“我知道你怕什么,臉皮子薄啊。你放心,我絕不勉強你。”媽媽冷笑道。
“我什么也不怕……你說我一個大男人怕什么?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爸爸梗著脖子,轉過身去。他生氣了。
見狀,媽媽也不敢多說什么,氣吼吼地走開了。
爸爸很有本領,說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讓人無法辯駁。沒錯,他看過很多書,是我們家最有學問的人。世界上有學問的人都是這樣的嗎?自己不喜歡開三卡賺錢,卻說那是傻瓜干的活。他喜歡打牌,就要說出一大堆打牌的好處來。
我并不反感爸爸玩牌,至少在那么黑的黑夜里,他有事情可做了。而我們這些無所事事的人,才是天底下最可憐的。
那時候,紙牌剛剛興起,村里十有八九的男人都在玩牌,而十有八九的女人都在反對玩牌。就像拉鋸戰一樣,時不時擦出一些矛盾的火花來,男人、女人為此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
“長夜漫漫,黑燈瞎火,不打打牌、吹吹牛,我們能干什么啊?”男人們振振有詞。
“干什么?還能干什么,待在家里啊!一家人說說笑笑、親親熱熱,有什么不好?可你們的屁股就像長了瘡,一刻也坐不住。”女人們恨恨不已。
多嘴多舌的女人真討厭,男人們只把她們的話當耳旁風。
我看著一張張紙牌被一只只黝黑的手逐一認領,有人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有人唉聲嘆氣。很快勝負已定,紙牌重回桌面,被整理、被清洗、被齊刷刷地反扣在牌桌上,等著被再次認領,成為一副好牌或一副爛牌有益或有害的組成部分──只要你不累也不困,這個過程就可以無限地玩下去。
誰也不知道下一張牌是什么,爸爸不知道、眼鏡叔叔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在摸牌的時候,嘴里會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他們一邊摸、一邊叫,叫著心目中紙牌的名字──那左右整個牌局的關鍵一張。整個氣氛由此變得熱烈,這是少數幾個夜晚中我的見聞,讓人難忘。
可絕大多數的夜晚,我都沒有這樣的幸運。爸爸不會輕易讓我跟到那地方,說那里不是小孩子該去的。除了我的嚎啕大哭偶爾讓他動了惻隱之心外。
[④]
當又一個跟蹤之夜來臨,我決定不再執行媽媽的命令。我假裝跟著,卻半途返回,我實在厭倦了這樣的差事。一看到我進門,媽媽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手里的編織活也忘了做。
“你爸跑了?往哪個方向跑的?”媽媽開始緊追不舍。
“我哪里知道,兩眼一抹黑,站起來一看,人就不見了。”我喪氣地說。
“在哪里跟丟的?”她越來越像電影里盤問奸細的高官。
“在磨房外面吧,天太黑,沒看清楚。”我敷衍她。
“怎么又是那個地方……”她似乎有點不相信。
我在毫無疼痛感的膝蓋上揉了又揉,卻沒能引起她的注意。
這個晚上,媽媽破例沒有趕我上床。她一會兒叫我去大路上看看有沒有陌生人進村,一會兒嘰哩咕嚕地說,不知道今晚會有哪些人和爸爸一起玩,最好眼鏡叔叔不在場。因為他老婆為了玩牌的事,已經喝過一次農藥了。
“你說他老婆,那個山里女人還會不會做傻事啊?”媽媽問我。
“應該不會吧。”大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啊!我討厭回答這種問題。
“她那種一根筋的女人,真是難講。”媽媽憂心忡忡。
村里的女人一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喝農藥,實在是農藥太好找了,家家戶戶都有。電視里很多女人一和丈夫吵架,也喝農藥。我真不知道農藥有什么好喝的,又臭又苦……肯定是苦的吧?
但我不再想農藥的事,我在想月亮。月亮……那枚人造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掛到天上去。剛才我出去的時候,試圖尋找新月的影子,可天上一片寂寞,除了那輪彎月,瘦嘰嘰、寒棱棱,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也沒有。
我要的是滿月:圓的、亮的,不凋謝、不毀滅,夜夜如此、四季常青……我是那么相信,這世上將會出現這么一枚月亮。
為了不錯過第一次看見它的機會,我開始仰著脖子走路,大白天也如此。常常走著、走著,就把脖子抬得老高,讓人擔心那脖子可能會像被風過度吹拂的蘆葦稈子一樣斷掉。因為我的走路姿勢,他們給我取了許多綽號:鵝小姐、呆子、豆芽菜、接水喝的人。還有更難聽的,我都不好意思說。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照例仰著脖子在田埂上走,邊走邊微張著嘴。忽然一只大鳥從頭頂上空飛過,那堆稀爛的、讓人惡心的東西,不偏不倚正好掉在我的頭發上。從此,我的綽號“吃鳥屎的人”就被固定下來了。
我還是不打算告訴他們關于月亮的事。我愿意忍受這些羞辱,以便有一天報仇雪恥。那就是當那輪完美無缺的月亮從我頭頂升起的時候,當他們驚呆了的時候……我將告訴他們,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我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當爸爸在牌桌上把一件件襯衣磨得稀爛的時候,我卻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尋找月亮的影子。不僅在天上找月亮,還在池塘里找、水田里找、鏡子里找,凡是圓的、透明的、有亮光的,都被我當成了月亮。這件事情讓我吃盡苦頭,撞得鼻青臉腫不說,運氣不好的時候,還會跌到茅坑里,弄得一身臭。
伙伴們總是取笑我:欸,你干么老是仰著脖子?你的脖子快要斷了!難道你還想吃鳥屎不成?欸,大家快來看這個要吃鳥屎的人!
我被弄得雙頰通紅、尷尬萬分,心里恨死他們了。
[⑤]
這天晚上,爸爸照例一吃過晚飯就不見了人影。他一出門,天色立馬暗下來。我等著遵循媽媽的指示去假意“跟蹤”他。她屋里屋外地忙活著,似乎并不知道爸爸已經溜走的事實。我等了很久,也沒有得到任何指示,一身輕松。
家務完畢后,媽媽開始在白熾燈下編草帽。我搬條板凳坐在她邊上,偶爾幫她拿點小東西。她也不趕我上床睡覺,似乎很高興有人陪著。
憑直覺我知道那個晚上已經很晚了,我困得眼皮子一個勁地往下壓,可媽媽還是沒有提睡覺的事。我也不提。我還沒有過整晚不睡覺的經歷,我非常想知道天是怎么一點點亮起來的,是什么樣的力量讓天空一點點變得明亮。就如我很想弄明白,童話里的魔鬼是如何化做一股青煙,鉆到錫瓶里去的。
媽媽的草帽終于編好了,最后一點蒲草都被她塞進帽檐里,如此完美。她用一個手指頭頂著這頂充滿蒲草氣味的帽子,轉了又轉,非常得意。
就在她轉動那頂草帽的時候,有聲響從村莊的中間位置傳來,急急地,夾雜著哭聲、喧嚷聲。隨之有狗吠聲、腳步聲、物體的撞擊聲,越來越多蕪雜的聲音慢慢匯聚進來。我媽把草帽一丟,奔了出去,我緊跟在她后面。
天太黑了,有微弱如影子一樣稀淡的燈光,從“吱呀”打開的窗戶里潑出來。有人站在窗里張望,詢問一聲,得到一聲含糊的回答,又一聲不響地關上了。
媽媽牽著我的手在逼仄的弄堂里摸索,好幾次腳底打滑差點摔跤。我們互相攙扶著,先是來到蔣光頭家,再尋到長腳阿常家。
從阿常家底樓房間里滲漏出的燈光暴露了一切。沒有警車、沒有圍觀的人,大門敞開著,蘭竹菊橫七豎八躺在綠色天鵝絨桌布上,是一個倉皇撤退的現場。
謎底很快揭曉了,眼鏡叔叔的老婆再次喝了農藥,家人發現的時候已口吐白沫。現在,他們正抬著她去鎮上衛生院洗胃。就是說,當她的男人和我爸他們正熱火朝天地打牌時,她卻在家里偷偷地喝農藥。她肯定是不想活了。在我們村莊,還沒有人第二次喝農藥而不死的。
我被媽媽拽回家躺到床上,已是后半夜。我把被子死死地蒙住腦袋,腦子里全是一個女人被橫著抬出去的樣子。她的胳膊像長長的枯樹枝那樣垂下來,她拖在地上的長發被抬她的人踩到了,也毫無察覺。她會在第二天清晨,由拖拉機運回村里。天一亮,他們就會在村口搭棚子,她冰冷的身體在出殯之前將被安置在那里。有人會在那里哭嚎、有人會在那條路上撒紙錢,女人的親屬還會來鬧。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頭痛得厲害,坐不起來,對媽媽說不想去上學了。她竟然同意了。一碗紅糖煮蛋端到我床前,紅彤彤的,就像打碎的落日。她叫我趕緊吃了,繼續睡覺。
我問她爸爸在哪里,她面無表情說:小孩子問那么多干什么?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眼鏡叔叔的老婆端著一盆洗好的衣服,從河那邊走過來。她的長辮子一甩一甩的,看起來很高興。她逢人就說:我回來了,我不死了。我以后再也不管他的事啦。
奇怪的是,夢里的我很清晰地知道她已死去的事實,于是就很想問她:你不是喝了農藥么?他們都把你抬進棺材里了,你都死了,怎么又活過來了,還洗衣服呢?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夢就醒了。
傍晚時分,爸爸回來了。他眼睛通紅,看上去非常疲憊。只吃了半碗米飯,他就說吃不下了,他要睡覺了。
媽媽把他扶到床邊,幫他脫了衣服和鞋襪。他馬上就睡著了,還打起呼嚕來。
接下來很多天里,爸爸一直在睡覺。白天睡、晚上睡,好像他在夢里有忙不完的事。
[⑥]
“爸爸快起來吧,好吃飯了。”我站在他床邊。
“爸爸快醒醒,你都睡了好幾天了。”我搖搖他的胳膊。
他打開半只眼睛,皺了皺眉頭,馬上閉上了。
“你們先吃吧。我不餓。”他轉過身,把被子往上拉,蒙住腦袋,又睡了過去。
在爸爸睡覺的那幾天里,眼鏡叔叔把他的女人埋在一個山坳里。幾天之后,他把兒子托給別人照顧,自己跟著一個建筑隊外出打工了。
我不明白爸爸為什么不再出門打牌,他完全可以找到更有默契的玩伴。事實上,也有人或明或暗地邀請過他。
這一夜,昏暗的燈光下,媽媽終于忍不住了,再次提到買三卡的事。還說長腳阿常和蔣光頭都找到工作了,聽說工資很高,我們也不能“落后”。
聽到昔日牌友的名字,爸爸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伸了伸腦袋,又低下了。
媽媽以為是自己的話刺激到他,馬上鼓動起來:“你是他們幾個里,最聰明、最有前途的。我們不打工,我們要做小老板、賺大錢,怎么樣?”
“怎么做小老板、賺大錢?”“爸爸心不在焉地問道。
“開三卡。”媽媽再次舊事重提。
“那個東西少說也要上萬塊吧?我們家哪來那么多錢?”爸爸淡淡地說。
“這個你不用管,我可以去借。”媽媽充滿鼓勵地看著爸爸。
“向誰借?再說,那么多,以后怎么還?”爸爸仍是疑慮重重。
“……不用擔心這些,很快就可以還上。我可以跟車賣票、收錢,你只要去考個駕駛證。”媽媽興奮地說。
爸爸不吭聲。后來,他還是接受了媽媽的提議,只要她把買三卡的錢借來,他就去考駕駛證。
[⑦]
一個春日的早晨,爸爸到底開上了三卡,從這個小鎮開到另一個小鎮,在數個小鎮之間往返,接送那些趕集的人、販賣商品的人、游手好閑的人。一天之內,要在相同的道路上往返數十次。
我媽說,爸爸開三卡的樣子很帥,特別是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夾支煙的時候。媽媽則興高采烈地收錢、找錢、數錢,忙得不亦樂乎。他們常常很早出門、很晚回家,用“披星戴月”來形容比較合適。
這一個傍晚,奶奶早早做好了晚飯,熱騰騰的米飯已經上桌,還有三、五樣不同種類的小菜,葷素搭配,讓人看著垂涎欲滴。自從爸爸開上三卡后,我們家的伙食大為改善。我和奶奶坐在飯菜的香味里等他們回家。
天已完全黑下來,三卡單調的“突突“聲,一直沒有在院門外響起。我蜷縮在椅子上,聆聽著、期待著、想象著。
“怎么還沒回來呢?菜都要涼了。”奶奶一會兒探身張望,一會兒把那些盛菜的盆盆碟碟逐一摸過。她搓著手,嘴里念念叨叨:都這么晚了,能去哪里呢?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爸爸被派出所的人抓走了,媽媽在屋子里團團轉。
那邊的事情正在激烈地進行中,每一分鐘都可能發生無可改變的大事件,而這邊的人卻什么都不知。這世上的很多事情,似乎都是這么發生的。
那天晚上,爸爸一進門就說:“我們出事了,三卡跌到溝里去了。”
身后,媽媽鼻青臉腫地進來,沮喪地說:“估計要報廢了。”
爸爸又說:“從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居然沒事,只破了點皮,站起來就能走。上來才知道那是一個水庫,再過去幾步就沒命了。”他一邊往嘴里填東西一邊說,好像在轉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奶奶聽得眼睛都直了,不相信事情可以那么兇險。那天晚上,她一直哆嗦著身體,有點說不出話來。
爸爸開始狼吞虎咽,媽媽則抽抽噎噎地哭上了。不知是心疼那三卡,還是因為害怕──她的額頭腫了,臉頰還有血跡,估計隨著那三卡一路打滾著跌下去。
哭完后,媽媽說:“再借錢買一輛吧,我不相信咱們家的運氣就那么差。”
爸爸低聲說:“還是去工廠打工吧,那樣沒有風險。”
奶奶也在邊上說:“還是去做工吧。”
媽媽不吭聲。她不甘心爸爸和長腳阿常、蔣光頭他們一樣,她更不想讓他們接近爸爸。或許是一種嫉妒吧──這是我的猜測。
后來,三卡進了廢品回收站,爸爸開始無所事事,到處閑逛。有幾個白天還參與了幾場牌局,可一到晚上,他就乖乖地回家。
他開始幫媽媽做家務活、手工活,田里的活也攬著做。爸爸變得勤快起來了,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我們全家既為此感到高興,又有點吃驚。
[⑧]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看見爸爸坐在院門口吸煙,看見我進門,馬上把煙掐滅,站起身,看著我:“你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背著書包,繞過他進屋。
“你媽去鎮上拿活了,晚飯我來做吧。你要吃點什么?”爸爸問我。
“隨便什么啊,都可以的。”我嘴上胡亂應著,心里實在詫異,爸爸以前可是從來不做飯的。
在我做作業的時候,爸爸系上媽媽的圍裙、戴上媽媽的袖套,在灶臺間忙開了。那柴棒有點濕,松針半綠半黃,弄得整個屋子里全是煙,嗆得我直咳嗽。
媽媽回來了,她拿回更多的活,同時也拿到了錢。她抽出一些遞給爸爸:“喏,給你買香煙的。”
爸爸沒有接,遲疑著說:“我想著這煙能不能戒了它,挺費的。”
媽媽頓了頓,沒有接腔,爸爸也沒有再說什么。
那頓晚飯是他們一起做的。媽媽負責添柴,爸爸在灶臺前忙活。媽媽說著鎮上的事:誰家的姑娘要出嫁了、誰家的兒子考上大學了。她看見鎮上商場里的雙門冰箱,有一個人那么高,很氣派。
爸爸說,等有了錢,我們也買一個吧。媽媽說,她早就想買一個了。說到這里,他們就笑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已經是秋天了,那可能是最后一個適合乘涼的夜晚。爸爸的竹椅子沒有放平,一直“咯吱咯吱”地響,他也不管,只顧躺在上面搖啊搖。他和媽媽在聊冰箱的事。他們準備到時候自己做冰棒吃,肯定既好吃又解渴。一地的毛豆殼、花生衣、橘子皮和瓜子殼。一張《參考消息》卷了邊,丟在地上,也不知道有沒有看。
樹葉嘩啦啦響,好像被頑童的手撥弄著,一路撥過去,撥到夜的深處。
“爸爸,那個月亮的事……你還記得嗎?”趁著媽媽進屋拿東西,我飛快地說道。
爸爸做了個微微起身的動作,身體仍平躺著,那么平坦。
“月亮,哪個月亮?哦,你還記得這事呀?”爸爸笑著說。他怎么能那樣笑?
“那個月亮怎么樣了?”我的聲音輕極了,就怕媽媽出來聽見。
爸爸愣了愣,笑著說:“科學家們應該還在研究吧!別擔心這個,等我們有錢了,把家里的燈泡全部換成一百瓦以上的……”
燈泡怎么能和月亮比?那是月亮啊。秋天的蚊子在耳邊嗡嗡亂飛,我胡亂拍打著,一只也拍不到,簡直氣極了。
“報紙上沒說他們研究得怎么樣,什么時候能上天?”趁著媽媽還沒出來,我一口氣說完了。
“這個嘛,報紙上沒說。他們最近好像都在說怎么掙錢……”爸爸剝了一顆花生,扔進嘴巴里。
媽媽捧著一盆子玉米出來,她的臉在微弱的光影里,慢慢移過來,一顫一顫,有種重疊的效果。我擔心剛才的話都被她聽了去,等一會兒又要嘲笑我了。
“吃完這個,可以睡覺去了。”媽媽把盆子往我面前一丟,拿了一個大的給爸爸遞去。
“今年的玉米真甜、真糯……飼料廠的工作已經說妥,過幾天就可以去上班……”他們的聲音懶洋洋、輕飄飄,一路滑跌,向夜的深處直線滑過去。他們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這一刻,我恍恍惚惚。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趕我上床了,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可我的話還沒說完。
而爸爸,那個躺在竹椅子上的爸爸,在這樣的夜晚,怎么就不說點別的?
夜彷彿更深了,村街上小孩的叫聲漸漸遠去,遠到一個沒有光亮的屋子里,被大人藏起來了,聽不見了。我起身,慢騰騰,原地挪動步子,抬頭望向那漆黑的天穹,沒有月亮,也沒有梯子。明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還是懷了無限熱望,連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動了。
爸爸、媽媽在說話,那聲音依然輕飄飄、虛晃晃,仔細地聽,又什么也沒有。有一剎那,我和爸爸的目光隱約接上了,天那么黑,一切光亮轉瞬即逝。
我看著想象中爸爸的臉,一步三回頭,走進那間沒有月光的屋子里。
天黑了,我要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