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漫漫。煙蒙蒙。駝峰山………隱匿了蒼茫的色塊。一座山的形象和野性已沒在了迷蒙中。
游人都匆匆地歸去了,只有我攜一身仆仆的風塵,伴一枚凝血的夕陽,依然被山中光暈閃閃的乳狀圖景揪住熱熱的目光。
是因身側兩條小河幻美的叮咚漲滿山中,幾座攤開粗拙線條的峰以混沌的精氣洽骨浹髓地潤浸,還是因身后廣漠以蛇的姿勢一路蜿蜒的純凈和金黃光焰,你才繡出了滿眼草木幽一山煙雨翠?是因名源于形似一駝低頭飲水的一扇嶙峋,明武宗公元1518年巡幸神木賜名筆架山而一股帝王氣的濡染,還是因“西河七百山川地,秀氣唯臨神木城”的盛譽,你才“擁奪含秀,皆出天然”?是因腳底小城中密集的車龍甲蟲一樣的爬行,肩胛上油綠的杏林波浪一樣的翻動,還是因山中懸空的浮橋隨著撩人的風一擺一顫,你才奇險磅礴,你才幽靜深邃,你才將游人渾濁的目光變成和天空一樣清澈的蔚藍?
迎著一串串的叩問,我將心靈交給了一場撩人的風。任何一座山都是大地激情的高度,但若沒有人文文化濡染,也就失去了它的價值。而駝峰山就是一座風景和歷史、文明的載體。地藏洞、八仙洞,一座座廟宇朝著我水洗過的目光漸行且行。在張公廟,紀念像楊家將一樣精忠報國的張氏一家功勛的張公廟,我把目光伸進了歷史。那是一段怎樣的傳奇呀。明朝時,麟州人張銳由行伍升任參將,在土木堡戰役中,用生命演繹了一段救駕英宗的歷史(歷史難道不是由人來演繹的嗎)。其子張堅,為邊防中堅干將,歷事英宗、憲宗、孝宗三朝,在戎馬倥傯中,被盔甲壓彎了腰,秋霜染白了發。堅子張剛,在潮水一樣的金人入犯中,率千余人馬于山頭擂鼓吶喊,一時黃塵罩天,萬壑有音。敵人像霜殺了的豆子,一下子蔫了。剛乘機勇挫敵銳。戰后,剛又于河口堡筑邊墻,以保境安民。剛子張斌,增援遼左戰事,中敵埋伏,身中數箭,血流如注,但斌單薄而嘶啞的聲音一直在敵叢中回蕩,直至矢盡弓摧后被殺。
歷史靜寂,虛幻地順著目光流動。他們的故事雖已渾濁而神秘,但他們近在咫尺的目光,直抵我的內心。并非活著就可稱人生。在血液流動中活著,那叫一生。在血液流動外活著,那叫永恒。他們的高度,我這個農民恐怕一生也難以企及。但我渴望。我裝滿思想的行囊,沉在生活底層。我只能用詩意的耳廓諦聽數百年前的回聲。我看見他們一個個像蝴蝶在刀尖上舞蹈。
誰能破譯有人曾在土地上發出嗩吶一樣蒼涼的聲音呢?望著張氏一門栩栩如生的塑姿,我心里是多么渴望與他們進行一場對話呀?;蛘邠u旗吶喊,跟著他們在沙場馳騁。可除了念天地之悠悠,又能怎樣呢?除了擎起一顆詩心,將他們的名字像先人用銅色的泥巴祭奠而引燃一粒詩歌,我又能干點什么?除了以天空廣博的深邃,或者是土地銅色的厚重,為兒子豎起一面鮮艷的旗幟,我還能干點什么?在這個市場經濟風毛浪狂的年代,一個人在極限的生命中若不多一些勇毅,能不被懶散、庸俗的斧頭,浮夸幻想的斧頭伐倒嗎?若不清醒而準確地認識自己,除了一堆無用的時間,還又能有何收獲?對人類來說,家園是現實生活的全部。可怎樣才能讓奉獻不再是理想和憧憬中的口號呢?生命溶進人生與生活,即使走不出家園在市場經濟中工業喧囂的痛苦和陰影,我們也是兒子們眼中的駱駝。夕陽如血。我只能將一腔悠悠的佩慕,風化成山上蔥蘢的樹木和裊裊的炊煙,伴著他們的魂靈,以解時間深處的落寞。他們生命的激情,已消失在銅色的泥塑里了,他們真實的面孔不再被人們提起,但這能是淡忘的標志嗎?香煙裊裊,那只是表達的另一種方式……誰又能破譯有人曾在土地上發出的嗩吶一樣蒼涼的聲音呢?
我長途奔波的渴意,挾帶的遙遙飄來的張氏的味道,漸飄且飄過古佛洞,浩然亭,在東側的朝仙洞里再次熱烈地引燃。引燃是源于本籍學者張祉繁從激情和痛苦里出發的曠世才情和刻骨刻髓的土地情結。我遙望的目光漸漸觸摸到了日寇鐵蹄踐踏的1939年的冬天。沒有溫暖的冬天,火苗在哪里?小城陷入了恐慌。邀軍界朋友登臨駝峰的張祉繁,豪言話救國壯語呼抗日的張祉繁,把手臂揮得山響:“日帝入侵,國難當頭,余當投筆從戎,與諸君東征……”山寒風寒,那人噙著的那汪熱淚更寒。銅質的音色浸在憂患的底部,郁郁的目光溶進了無邊的寒意??捎姓l能知道痛苦是源于深刻呢?那人聲音漸高且高,冬天的寒意已無法覆蓋激動的心情:金戈鐵馬殄仇仇,不殺倭奴誓不休。從容仗劍上前線,一劍一個鬼子頭。國軍直抵東京日,愿與同人市上游。悲苦的聲音燃遍山頭,那人如新月初照,樸素的激情感動山中泥塑。
像農人的鋤頭深入土地,我深入了那人詩中流淌的血脈的鐵質。一種圣潔穿越了我向往文學的心境。那人所有的憂郁與土地有關,所有的激情與內在的意志和氣質有關。但我呢?……我生也晚,未曾一睹那人和那人的照片。即使見過,還不是一臉的普通與平凡嗎?但他的詩句足以讓人流著淚讀一生。每一種形象都是那人留給我們的形象。(中華民族精神的基石與源頭,哪一個又不是從這些形象里出發?)
有這就足夠了。
我從容飄逸的思緒與童趣的心境,搖得一座山清靈又深沉。熱辣辣的目光在山中積淀的歷史文化中穿巡,在玄奧的人文文化與古建筑文化中穿巡。從二郎廟到諸神殿,從三教殿到祖師廟,從玉皇閣到碧霞宮,我穿過了一層又一層的嫵媚與開闊,一疊又一疊的曠遠與典雅、率真與清新。但熱乎乎的視線始終穿不透山的素樸不雕、淡泊超然的太深奧與大內涵,我疾然抖出了一串悵然的迷惘:駝峰山那一顆立在歲月中的靈魂,我以游子的目光究竟領悟了多少?清澈如水地看到了多少?她的風刀斬不斷,她的淫雨沖不垮,她的溶進生活的神秘光芒,究竟讓多少孱弱的游人穿透了世俗的紛爭和喧響?她質如玉的山品,她剛如鐵的山性,真的無可名狀嗎?真的無可執著地懾招魂夢嗎?像掌心縱橫交錯的命運詩化一種迷惑,她本身就是一種深邃。我只能從深邃中走進,再從深邃中走出!從深邃中點燃娓娓的靈魂對話,再從深邃中熄滅性靈的誘惑,而順應一個男人血液狀態的心境。
暮色已不知何時從山后升起來了,如煙嵐包圍了夕陽。那是怎樣的一番淡逸呀。暮陽最后的紅紗,輕軟而鮮活。霞光如液體流溢,泛濫在山中廟宇的琉璃瓦上,殿柱上,波動著新彈的棉花一樣均勻的質感、美感。
一顆苦于嘈雜的心,怎又能不被大自然染上清明?此刻,充滿誘惑的天空,像撲克牌曾經詮釋一個男人困惑的神秘,一下子抓住了我??上мD眼那紅紗就隱匿了,天空出現了一些柴火熊熊燃起,如杜鵑啼血涂過。接著,又幻現出一湖。湖凈如鏡,微波皺起,泛著涼意。白鷗無數,在輕波細浪間出沒,平添無限曠遠。樂音裊裊中,湖中一畫舫駛來,窗戶大開,好多只手握著鮮花在舞動。那些花像是剛從枝頭折下,滾動著珍珠一樣的清露。漸漸的……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百丈巨石,凌空欲墜,泛著一種恐怖、陰森的感覺。是一個九檁八塔,五脊六獸,四角挑檐的宮殿。是新娘身后散出的彩花……千變萬化的奇狀,幾乎讓人懷疑是在舉辦一次畫展。沒有什么地方的云霞,會比駝峰上的云霞更像云霞。它是風景中最奇趣最溫情的一種,這樣的風景沒有工業時代污染的臭氣,沒有名勝景點上人為的嬌氣,只有靈醒和靈醒的美趣,只有誘惑和誘惑的野氣。這種如酒微醺的撩人,離我的生活已是很遙遠了。這樣的傍晚,無疑讓我開始慌亂和興奮。我想起了遠方友人北城在來信中的一個句子:“熱愛自然,才能深刻生命。”
我的心域在拍攝著看一眼就會令人心旌搖蕩的云霞,前方的廟頂就出現了星星。一片清越的木魚聲和拖腔長長的誦經聲響起,一束圣光漫過了我迷醉的心境。迎著聲音走去,那是怎樣的幾個僧人呀?;疑拈L袍正被微風揚起,眼睛微閉,氣定神閑地將一根暗黃的短棒抬起,落下。落下,抬起。我怕打擾了他們,就靜靜地站在一邊。他們是駝峰山的一部分,他們的內心就是一片幻美的云霞。他們以自由的方式接近自然的氣質,以虔誠的心境涅槃靈魂的大美,以清寂的簡樸追求生命和佛光的圓滿統一,無疑在我浮躁的內心留下了一束真實的光芒。經聲浩蕩。佛光浩蕩。我帶來了……他們放牧云霞的傍晚。若是夏末秋初的日落時分,偶爾天空云海翻騰,霞蒸霧涌,山形廟宇,河流會一一呈現空中,恍如海市蜃樓。在做完晚課的一個年邁僧人的描述里,我像掉進了一個優美的傳說,最后醉得腦子里充滿了一疊疊釉彩的云霞。天空呈現的異象叫“現山”。這山有靈性,“現山”三日內必降大雨。僧人滄桑的聲音透著一股神秘。
神能顯靈嗎?我知道,那種神秘的呈現純屬一種氣象變化。若有神,紅塵中小人的舞臺怎還依舊存在?怎還由著小人的性子來?要不是以一些丑惡的事物和美好站在一起,紅塵又怎叫紅塵呢?若神看到人在城市膨脹的欲望中,那種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人性退步了,那種先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道德墮落了,那種所欲有甚于生者而不為茍得所惡有甚于死者而患有所不避的本心被銅臭腐蝕了,那種世界大同天下為公的節操被欲風強奸了,心緒還會靜謐嗎?面對一張張貪婪、陰險、狡猾的臉,大智大慧的慈目還會灑出洋洋的溫暖嗎?神能顯靈嗎?
但我只是作了一次身體渴望脫離衣衫,心靈渴望皈依佛門的靈魂飛檐走壁的信馬由韁,沒有把在佛前激活的思緒說給僧人們。我清楚自己的做法是對的。我能打破幾個年邁僧人一生的、信仰嗎?
夜意深濃。早該下山了。但我仍披著月光飄飄星光耀耀的衣袂佇立山頭,仍無法抖落灑在心宇中的那溢滿情趣的霞光,那朝仙洞中張先生憂國憂民的豪吟之句,那張公廟中張氏一門栩栩如生的英姿。我想,深邃就是這山的靈魂、思想吧?難怪我穿不透她的內里呢!就如一本優秀的書,可以得到極大的樂趣和滿足,成為人人羨慕的財富。而書的表面華美、色相,和出版年月的久遠,以及作者是誰都是無用的。
選自《山東文學》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