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知名散文家中,劉志成的特殊性首先在于他的出身——也許沒有其他散文家像他那樣,要過飯、下過井、吃過蛆蟲、修過自行車、住過樓梯間、當過三輪車夫。這是一位徹底出自底層,憑勤奮寫作成長為中國西部散文學會主席、《西部散文家》和《西部散文選刊》雜志執行主編的作家。寫散文不是寫小說,不能玩虛構,作者的親身經歷如何也就顯得格外重要,劉志成的散文多描述親歷親聞,其不同尋常的人生經驗強烈吸引了讀者,受到歡迎是很自然的。他有幾個名篇,每個人都可以讀一讀,讀了絕不致后悔。
《流失在三輪車上的歲月》是他的一個典型系列,在作品中描述的那段歲月里,劉志成賣腳力為生,風里雨里奔走街頭,飽嘗一個三輪車夫遇到的辛酸苦辣世態炎涼,領教過真正的階層歧視,受雇跟蹤過富婆的丈夫,結交過三教九流,拖欠過房租,被無端懷疑遭受過監禁,在電棍的毆打下有過昏迷不醒。這些都還不能和他拉騾運煤的經歷相比:為了多拉一車煤,他孤身被塌方埋在礦道里二十八天。起初和騾子一起吃樹皮和礦渣,后騾子肚脹得只能四腳朝天仰躺,他含淚割開騾皮喝血存活。最后的日子里,蛆蟲和他爭食騾肉,他每天靠吞食大量蛆蟲度日,獲救時奄奄一息,渾身長滿白毛。就是說,他體驗過的生活不是普通作家能“深入”進去的生活,其中裹挾著真正的絕望和悲涼、茫然和希冀、夢想和奮斗。他的作品被稱為“用血水寫成”,是不為過的。世界上也只有后來成為作家的人,承受過的所有苦難才得到報償,歲月才不會白白流失。
作家是要有名篇的,劉志成有兩個名篇最為出色,一個是《懷念紅狐》,一個是《待葬的姑娘》,它們同樣產生自下層生活的饋贈。前者寫鄉下的劉志成家和紅狐一家發生沖突,母狐貍偷了雞,人去報復,找到窩,端走了四只小狐貍。母狐貍一路跟著,凄涼地干嚎。過了些天,一個月光朗朗的半夜里,那只紅狐帶著淚痕在院里跪下號叫,瘦了很多,關在屋里的小狐也跟著叫,響成一片,母親再也忍不住,把小狐送出門交給了母狐。作品最后有一個細節,看似不起眼,卻使人難忘,那就是母狐貍叼了院子里的一只籃子把四只小狐帶走,“我”想阻止它帶走籃子,被母親攔住了。這類細節毫無虛飾,交織著生活中真實的邏輯,耐人尋味也觸動人心。這篇作品被選入全國中學語文教材不是偶然的,它感動過無數人,也包括學生們。后一篇里,讀者被帶入一處常人不可到達的舊窯,那里糜爛的草地上躺著一個病重的癱女,她是被買來為十六年前死去的光棍漢殉葬的,但養了半年還沒死,遭人嫌惡。人們可以隨意毆打她,她無法反抗,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作者特別寫到,她仍然是有感情的,會為被人踩死的老鼠流淚,原來那些老鼠是她唯一的伴侶。作品凄涼動人,令人讀后久久不能釋懷。這個女孩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人世間沒有幾人知道她存在過,唯有偶然路過的劉志成,把她的樣子記載下來,給予她靈魂一絲慰藉。不能說劉志成的每篇作品都好,但他是拿得出一些確實感人肺腑的作品的,點亮他作品的,多是弱小生命或強烈或幽暗的光芒。他的有些創作使人想起高爾基的《在人間》,“人間”在他的散文里無疑擴展了視域。我們需要這樣的散文家。
劉志成能在散文上異軍突起,又與他身上一些天然氣質有關。他樸實、豪爽、善良、極富同情心和容易被感染,對周圍世界充滿敏感和表達的沖動,這些氣質在創作中無不化為藝術的動因。在一篇散文的閑筆處,他記述過黃土沙梁上一處水洼,毒日頭下那水洼已快被曬干,里面竟然還有兩條魚在游,它們瀕臨死亡,吐著氣泡,卻還在用嘴巴互相碰著,仿佛在互相打氣安慰。看到此景,作者“眼眶潮濕了”,為兩個小生命的相濡以沫而感動。顯然,從中也能看到,作者是具有寬厚而深沉的悲憫情懷的,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天生的有著詩人情懷的人。《裸袒的渴意》中面對干涸的大自然的感喟、《懷念紅狐》中面對紅狐母子的同情、《待葬的姑娘》中面對癱女的痛楚,《祭奠白鴨》中面對白鴨的悲傷,無不展示出這個粗獷的陜北漢子內心豐富的感情世界。所以,一是不尋常的閱歷,二是靈魂的深度造就了劉志成。
劉志成和同仁們掀起了西部散文的雄風,他自己的作品則更具黃土高原信天游的悠揚調式,當然,他本人就是個誠摯熱烈的歌手。他是北方的,也是民間的,散文既無“小女人”的矯揉,也無“大文化”的迂闊,而是“俯瞰大地,仰望蒼天”,唱給世間萬物和自己的心靈。他注意詞匯的動感、用語的色彩,追求句式的變化,但遠離文人氣味;他重視紀實,不多作生發,更無意鋪排,有時可以把上等題材寫得很簡約,簡約到讓人抱憾的程度,但由于如此,他獲得了更多的敬意。
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好處是人的個性得到極大解放,人的才華得到更多凸顯。劉志成產生于這個時代,他本身就是一個傳奇。
選自《文藝報》2014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