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那一代,是背著《毛主席語錄》,聽著收音機里知識青年的故事長大的。
母親家里兄弟姐妹9人,她排行老二,除了平日里幫著父母做家務,干農活,她還要像大人一樣照顧弟弟妹妹。她心靈手巧,不管是什么活兒,別人做的,她只要看上一遍基本就會了,做飯,洗衣,打掃家,種地,喂雞,喂豬等所有家務活兒、農活兒沒有她不會干的。最重要的是別人不會干的她也會,比如理發、做衣服。她天資聰慧,做啥像啥,理的頭發有模有樣,做的衣服款式各異,所以頗得加德亥村里鄉親們的稱贊。那個時候的人們過的是大集體的生活,勞動是掙工分的,所以若有人想臭美,就一定會辛苦勞動,把掙回的工分分給母親,讓她給理發或做衣服。
母親年輕時,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馬蘭花。高挑的身材,烏黑的頭發常被一條黑色皮筋束在腦后,柔順又不失活潑。她的皮膚白得像雪,沒有一點瑕疵,雙頰緋紅,雖不是知識女性,但看起來高貴優雅,嫵媚動人。看到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村里村外來提親說媒的人絡繹不絕。偏偏母親相中了父親。
父親是抱養的,高中畢業,是村子里首屈一指的才華出眾的后生。父親是村里的小隊長,后又因其擅長寫作,唱歌,吹笛子,彈琴,拉二胡、拉手風琴等被木肯淖中學以臨時工的名義要回去當了老師。在文化生活極其落后的村子乃至鄉里,他簡直是一朵艷麗的奇葩,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1973年,就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天空中濁云低沉,東北風嗚嗚的吼叫,肆虐在曠野里,仿佛銳利的刀劍,刺向那嚴嚴實實的羊皮襖,讓人們感到透骨奇寒。父母親成了親。沒有海誓山盟,更談不上兩情相悅……
從結婚那天開始,母親幾乎包了所有的苦活兒、累活兒、臟活兒、重活兒。吃點苦,受點累也無所謂,因為她從小受慣了,早已經練就了一身好武藝。可她心中的苦沒人能夠理解。母親在生姐姐郭艷芳時,大出血,血從炕前漫到了炕底,人早已昏迷,氣若游絲。是父親請來了鄉村大夫,母親才死里逃生,躲過了一劫。
1976年,母親再次懷孕。在農村,對男孩比較重視。因為第一胎生了女孩兒,所以這次母親有了一些壓力,她不止一次祈禱:一定要生個男孩兒,一定要讓他健健康康,活潑開朗。可天公不作美,這一年,創建新中國的三位偉人相繼逝世,母親和鄉親們都沉浸在無限的悲痛和巨大的恐慌中。就在這凄風苦雨中我出生了。我出生不久后受了涼,得了痢疾,天天拉肚子,讓母親操碎了心……
二
記得七歲那年,父親在木肯淖鄉政府所在地教書,姐姐跟著父親在鄉政府所在地上學。家里只有母親在支撐。一天晚上放學回家,我看見母親滿身都是泥巴,尤其是褲腿和鞋子,像剛從泥里撈出來的一樣。飯還沒熟,母親正忙著做,這頓飯比往常稍晚了些。
“媽媽,你身上咋這么多泥?”我好奇地問。
“哦,我在東邊選了塊地方,咱們蓋新房住。餓了吧?等等,你先寫作業,今天忙得做飯遲了。”母親邊說邊麻利地燒火,切菜,撈米飯。
我似懂非懂。我不知道在我上學期間母親又經歷了怎樣的苦,她是多么的善良,多么的溫順,父親不在家,她竟然要自己動手去蓋新房,那豈是一個弱女子能獨自完成的工作?
馬上就到周末了,我迫不及待跟著母親到“新房”去幫忙。就在現住的家東邊四五里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塊平整的土地,周圍沒有任何遮擋,更沒有人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唯一讓人不覺得孤獨的是,通往木肯淖鄉政府所在地的公路就在這附近。這里的景色很美,遠遠望去,綠油油一大片,地上長滿了沙蒿、燈香、棉蓬、蘆心等植物(這后三種植物具體叫什么名字,直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只聽大人們那樣叫)。在這些綠草當中,點綴著各色野花,有黃的、粉的、紫的,五彩繽紛,十分美麗,為這鄉村的夏天增添了幾分情趣與生機。
因為過于平整,母親壘的那一堵墻格外顯眼,這堵墻所用的材料全部是大塊石頭和泥坯,墻的旁邊還堆著好多石頭及幾堆未混水的泥土和數塊倒好的沒有晾干的泥坯。我不知道搬這些大石塊,拉這些泥土,倒這些泥坯耗費了母親多少時間與心力。
“媽媽,你什么時候拉下這么多石頭和泥?”
“哦,在做完家里和地里的營生后,抽時間來拉的。你沒看見媽媽這段時間每天晚上很遲才回家?就是做這些營生。當然這也不是我一個人拉的,你爸也給幫了不少忙,他上班走后剩下的都是我一個人拉的。”
“媽媽,你每天做這么多營生累了吧?這么大的房子你能蓋起來了?”
“不累,只要有決心,沒有做不成的事,蓋個房子算甚了。你可要記住了,人必須有骨氣,只要有決心啥事也能辦成。來,艷梅,趕快給媽媽鏟泥。”
“唉!”我飛快地拿起鐵鍬和母親一塊兒鏟泥,和泥,倒坯子。母親一邊干著活兒,一邊給我講他們那個年代的故事。也許是覺著夢寐以求的新房子即將落成,媽媽的心情格外好,她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南泥灣》。媽媽的聲音真好聽,像是從收音機里放出來的,我卻從來沒聽她在家里唱過。也許是媽媽每天的營生太多了。
“如今的南泥灣與往年不一般,再不是舊模樣,是陜北的好江南……”
“陜北的好江南,鮮花開滿山,學習那南泥灣,處處呀是江南……”
媽媽的歌聲回蕩在鄉村的曠野中綿延悠長……在那歌聲回蕩的地方,一座漂亮的房子若隱若現,環繞它的是綠草、野花,還有翩翩起舞的蝴蝶……忽然,它又變成了一座宮殿,聳立在云間,云,霧,白紗,繚繞其間,如夢如幻……
“鮮——花——送——模——范——”
媽媽清脆嘹亮的歌聲把我從夢幻喚回到現實。
“咿,這個女子咋了,瓷迷楞瞪想甚了?”媽媽一邊看著我一邊笑著說。我突然覺得媽媽今天特別漂亮,眉眼舒展了,好心情帶給她好氣色,她的臉頰愈發白里透紅,泛著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水潤光澤,烏黑亮麗的發辮隨著揮舞的鐵鍬一甩一甩。媽媽好美。
從此以后每逢放學我必會跟著母親和泥,倒坯,砌墻,聽母親講祖輩們、鄉親們以及她的故事,高興時再和母親吼兩嗓子。空曠的原野上,時常回蕩著我們母女倆歡樂的笑聲和優美的歌聲。那時候我不知道讀書人與沒讀書之人有什么區別,我也不懂得父親經常指責母親沒文化是什么意思,我只覺得我的母親滿腹經綸,無所不知,不論什么時候說話,都是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直到長大成人后我才明白,我的母親是個有心人,也是個記性很好的人,別人說過的話她聽一遍就記住了,她平時也好聽收音機,很多東西就是從那里學來的。
房子的墻體在母親晝夜不眠,辛苦的勞作中終于完成了(當然,周末時父親也回來幫忙),我們只需再上個房梁,就可以搬進去住了。這房梁最讓人犯愁,因為當時村里幾乎是沒有樹木的,像蓋房子的粗木頭更是少之又少。母親平時攢了幾根,又花錢買了一部分,加上小姑父送了我們四根,這才算湊夠。但當往墻頂上搭木頭的時候,父母才發現兩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小了,他們使出渾身力氣也搭不上一根木頭。于是父親叫了幾位鄉親,加上母親叫來的我的小舅舅,他們花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合力完成了最后的工程。
看著自己的杰作,母親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長長舒了口氣。
三
我們終于要搬到新房了,我的心不免有些激動。
父親領著姐姐從鄉政府所在地回來了。我們開始搬家。母親養了四十多只雞,平時靠賣雞和雞蛋掙錢。要把這么多雞全部捉到籠子里搬運,可不是一般的工程。往籠子里捉還挺費事的。不過,在這一過程中,我和姐姐算是立了大功,因為小孩子跑得快,身手敏捷。等到午飯時,我們已把雞一個不落全部送到新房那里。
搬家在村子里來說算一件大喜事,所以要吃好的慶賀一下。考慮新房距離太遠,會給客人造成不便,我們回到舊房吃飯,吃完飯拿走鍋灶就算徹底搬完家了。
母親請了爺爺奶奶后,又急忙走村串戶,請幫了大忙的鄰居們。
記得那天吃的是燉雞肉加燴酸菜,還有爸爸用自己的工資買的一瓶二鍋頭酒。那時村子里的家家戶戶幾乎都很貧窮,吃肉喝酒是少有的事。母親忙著把飯端到桌上,然后招呼大家都坐下。母親手腳依舊不停地忙碌著。母親有一個習慣,從來都是在最后吃飯。母親常教導我:有客人先盡客人,沒客人就顧老人,老人完了再給小孩兒。倘若到最后沒飯了,母親就湊合著吃鍋巴,吃糙米。
母親把鍋里的肉你一塊他一塊不一會兒工夫就夾完了,甚至連雞脖子、雞爪子、雞頭都不曾剩下。母親又急忙將燴菜端上來,眾人又是一陣風似的,吃了個精光。母親站在地下灶火旁,彎著腰在鍋里鏟了些鍋巴(撈米飯時剩下的),湊合吃著。我一看媽媽吃著鍋巴,就來到媽媽身邊。
“媽媽,我飽了,吃不進去了,這塊肉你吃吧。”我順勢把碗推給了媽媽,轉身就往外跑。媽媽一把拉住了我,使了一個眼色,把嘴湊到我的耳邊,低聲說:“悄悄兒,不要那么大聲,一共一塊肉還讓來讓去,你讓人家笑話咱家沒吃的了?千萬不敢給媽媽丟人,趕緊把碗拿走,坐下吃。”我相信了母親的話,端起飯碗吃了起來。那塊肉確實很香,因為我們也好久好久沒吃肉了。
酒足飯飽后眾人散去,我們一家收拾起鍋碗瓢盆,趕著毛驢車去了新家。剛剛走出公路,便在媽媽踩出來的那條小路上發現了令人驚悚的一幕。就在路旁的沙蒿林,埋著我家養的一只公雞,這只公雞毛色潔白如雪,冠子像戴了頂小紅帽,平時威武得很,可今日,它的白毛混著泥土,臟兮兮的,頭露在外面,身子被埋在土里,就像一只沒有身子的幽靈,四下張望。
“這是誰干的缺德事?這才剛剛一頓飯的工夫,誰這么有閑心跑這么遠來害人?附近連個人家都沒有,這人又是從哪兒來的?”母親叨叨著,趕緊把雞從土坑里救出來,順便和父親一起查找周圍的腳印。這一查,兩人都覺得毛發直豎,周圍沒有人的腳印,全部是動物的足跡,再仔細辨認,確定那是狐貍的腳印。母親背上開始冷汗涔涔,所有父輩人講過的牛鬼蛇神的故事一個接一個跳躍在眼前。
“媽媽,你快來看,這兒還有好多小雞都死了。”弟弟驚恐地大聲叫媽媽。在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這只白公雞身上時,弟弟早往家的方向跑了。
我們急忙趕過去,弟弟說的一點不假,小雞被活活咬死了,有的小雞瞪著眼睛,脖子上流著血;有的翅膀被撕成幾片;有的腸肚都清晰可見……
我們一家人靠緊了,一邊數著死了多少只小雞,一邊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到了院子中央,發現有一只大花公雞向北面跑了,這是今天見到的唯一一只自由的雞,母親急忙跟上去,走到家北面約二百米的地方,發現那里埋著一只母雞。
一時間,我們全家人都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包括一向不相信迷信的父親也不再說話,沉著一張臉和我們一起尋找剩余的雞。
等把所有地方都找遍了,我們開始清點數量,連死的帶活的一共加起來,發現還差一只蘆花公雞。母親又吩咐我們全員出動,在家周圍一里地內仔細搜尋。這一次弟弟立了功,他在東邊沙蒿林里找到了這只被埋著的雞,埋法和前幾只一樣,都是整個身子在土里,頭露在外面。
雞的數量全部齊了,死的有一半,活著的也有一半,損失很慘。母親沒有過度悲傷,她心里此時更多的是恐懼。她想:動物也會思考了?它為什么不吃掉這些雞,而是像人一樣給這么多雞挖坑,再埋進去,還單單露出一顆頭,不讓雞悶死?再說一頓飯的工夫就埋了這么多的雞,這是多少只狐貍干的事?它為什么把大雞埋了,小雞全部咬死?母親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
“可能是搬家前沒請神官看日子惹的禍!”母親自言自語。一向不信鬼神的父親,看到今天這樣的情況,也不免有些害怕和擔憂,他沒有言語。
“我是專門等你和艷芳星期天才搬家,怕對不上時間,才沒找神官。”母親很沮喪。
“要不咱們先收拾這些東西回家吧,順便把這些死雞埋了,我明天找孟來則問問是咋回事?”孟來則住在加德亥村,是我們那兒有名的神官,常常“下馬”(迷信術語)給人家看病,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也都要去他那擇日子,搬家也包括在內。
第二天母親找了神官。說是犯硬日子,不適合搬家,否則小妖小鬼們會打攪一輩子,他重新給我們選了個大吉大利的日子……
1982年的秋天,陽光溫馨恬靜,白云飄逸悠揚,就在這收獲的季節里,我們一家終于如愿住到了新房。與其說我們一家倒不如說我和母親,因為在搬家時經歷了那么一場老人們都很忌諱的事情,奶奶便不讓弟弟和我們住。對于奶奶的這一做法,我們都很贊成,因為奶奶家院前院后都有小伙伴,和他們在一起弟弟就不會孤單;再者,奶奶舍不得讓弟弟跟著母親,她也早已習慣了和弟弟在一起,若是弟弟走了,那就等于把奶奶的心掏空了。這間母親一把土,一塊泥堆砌起來的房子里,只有我和母親的身影……
在這偏遠的地方居住,迫在眉睫的任務就是解決飲水的問題。村子里的水井很少,大概有兩個,分別位于村南頭和村北頭,離原來舊房子不遠,若是去那里拉水,還得走四五里的路程。而新房往南三里地就有一口井,屬于加德亥村,因為這口井深三四十米,故名曰“深井”。
每逢閑時,我都會陪著母親,趕著毛驢車,拉上水箱,去深井拉水。來這拉水的人很多,經常得排隊。深井口上有一個手搖的輥子,支在木頭架子上,輥子上纏著很粗很長的繩子,吊水時要先把繩頭上的鉤子緊扣在水桶的提手上,防止它掉入井里,然后搖動輥子,把水桶放到井下,接觸水面后使勁晃動繩子,讓水桶沒在水里,待水滿時,就把繩子的一端背到肩膀上,使勁往前拉,那動作像極了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不同的是來這里拉水的人個個眉開眼笑,談笑風生。繩子被拉出四五十米后,水桶上來了,就這樣一桶接一桶倒入水箱。這水箱是用比較厚的鐵皮焊接的,呈圓筒狀,平放在毛驢車上,除了上面露一個圓柱形的注水口全部密封,以防漏水(鄉親們都叫這水箱為水繰)。要裝滿一箱大概得二十幾桶水,一個人拉肯定是吃不消的,這些排隊等候的鄉親們就會閑談家常,相互幫忙。
我至今還記得有一次跟母親拉水的情景。那天天色已晚,深井旁不見了往日長長的隊伍。
“媽媽,現在沒有人排隊,你先往好停車,我去準備。”我迅速地從毛驢車上跳下來,提著吊水桶跑到井旁,學著大人扣好水桶,搖動輥子,待水滿時解開繩扣,拉起水桶就往前跑。哎呀!不好,我剛跑出去,又被水桶倒拽回來了。
我一驚,大聲喊:“媽媽——”
母親一個箭步上前拽住繩子,邊往前拉邊說:“這個娃娃真是個急性子,你不能等等我?才幾歲的娃娃,哪能拉動這么一大桶水了,再不敢一個人拉了,太危險。”
“唉!”我答應著,跟著母親拽著繩子使勁往前跑。
“媽媽,你蓋房時用的水都是從這兒拉的?”
“是啊,要不然去哪拉了?”
“媽媽,你太辛苦了!以后我幫你拉。”
“啊呀,我這個女子還知道心疼媽媽了,呵呵!”母親說著扭轉身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頓時感覺心花怒放,渾身充滿了力量。哦!從出生到現在好像誰都沒親過我,母親也應該是第一次,對我來說那可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
不一會工夫我們的水箱裝滿了。“走吧,回家!”母親說完,牽著毛驢的韁繩走在了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們和以往一樣,一路行走,一路歌唱。清冷的天空中回蕩著我們甜美的歌聲,鄉間小路上撒下我們歡樂的笑聲。月光如此皎潔,她把柔和清澈的光輝灑遍了鄉村田野,我們行走的這條羊腸小道,披著銀輝蜿蜒遠去,道旁的沙蒿、檸條,還有遠處我家的房屋,草垛,都蒙在一望無際的潔白朦朧的輕紗里,縹緲、神秘而綺麗。就連這滿天的星星也調皮地眨著眼睛,好像正在與我分享此刻的愉悅。
到家了。母親先把水桶放在水車旁,再找出軟膠皮管,把一頭放到水箱里,另一頭握在手里,然后嘴對著手握著的這一頭用力一吸,那水汩汩地全部出來了,我們就這樣把水一桶一桶提回家,再灌到水甕里。這些水不都是人喝,母親除了辛苦種地,還喂養了兩頭豬、二十多只雞(本來是四十多只,被狐貍咬死了一半)、三十多只羊,還有拉車的毛驢和騾子、看家的狗、捉老鼠的貓。嘴多了,吃喝也自然多了起來,所以一車水最多也就能湊合用兩三天。
住到新房感覺一切都好,就是上學遠了些,因為原來的房子離學校幾步遠,起得遲一點也無所謂,而現在的新房,離學校有四五里的路程,早晨必須早早起床,還得帶上中午的干糧,到下午放學時才能回家。這樣母親也就多了份擔心,常怕我走丟,天天叮囑我。記得一次上學,馬上就到了學校門口,猛然想起忘了給母親打招呼。若是回去再打招呼,路程這么遠,恐怕一個來回要遲到了;若是不回去,又怕母親找不著我著急。我的心里矛盾著,仿佛看到了母親著急尋我的神情,于是掉頭飛奔回家。
“媽媽,我上學了!”我氣喘吁吁地大聲對母親說。
“你不是早就走了么,咋又回來了,把書丟下了?這敢遲到呀吧?”母親聞聲出來,用手拭去我臉上密密的汗珠,擔心地問我。
“沒丟下書,我也不怕遲到,因為我剛才走得早,再說我跑得快,遲不了。我回來是因為剛才忘了給你說我上學了,怕你擔心。現在好了,媽媽再見!”我說完轉身就跑。身后傳來母親的聲音:“哦,趕緊跑!哪有這么傻的娃娃,走了這么長時間還又倒回來,就為了給我說一句話。唉,我那憨女子!”
我擺脫了心里的困擾,愉快地一路飛奔,小腳丫帶起的沙塵伴我到了學校,很慶幸,我沒有遲到。
因為上學,所以我不能時時陪著母親去干活,而我的母親就像一只勤勞的蜜蜂,晝夜不眠,永不停歇地勞作著。
轉眼間已近深秋,母親忙完莊稼后又急著儲備冬草。她每天半夜起床,把我一天的飯全部做好放到大鍋里,讓我自己燒火熱著吃。她也打包了一天的伙食,天不亮就出發打草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因為當時草長得不是很好,而我家那么多牲口都需要吃草,再說每年打草的人甚多,若走得遲了,好草被別人割了去,自己就有可能空手而歸,所以母親必須起早貪黑,轉遍周圍五六個村莊去打草。
而平時母親不在時,我每天從黃昏開始就站在這沒有院墻的院子中央,遠遠地望向那條羊腸小道,期望能出現母親的身影,盡管我知道,這樣的張望是徒勞的,因為母親每次回來都是半夜,是從我根本就看不到的地方摸著回來的,可我依然這樣期望著,說不定某天母親提前回了家,那該多高興啊!我渴望母親回家,最多的是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孤獨,害怕寂寞,更害怕莫須有的鬼魂(因為搬家時的場面嚇著了我,所以七歲的我堅信這世上肯定有鬼)。
黑暗一點點向我涌來,我張望著遠方,周圍高低不平的植物被夜色籠罩著,仿佛一個個潛伏著的吃人猛獸,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張牙舞爪,越看越讓人不寒而栗。我不敢再往遠處看,看近處吧,只有一條拴在水箱旁邊的狼狗,自從搬到這里,這只我平日里不太喜歡的狼狗便成了我唯一的伴兒,不過,到了夜晚它也一樣讓人毛骨悚然,因為它的眼睛每到晚上都發著綠光,神秘,陰森,尤其是在我最害怕的時候,就感覺那綠光一點一點在向我靠近,逼迫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深秋的夜晚越來越冷,屋外又好像到處游蕩著鬼魂,我不敢再待下去,索性回家吧。可家里比外面也好不了多少,因為我曾聽一位長者講過一個鬼故事,他說:有一天,一個牧羊人夜里回家,點著燈后發現炕上坐著個披頭散發、青面獠牙、身罩白衣的吸血鬼,發現主人后,猛地撲上去,抱住主人的脖子,瘋狂吸食主人的鮮血,人死后方離去。我感覺那個吸血鬼就在我家炕上坐著,隨時都會撲向我。所以每次推開家門,我都會骨寒毛豎,硬著頭皮劃著火柴點著燈,然后檢查家里的每個角落,確定沒有什么東西后才敢鎖門,再上炕,上了炕也要時不時檢查,生怕它趁我不注意從背后偷襲我。幸好,家里的煤油燈還有個玻璃罩,罩上它,滿屋子都亮堂堂的,這樣我的恐懼就會少一些……
因為害怕孤獨,也為了能多幫幫母親,所以不論母親干什么活兒,我都會跟著。記得那年的初冬異常寒冷,我和母親從過去的村里打草回來時,已是月朗星稀,因我年齡還小,走路誤事,所以母親將我放到了車上拉著的草堆上面,她牽著毛驢的韁繩伴著月色往家趕。一路上我們沒有言語,母親以為我在草堆上睡著了,其實我早在草堆上面凍僵了。到家了,母親叫我下車,可我除了哼哼兩聲,全身都僵了。母親爬上草堆,急忙抱起我,心疼地說我是灰女子,凍成了這個樣,怎就不說話!那天,正好爺爺奶奶都在我家,他們和父親一起責怪母親糊腦子,差點把娃娃凍死也不看一看。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這是1982年農村冬天的真實寫照。就在這個容易讓人充滿幻想的冬天,我們一家滿懷喜悅地迎來了爺爺的六十歲生日慶典。那天場面非常隆重,三個姑姑的家人,以及親戚、鄰居,還有爺爺的好朋友們都來了,奶奶的家里院外一時間人頭攢動,水泄不通。
奶奶的家是坐東迎西的,有兩間正房,橫著并成一排。涼房有兩間,其中一間坐北向南,另一間坐西向東,與正房正對面。這四間屋子從東西北三個方向圍回來,正好形成了一個長方形院子,留著正南方作為大門,院子里一年四季陽光明媚,風水較好,據說這樣的布局能給家人招來好運。我家的房子自從我們搬走后,平時被奶奶當庫房使用,今天人多,所以就收拾開來,作為宴會的主廳。當然,奶奶住的那屋也不歇著,人多時,要兩間屋子的鍋灶同時開工,熬茶、炒菜,撈黃米飯、燉肉等。
農村的屋子設計很簡單,一進門正對著的就是灶火,都是用泥抹出來的,鍋臺前面安放一個小鐵鍋供家人做飯用;后面放一特大號鐵鍋,那鍋大得足夠一個大男人洗澡,一般情況是蒸饅頭或燉肉時才用,但用得最多的時候還是給豬煮山藥;豬很能吃,兩頭豬每天得煮一大鍋山藥,所以像這樣的大鍋可是勞苦功高,在村子里家家必有。
鍋臺緊挨的就是炕,與大鍋鍋臺連接的地方有一道寬一米,高約五十厘米的墻,防止人或東西掉到大鍋里。這個炕的底下和灶火是通的,夏天熱時用泥堵上,煮飯時煙就會跟著另一條道直通到屋頂的煙囪;冬天冷時再把泥捅開,做飯的煙霧就有多一半鉆到了炕底下,這樣就變成了暖氣炕,老人小孩兒們在冬天尤其留戀那個熱乎乎的滾鍋頭(方言:意思是熱炕頭)。
今天來了這么多人,家里的桌凳自然是不夠的,爺爺就從學校里借來了些桌凳,擺在了地下,這樣所有來參加祝壽的人就都有了自己坐的地方。他們有的聚集在炕頭,抽著旱煙,聊著過往;有的圍坐在炕底,切磋棋藝;有的玩著撲克,情緒激昂;周圍還有伸著長脖子觀戰的,指點著,吼叫著。炕上炕下,家里院外,男聲女聲,吼聲笑聲此起彼伏,悅耳動聽,交織成歡快而祥和的樂章。
因為爺爺過壽把全村人都請來了,長輩們計劃上午準備,中午吃飯,下午請鄉政府放電影的人給全村人放電影。聽說放電影的要來了,孩子們都興高采烈,迫不及待,爭先恐后往東沙梁跑。因為通往鄉政府所在地的路就在東邊,孩子們站在高高的沙丘上,伸長了脖子向遠處張望,一撥兒跑了,另一撥兒又來了;孩子們追逐著,嬉戲著,打鬧著,歡笑著;整個沙丘塵土飛揚,把偶爾散步的公雞也嚇得東躲西藏,“咕咕咕”直叫喚。孩子們的身上,頭發上,鞋子上到處都是沙子。因為這里的小孩子只聽過卻沒見過電影,那種焦灼的心情甚于現在孩子觀看明星演唱會。中午時分,只見從東邊公路的盡頭處出現一個黑點,緊接著黑點越來越大。近點再近點,哦!看清楚了,是一個趕著騾子車的人,車上還拉著很多東西,大概是放電影的工具吧。不知誰喊了一聲:“哦!放電影的來嘍!放電影的來嘍!”其他孩子聞聲停止追逐打鬧,從沙頭處一擁而上,不約而同地踮起腳尖向東方眺望,“哦!放電影的來嘍!放電影的真的來嘍!”孩子們齊聲歡呼,呼聲震耳欲聾,大人們都笑了:“看把這些娃娃高興成甚!”說著話,大人們也往東沙梁跑,其實他們和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他們中間的很多人也沒有見過電影。
爺爺過壽,主要食物是豬肉,村里人都很窮,每年喂一兩頭豬,能賣的肉就盡量賣了攢錢。如果養活不起兩頭豬,那就養一頭,每年到過年時殺了,把豬肉煉好放點鹽腌到搪瓷甕里,用于滿足一年的做飯所需。爺爺很勤勞,家里喂養了兩頭豬,今天過壽,決定殺掉一頭豬給鄉親們解饞。
聽說要殺豬了,我們小孩子都跟著跑出去看熱鬧。只見二姑父、小姑父和村里的幾位大力士,跳到豬圈,形成包圍圈逮住了豬,一起抬到豬圈外面;陳換升提著殺豬刀,大姑父拿著大臉盆等著接豬血。父親和幾位鄰居在院子南邊空地上搭起了木頭三角架,供吊豬用。母親在殺豬場地臨時挖的土灶上坐了一口大鐵鍋,加了滿滿一鍋水,正一把接一把地燒著柴火,因為一會兒燒好的這一大鍋水要用來褪豬毛。
要殺豬了,只見四位壯士一人緊握著一只豬蹄,第五人摁著豬頭,豬四腳朝天胡亂蹬著,撕心裂肺地嚎叫著,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要被殺了,那凄慘的聲音十里地外也許還能聽得著。孩子們聽到豬的慘叫嚇得都跑了,我也準備跑,但看見正在燒火的母親抽空在家里給客人們倒茶,于是我接替了母親燒火的工作,這樣我就親眼目睹了殺豬這個血腥的場面。殺豬者掂了掂大約一尺多長的殺豬刀,說:“你們看著,殺雞抹脖子,殺豬捅心臟;我一刀下去,保證它再不會動彈,你們抓好,我要動手了!”說完:“呸!呸!”給兩手心分別吐了口唾沫,農村人干活用力前好像都有這個動作,可能是為了防滑吧,只見他揮舞大刀,直捅豬的心臟,豬哼一聲真的就不動彈了。大姑父急忙拿著大臉盆接豬血,整整接了一臉盆。眾人對殺豬者又是一陣贊美,因為刀法好就能接一臉盆血,若刀法不好可能連半臉盆血都接不到,血都會流到豬的腹腔里,那樣也會影響豬肉的味道。
殺完了豬,眾人將豬抬到剛燒開了水的大鍋上,因為豬身比鍋大,正好橫搭在了鍋上,大姑父和小姑父各拿一黃銅舀水瓢舀起滾燙的水一瓢一瓢往豬身上澆,給豬褪毛。待毛褪干凈后,眾人又將豬抬到剛被父親他們用木頭搭的架子底下,給豬的兩只后腳各拴了一條粗牛皮繩,再將繩子頭分別扔到木架兩頭的頂上,順著木架上挖開的槽子把繩子頭拉下來,只聽得木架兩邊的五六個人齊聲喊著:“一,二!一,二!”他們拽著繩子頭一起用力往下拉,將豬身慢慢升起,倒懸吊于木架子中間。
接下來是吹氣,大姑父從豬的前腳處割開一個口,然后嘴對著那個口子往豬身里吹氣,吹幾口吹不動了,就趕緊把口子捏住;二姑父趕忙拿著搟面杖使勁捶打豬身,讓氣在豬的身體里運轉開來;如此反復大約二十分鐘,整個豬的身子就肥肥胖胖,活脫脫一個豬八戒大氣球。接下來用線扎緊吹氣口開始刮皮,主要是刮掉那些未褪干凈的豬毛及豬皮本身的污垢,刮完一層用水沖洗后再刮一層,刮上五六遍一直要刮到刮不下臟東西為止。沖洗干凈后開始開膛破肚,把豬從脖子往下,中間劃開,取出內臟,最后割下豬頭,拆卸分塊。
主食自然是燉豬骨頭加燴酸菜,其他下酒菜多數是自家原來就有的,如瓜子、咸菜、炒米、沙蔥、沙芥、苦菜等,還有部分是大姑和父親在鄉政府所在地買的,因為當時大姑家已經在木肯淖鄉政府所在地開了食堂及旅館,所以在回來時他倆已經備好了家里還沒有的東西。
宴會正式開始了,沒有爆竹聲聲,大家都好像集體過年,享受著滿桌的佳肴盛饌,也享受著那份快樂的氣氛。
孩子們在家里肯定是沒有座位的,都跑出去玩了,我卻坐到了熱乎乎的炕頭,看著大人們推杯換盞,劃拳行令。忽見母親遞過來一只碗:“嗯,艷梅,給你。”我接過碗一看,里面盛著一塊長約五厘米,寬約三厘米的肥豬肉片。我捧著碗,三下五除二吃了個精光。
我一連吃了三塊。母親又夾給我一塊。
我咬了一口,油油的,軟軟的,綿綿的,越咬越感覺像是在咬一只死蟲子。“啊——”我一口吐了出來,從此以后,只要一看見肥肉和油我就覺得非常惡心,一直到現在。母親一看我那熊樣,說:“嗯,給你顆酸果子。馬上要放電影了,再晚會兒就沒你的座位了。”
“啊?要放電影了?”我飛身跳下炕,穿上鞋,提起小凳子飛跑出去,院子里已經黑壓壓坐滿了人。天實在是冷得很,大家穿著厚厚的羊皮襖,活像一個個臃腫的披著羊皮的大熊貓。這樣的穿著很占地方,擁擠得我都有些插不進去腳。好不容易在兩個“大熊貓”中間找到了空隙,趕緊放下凳子正襟危坐,開始觀看。
因為是白天,光亮得很,所以就在白色的大屏幕四周搭了一塊綠色帆布帳篷,用來遮光。開演了,伴著音樂幕布上出現《廬山戀》三個字,眾人驚呼,因為多數人沒見過電影,這是從哪出來的!眾人的眼睛又都望向那個放映機,那機器復雜得很,也神奇得很,它把光射向白色大銀幕,那銀幕上就出現了我們不曾見過的仙境,片中的女主角也仿佛仙女下凡……
唉,那天只顧看放映機的神奇了,具體演了些什么內容一點都不記得,甚至連放電影的人長什么樣都沒注意……
四
一天深夜,我和母親正在熟睡,忽聽“咚咚咚”敲門聲震耳欲聾,我和母親一驚,直直坐起來,不敢出聲。常聽說鬼在半夜三更出來吃人,這莫非就是鬼?母親伸出發抖的手,從枕頭底下抽出菜刀和搟杖,把搟杖遞在我手里。我和母親手持器械,相互依偎著,我的另一只手被母親用力攥著,手心黏糊糊、濕漉漉的,我知道那是我們兩人被嚇出的冷汗。
“咚咚咚——”這聲音如夜半鐘聲,聲聲驚魂。
我和母親頭發都直直豎了起來,我感覺心跳得幾乎不能呼吸了,喘著粗氣,瞪大驚恐的眼睛,死盯著門縫,生怕一眨眼這個鬼就沖了進來。
“誰?”母親因恐懼聲音都在發顫。
“我。”奶奶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來。
“哦,是你娘娘,瞎緊張半天。艷梅,你趕緊睡吧,那我下個開門個來。”母親急忙藏好菜刀和搟杖,點著燈,披了衣服下地開門。
“媽媽,你怎么來了?路程這么遠,你黑天半夜又是咋來的?一個人不怕?你來是不有事了?”母親和奶奶寒暄著。
“沒事,我剛才做了噩夢,不放心你們娘倆,就格拔起來(方言,起床的意思)過來看看你們。”奶奶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褶皺層層,額頭汗津津的。
“媽媽,這么遠來,就在這睡一晚上吧?來,先上炕。”奶奶欣然應允。
不一會兒,奶奶就鼾聲大作,放心地睡著了。
看著奶奶熟睡的臉龐我卻無法入眠。就在這秋風瑟瑟,星斗滿天的時刻;就在這夜鳥時鳴,寒戰凄切的午夜,她是怎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來,忍著疲憊,忍著害怕……哦,我那操碎了心的奶奶。
一周后父親回來了,他臉帶喜色,告訴母親:咱們趕緊搬家吧,木肯淖鄉政府在舊公社有一套舊房空著,咱們可以把它買下來。你趕緊找孟來則看日子,看好后咱們馬上搬。
五
初到鄉政府所在地的我,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看花了眼。這里簡直就是一個大城市,房連著房,戶挨著戶,一條大路縱貫南北,而且就在我家屋后。這條路是通往各地的要道,北往沙井,南往伊旗,路旁分支的小路直通各村落。馬路上有騎毛驢、騎騾子、騎馬的,偶爾也有騎駱駝的,趕車子的人也不少;最搶眼的還是騎自行車的,他們有的是上班族,穿著整潔、干凈,頭發抹得油光锃亮;有的是時髦青年,他們多數穿著黃色喇叭褲,蓄著長發,將小收音機掛在前把上,吹著口哨,變換著騎車姿勢,以引起別人的注意。鄉親們稱他們為混混,我們小孩子看到他們會很害怕,躲得遠遠的,不敢接近。在這條路上跑得最多的應該算是拉堿的藍色解放牌汽車,它們多數是結隊而行,三四輛一撥兒,或七八輛一撥兒,為的是司機之間互相有個照應。這里每天車來車往,馬達轟鳴,宛若一曲曲動聽的音樂,又如一泓清澈的泉水,滋潤著我曾經孤獨而又寂寞的靈魂。這里的夜晚燈火通明,燦若白晝,家家戶戶屋里院內都掛著燈泡,我們曾經夜夜依賴的煤油燈在這里早已成為了歷史,因為鄉政府每晚統一發電三個小時。在這樣明亮的屋子里,全家人又都在一起,那日日纏我的吸血鬼也就不敢再來騷擾我了。
這里最讓人驚喜的是有自來水,水甕上面有個水龍頭,用手一擰水就嘩啦啦地流個不停;倘若有天停水了,那也不愁,因為我家院子里就有一口水井,想吃多少就可以吊多少,只要家里的水甕足夠大,牲畜們喝的水都是從這口井里吊出來的;而且這里的莊稼地也都是水澆的,所以這兒的莊稼每年都會有好收成。哦,從沒想過,我們辛苦拉水的時代也能有終結的一天。
自從搬到鄉政府所在地,一家人團聚,我的內心不知有多么欣喜,只要有姐姐在,我就覺得心里踏實。
那天姐姐心血來潮,突然問我:“艷梅,你想不想去看看爸爸的辦公室?”
“啊?那肯定想了吧,但是咱倆去爸爸會不會不高興訓咱?”
“沒事,我經常去了,爸爸從來都不訓。”好奇心驅使我跟著姐姐去了鄂托克旗第六中學。
看到我倆,父親沒有絲毫責怪。他領著我們參觀校園,參觀他的辦公室,當時他的學生總是跟在我倆后面,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記得那天第一節是語文課,我和姐姐站到教室外面聆聽父親給學生講《刑場上的婚禮》,父親用那富有磁性的聲音,飽含深情地朗誦著:“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讓反動派的槍聲,來做我們結婚的禮炮吧!”他的聲音抑揚頓挫,我當時覺得父親的聲音像極了收音機里的播音員,渾厚而圓潤,最重要的是父親在朗讀時全身心投入,他的感情完全與文中的主人公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學生聽著父親聲情并茂的朗誦,哭泣聲一片……直到多年以后,我的同事,也是父親當年的學生劉英老師對我說:“老命(家鄉人對小于自己的人的稱呼),你永遠不及你爸,像你爸那樣的講課,我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確,我當了老師多年,再未見過類似的課堂。
語文課后是另一個班的音樂課,父親一邊彈著腳踏琴,一邊教學生們齊聲高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學生們個個昂首挺胸,如同即將上戰場的士兵,精神抖擻,士氣昂揚;青春與自信洋溢在他們的臉上,琴聲與歌聲匯聚成歡樂的海洋。唱完歌曲,還有幾個學生在臺上和父親學習拉手風琴。哦,我多才的父親,手風琴拉得也響當當……我敢保證在木肯淖鄉里,像我父親這樣有才華的人絕對是少有的。虛榮心在我幼小的身體里開始膨脹,我為有這樣的父親感到無比自豪。也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崇拜父親,并瘋狂迷戀各種樂器。
不久,父親被學校辭退了,因為他是臨時工。恰逢此時,鄉政府的大食堂招聘做飯的大師傅,父親是個讀書人,從小沒掌過勺,更沒做過飯,但又覺得那好歹也是一份工作,只要能吃苦,應該沒有做不成的事情,于是和母親商量,去當大師傅。當大師傅期間,父親聽鄉政府里的人說,新出來一種產品叫蛋糕機,只要把做蛋糕的材料放進去就能做出好吃的蛋糕,而且這臺機器價格不貴,才一百多元。這些年父親每月發三十七塊錢工資,也攢了不少,花五百元買了這套房后,還剩一些,所以想買這臺機器是不成問題的,最重要的是現在要投資蛋糕機來發家致富。父親想:一斤面一毛八分錢,一塊蛋糕也就兩毛錢左右,而且一斤面能做兩三個蛋糕,這樣算下來,除去電費、成本,還能掙不少。想著一個個蛋糕變成了一沓沓鈔票,父親滿懷信心,四下打聽,終于買回了這臺蛋糕機。
在使用蛋糕機時,父親才發覺自己的投資過于盲目,因為當時鄉政府使用的是柴油發電機,這樣的發電機根本就帶不動蛋糕機,而且這機器質量差得很,費一天工夫也打不出幾個蛋糕,與父親當時想象的相差甚遠,要想用它來發家致富,那更是天方夜譚。
俗話說窮則思變。父親多年的書沒有白念,他仔細研究蛋糕機的原理,決定自己造一臺打餅子機器。于是那個冬天我看到了少有的溫馨畫面,父親和母親商量如何造烤箱,他們先畫圖紙,反復修改;定稿后到處打問,父親跟人要了一個廢棄的油桶,拉回家,把油桶豎著拆成兩半,一半大一半小;母親在家里用泥土和磚頭壘起來一個低于普通做飯時用的爐灶,他們把大半的油桶扣在泥灶臺上,后面焊了爐筒子,直通我家的屋頂外;油桶下部靠近灶臺的地方還焊接了能拉抽屜的鐵槽子,把小半的油桶搗平,做成抽屜的樣子插在焊接的鐵槽里,這個抽屜是用來放生面坯的。確定烤箱建造成功后,再開始研究如何做餅子,如何配料,如何揉面,如何掌握火候……反復試驗了很多次,最終做成了非常好吃的混糖餅子。時過多年,這個餅子已經遍布全國,但是當時我確信,在我們那里父母做的這餅子絕對是獨一無二。母親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只要有空就忙著打餅子,父親每天早晨趕在上班之前去學校推銷。因為肯下成本,加上母親手藝好,味道自然極好,這樣,買我們家餅子的人就越來越多了,尤其是學生,可當他們放假時,這餅子就沒人買了。當時我的大姑父在大可泊堿湖工作,他對父母說:“既然有這么多人喜歡吃,那就再去大可泊堿湖試試,那里打堿的人很多,而且早晨走得早,來不及在家里吃飯,有的還拿點干糧,有的就空著肚子。可以去那里賣餅子,既能掙錢又能給打堿的人提供方便,真是一舉兩得。而且我也在那兒工作,有什么問題我還能幫你們。”父母聽從了大姑父的意見,決定去試一試,這一試便一發不可收。母親每天午飯后開始打餅子,一直到深夜,因為那里需要的餅子遠超學校所需,第二天再早早起床去堿湖賣餅子,這其中有父親幫忙的時候,但后來母親熟練了,父親也就不插手了。
母親打餅子,燒火的任務就義不容辭地落到了我頭上,當時雖說已經有了煤炭,但打餅子不能用那樣的急火,否則外焦里生,既不中看更不能吃,所以非得一把一把燒柳棍不可,為此母親還專門去林場買了兩車柳棍。當然,我的工作不僅是燒火,我還得每天天不亮就跟著母親去堿湖賣餅子。
堿湖四周沒有任何遮擋,天空藍湛湛,大地白茫茫,天上的白云與地上的堿堆,宛若一團團棉花,層層疊疊,連綿起伏;湖面寬廣得看不到盡頭,在遠處和天空連接在一起,打堿的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襖,都被夾在這個闊大的空間中,像一只只蠕動的小蟲;每個行走的人的口中都會呼出一團團白色氣體,遠遠望去,簡直像進入了白色的泡泡世界。朝霞,藍天,白云,堿湖,交相輝映,熠熠生輝,勾勒出一幅醉人的畫面。從天蒙蒙亮開始,人們就陸陸續續前來打堿。毛驢車,騾子車,馬車到處都是;人們的干活聲、吆喝聲,牲畜們的蹄聲、叫聲,還有車轱轆的碾軋聲,聲聲入耳,美妙動聽。
母親趕著騾子車站在遠一點的堿堆上,我趕著毛驢車站在人少高一點的堿堆上,因為我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站得低了人家看不到,不過因為我們天天去那里,時間長了,打堿的人也都認識了我。我脖子上掛一個小醫藥箱,那是經常給我們看病的那個鄉村醫生王大夫送給父親的,多年一直沒有被派上用場,現在正好可以拿它來裝賣餅子時收回的零錢或堿票,這個箱子還帶著一把小鎖子。當時一個餅子一毛五分錢,可以用現金買,也可用堿票換,堿票和錢是等價的,我們把換回來的堿票拿去換成錢。若是母親忙時,就會打發我一個人去賣,這個地方離家很遠,大概有二十里路。記得有一次,因為早晨起得太早,小孩兒又貪睡,所以在賣完餅子往家走的路上,我躺在毛驢車上睡著了。說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我醒來時,毛驢早已停在了我家院子中央,啊噢啊噢直叫喚。因為這件事我還常常向朋友炫耀我家的毛驢是多么的聰慧、通人性。
為了讓我們三個孩子讀書,也為了讓生活過得更寬裕,母親總是不知疲倦地勞作著。記得每次母親賣餅子一直賣到所有的人都回去了為止。因為打堿只能天不亮就出來,到中午時分回去,不然堿湖消融,人就會掉入湖中。可是母親明知這樣,仍然想去冒險,她總是抱著僥幸的心理:“不一定我去打堿就會掉到湖里吧?”那天中午時分,人都已散去,堿湖遠處看見還有三三兩兩正在收拾回家的打堿人。母親卸下車上沒有賣完的餅子,用堿四周埋住,擔心丟了。然后拉著騾子車直接進入湖中打堿,堿很多,母親拿著鐵鍬鏟著,用镢頭掏著,越掏越興奮,越鏟越來勁,心想:今天的堿可不白打,打這么一車三四百斤,今天還能額外掙十幾塊或二十幾塊錢呢。
頭頂艷陽高照,母親臉上滲著密密的汗珠,興奮得早已忘記了危險正悄然來臨。只聽“撲通——”一聲,母親的一只腳陷入堿湖,她一掙扎,整個身子都進去了,不僅是她,就連騾子和車也陷入了堿湖。母親頭上的汗滴一顆顆滾落下來。她使勁掙扎,越掙扎陷得越深,騾子也在極力掙扎。母親四下張望,茫茫的堿湖在太陽的照射下,像雪一樣白,刺得母親睜不開眼,周圍沒有一個人影。母親大聲喊著:“救命!”并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不讓繼續下陷,但由不得她,身子陷得只剩下頭了。母親后悔了,母親絕望了,不禁悲從中來,淚眼婆娑。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母親痛苦無助時,從遠處看見三個黑點向自己的方向移動,黑點越來越清晰,哦,終于看清了,原來是三個年輕人,他們從遠處看見好像湖中有人在動,再看看明媚的陽光,就明白肯定有人掉入了湖中,他們飛跑著過來。
這三個年輕人中有一位是和母親關系較近的侄女女婿,叫魏永青。
“哎呀,姑姑,原來是你,你說你好好兒賣餅子的人,咋接又跑來打堿了?快快快,把手伸過來。”他一邊和其他兩位配合著往外拉母親一邊說:“姑姑,你也真好運氣,我本來準備早點回去,起身時碰見他們兩個好朋友,就說抽根煙,拉陣兒話再走吧。正拉話時就看見有人在湖灘動著了,又想:這會兒了么,人都走完了,咋也是看眼花了。但若是真有人掉進湖里又沒人救那可就做下瞎事了,所以我們才跑來看來了。”
他們三人使用了一些工具,合力將母親和騾子及車拉出堿湖。為此,母親還常常提醒我們只要有機會就給人家送點東西,或者給幫幫忙,生怕我們會忘記了。
當滿身都是白堿混著冰碴子的母親哆嗦著回來時,我悄悄流淚了。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家,如果不是為了我們姐弟仨,母親又怎么會用自己的生命去做賭注?
六
世事總是難以預料,人的命運往往在一瞬間便發生了轉變,父親就是這樣的。就在父親當大師傅期間,有一次,來了鄂托克旗農村信用聯社的領導,這位領導在用餐席間隨便和父親聊了幾句,沒想到僅僅幾句話的聊天從此改變了父親的一生。“把這么有才華的人放在廚房里做飯,真是太可惜了!”領導說完問父親:“想去信用社工作不?我們單位正缺人才,你如果想去,明天就可以上班。”父親懵了,幸福來得過于突然,他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緒,嘟嘟囔囔,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對于信用社的工作父親從來沒有過向往,他覺得那是他不喜歡的地方,成天和數字打交道,和自己的愛好、特長毫無關聯。可是,聽說那里上班的人工資挺高,而且在那里工作,只要努力,就不用擔心哪天再被打發了,就這一點足可以吸引任何人。父親回家和母親商量后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去了鄉信用社上班。
剛上班期間,因為父親是外行,對財務知識一竅不通,又初來乍到,什么都不懂。但父親好學,每天下班回來時總是在家里炕上的那張原本吃飯用的小桌上加班。到后來桌子根本就不夠用,父親干脆把半邊炕也當做辦公桌,這樣桌上、炕上堆的全是賬本。“的的篤篤——”算盤珠的聲音每晚從黃昏響到深夜,家里的人只要父親回來都輕言細語,生怕打擾了父親。
父親很快熟悉了出納工作,業務能力提高。他的工資比在學校掙那三十七塊錢翻了倍,加上母親賣餅子也掙了不少,父親的手心就開始癢癢了。
他和母親商量:“我想這個星期天去買輛自行車!”
“買吧,你上班有二三里遠,早就應該買輛自行車。”母親總是這樣無條件地支持父親。
盛夏的陽光明媚燦爛,從密密的枝葉間散落下來,地上落下了銅錢般大小的斑斑駁駁的光影。躲在樹下乘涼的我們姐弟仨,看見父親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回來了。
“哦,爸爸買自行車了,快看!”弟弟驚喜地吼著。
我們一擁而上,圍著自行車四下打量,那車身烏黑發亮,牛角似的前把上配有一個不銹鋼鈴鐺,兩個巨大的車輪被一條長長的鐵鏈連接著。
“看這兒,是飛——鴿——牌。”父親指著車上的標志告訴我們。說話間母親匆忙過來,拿出早就縫好的花格子座套,套在自行車座上;這個座套是用的確良縫的,里面還裝了些羊毛,怕打滑,母親又用縫紉機軋過好多遍,生怕父親騎著車子不舒服。
自從有了這輛自行車,父親嘴上時常哼著歌曲。看著父親騎車時的那個帥氣、那個瀟灑總讓我眼饞得不能自已,多想讓父親教教我,讓我也過過癮。
那個周末的下午,灼熱的陽光曬得柳枝都耷拉著頭,大地也滾燙滾燙的,這個時間不適合澆地,所以母親就有時間學車了。她領我出去給她幫忙,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騎車了,基礎性的東西早已經學會,今天是為了騎得更熟練。我先給母親助力,母親握著車把往前跑,我雙手握著車尾使勁往前推,待車子跑起來時,母親跨腿騎上去,我跳起來坐到后座上,我們就這樣反復練。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從我們的臉頰滾落,可我們全然不顧,我和母親跑著、笑著,這笑聲如風鈴清脆悅耳,如泉水叮叮咚咚,讓沉寂的鄉村煥發出了勃勃生機。
忽然,車子側著倒了下去,我和母親從車子上掉了下來。我的右腳夾進自行車的輪子里了。母親把車子往后倒了一下,幫我拿出絞在車輪里的腳,擔心地問:“疼不?要不咱們回家吧?”
“不疼,媽媽你繼續練吧。”母親看見我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沒細看我的腳,繼續練車。我的右腳已經沒法站立,就用左腳跳著來到房后,我坐到滾燙的沙丘上看著母親反復練習。母親開始時還顫顫巍巍,非得助跑才能騎上去,到黃昏時分就得心應手,上下自如了。
“艷梅,看見沒?媽媽已經完全會騎了。”母親的臉通紅,汗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流到了脖頸里,紅色的確良襯衫早已濕透,估計還能擰出水來。
“哎,本來還想再騎會兒,但我得趕快去澆地了。走吧,咱們先回去送車子。”我依然是單腳跳著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我的腳腫得連個前后也看不出來。母親臉已變色:“這么個娃娃,我問了幾回,說不疼,我還以為真的沒事兒,看看這是成了甚了。走,趕快去醫院。”
鄉衛生院離家只有二三十米遠,我在母親的攙扶下單腳跳著來到衛生院,大夫說:“嚴重錯位了,腳后跟都擰到前面了,來,坐好,我要給正過來。”大夫說著話,雙手用力一擰,只聽“嘎嘣”一聲,腳就回位了,大夫給拿了些吃的和抹的藥。沒過多長時間,我的腳就好了。
隨著家境的寬裕,父親買了輛輕便摩托車。父親輕撫著摩托車,對姐姐說:“艷芳,以后這輛自行車就歸你們三個孩子了,你是老大,又會騎車,念書走時,把艷梅和平平帶上。”
“哎,知道了爸爸。”姐姐愉快地答應著。
啊!我也可以騎著自行車上學了,我興奮地幾乎要跳起來了。
七
至今,我還記得兒時那日日陪伴我的花狗,那天天替我家照門的花狗,那深秋里為我取暖的花狗。
記憶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但大腦里永遠也抹不滅黃狗憂傷的淚滴、無助的求援和絕望的嘶喊。那天,父親的一個朋友來我家,他站在狗窩旁,左瞧瞧,右瞅瞅,說喜歡吃狗肉,想殺了吃。
“說實話,這條狗跟了我家很多年,一直給我老婆娃娃照怕著來來,現在讓你吃了還真有點舍不得。”父親摩挲著狗狗的脊背,而狗狗繼續搖著尾巴,用頭蹭著父親的褲腿。
于是那人開始忙碌著準備殺狗。聽說他們要吃狗的肉,我和母親一陣陣難過,母親站在狗窩旁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狗狗全身的毛除了肚子下面和脊梁呈白色,其余都是黑灰色的,毛色光滑柔順,在太陽底下閃爍著光芒。哦,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它,原來它長得這么漂亮!狗狗像往常一樣,溫順地趴在母親的腳背上,搖著尾巴。這是多么溫馨撩人的畫面啊。有誰能夠想到這竟然是我們與狗狗的最后一次相守,誰又能理解我們母女心里這份難舍的情結?
當初在狗狗很小的時候,是母親把它抱回了家,像喂養小孩兒一樣把它喂養大。而可愛的狗狗,兩年多來一直忠心耿耿,恪盡職守。它平時從來不離家門口,望見陌生人或不認識的動物時都會“汪汪汪”及時提醒我們防患于未然。母親出門打草撿糞時,因為有它才敢讓我獨自在家;晚上在那個荒涼的家中睡覺,若沒有它我們一家又怎能睡得安穩?
狗狗在不經意間已經成了我家庭中的重要成員。它的本領不僅是看門。記得一次放羊時,我領了狗狗。倘若有羊離開了羊群,我就要跑去追回來,而它也馬不停蹄地跟著我跑。我家的羊個個乖巧,一般不亂跑,所以我有大把的時間去享受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有時我會躺在沙坡上,仰望天空,看白云舞動,聽小鳥歌唱;有時我會捉幾只小蟲蟲和它們一同游戲,我會給它們設障礙,讓它們想辦法通過;累時就會趴在地上仔細研究蟲蟲的樣子。沙坡上的小蟲蟲特別多,我都叫不上名來。鄉親們分別給它們起了很怪的名字,“大蔥牛牛、放羊牛牛”等。其實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它們的真名是什么。在我玩耍期間,狗狗每隔一會兒就會“汪汪汪”叫喚幾聲,你知道它為什么叫嗎?是的,它已經學會了照看羊,正提醒我又有羊要離群了。那個暑假,狗狗就這樣一直陪在我身邊,一個大玩伴(狗狗)還有那么多小玩伴(牛牛)滋潤著我孤獨的童年。
還記得在閑暇時,我常把母親給我縫的沙包向它扔過去,并大聲喊著:“狗狗,快接!”只見狗狗身子一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瀟灑地接住了我的沙包;不管我把沙包拋在哪個方向,它總是能準確無誤地接住。在秋風蕭瑟的夜里,因為不敢回家,卻又抵擋不住寒冷,于是我就抱著狗狗,讓它的身體溫暖我;不知有多少個這樣的寒夜,它的胸膛成了我的港灣。我也常常淘氣,總喜歡騎在它的背上,然后從它身上滑下來,再爬上去,那毛茸茸,軟綿綿的脊背便成了我的搖籃,而它從沒有因為我的淘氣而討厭我或咬傷我。我承認我曾經不喜歡它,因為它的眼睛夜晚會發出綠光,我總把那光當做鬼魂。但,它用它的忠誠,用它的溫順,用它的聰慧打動了我,溫暖了我。我不得不承認它就是我童年時代最好的伙伴。
如今,我的伙伴,我的朋友面臨著被人吞食的命運,而我卻無能為力,不光是我,就連母親也束手無策。父母常教導我們說:承諾大于命,誠信大于天。如今父親親口答應把狗狗給了人,就不能反悔,也許這就是狗狗的命運。
我家正房與涼房之間橫著搭起兩根木頭,父親牽著拴狗的鐵鏈,將狗拉在木頭底下。他們給狗狗的兩只前蹄拴上繩子,把狗豎著吊在木頭桿上。狗狗開始嚎叫著,掙扎著,我明顯看到了它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將所有的委屈與不甘心全部化為一池泉水,接著一滴晶瑩的眼淚滾落下來,狗狗哭了。
母親躲回房里悄悄地擦拭著眼角。我們三個孩子驚恐地看著這可怕的一幕,卻不敢說話,我也想過求饒,但不敢。面對狗狗的祈求,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更痛恨人的殘忍。父親的朋友用刀子猛地用力,割斷了狗狗大腿上的大血管,頓時血流如注,狗狗撕心裂肺地叫著,聲音由洪亮,漸漸變成了呻吟,接著便沒有了聲音。它掙扎的雙腿無力地垂下來,頭也向一面側歪著,它的嘴唇發白,沒有一點血色,灰白色的舌頭松松垮垮地滑出了嘴角。哦,它的眼睛下面,還殘留著一道淚水的痕跡,都說狗狗是通人性的,可又有誰能夠知道,狗狗的淚水中飽含著怎樣復雜的感情。
殺狗者忙著收拾狗狗的尸體,分尸卸塊,雜碎皮子全部打包,說這些都是寶貝,他要拿回家去吃。
唉——母親的嘆息在黑暗中拖得老長。“你說那么親的狗狗,你怎么想起給人家殺的吃了!一盤算起這狗狗,我就卜當(疼愛,可憐,同情的意思)得要命了。這以后連個照門的也沒有了。”
“那是條狗么,又不是個人,還把你成天哭喃喃地嘮叨上個沒完?”父親的聲音煩躁。
“你再不要提什么照門不照門的事情了,太平盛世,賊沒賊來鬼沒鬼,要那狗也沒用。你趕緊睡,不要唉聲嘆氣,明天我還早早兒上班了。”說完父親側了個身,不一會兒就呼呼睡著了。
我聽見母親輾轉反側的聲音,她一定又是在思念狗狗了。豈止是母親,自從狗狗去了,我也因思念而常常夢見狗狗,不過我夢里的狗狗只是那樣悲傷地望著我,任憑我怎么叫它都不來我跟前,難道是狗狗在為自己悲慘的命運心存怨恨嗎?
狗狗用它的鮮血換回了父親的友情,用它的生命詮釋了對主人的忠誠。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緣分還能重來,那么我定會珍惜和狗狗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定會愛它如自己的兄弟姐妹。可惜時不再來,上帝只安排了我們的相逢,卻忘記了安排我們的結局;去了的狗狗不能再回來,我碎了的心也無法再拼湊起來。我只希望那些愛吃狗肉的人們,能夠尊重生命,善待動物。
八
咝——咝——咝——
半夜里,院子里突然傳來衣服摩擦鐵絲繩的聲音。
“有賊偷衣服了!”母親一驚,忙用手推醒父親。
“胡說,這個地方從來沒聽說有賊,你這個人老是疑神疑鬼的,趕緊睡。”
“悄悄兒,不要說話,好好聽。”
“窸窸窣窣——”
“突突突——”
“不好,這是咱家輕便摩托的聲音。”
父母親一掀被子,跳下炕。兩人從沒遇過賊,屏住呼吸,這種害怕好像超過了怕鬼;我們三個孩子也瞪大眼睛,不敢大聲出氣。只聽見摩托聲“突突突”從院子轉向房后通往公路的沙子路上了。母親跳下炕跑出去追賊,父親迅速跑進炭倉提了個黃叉(挑草的二股鐵叉),也跟著母親去了。
只聽母親厲聲喝道:“快放下摩托,要不然我兩黃叉就把你這個小賊扎死了。”銀色月光灑滿小路,那賊眼看著兩個人影兒朝自己跑來,急忙扔下摩托車跑了。
父母走到摩托車旁發現摩托車頭朝著我家院子,尾向著公路,奇怪,車倒推著來來?難道這賊連如何推摩托車都不知道?兩人納悶著把車推回了院兒。
驚心動魄地追賊讓父母親一夜不敢眠,他們檢查了衣服,沒少一件,都被裝到炭倉里原本裝玉米芯(燒火用的)的麻袋里了。第二天天剛亮,父母親就趕忙去查找腳印,看看這賊究竟是誰,一找才發現是方瘋子,因為所有腳印都是光腳丫,沒有鞋印,在鄉里不穿鞋的只有方瘋子,再說在我家衣服堆里還攪進來一件非常破爛的衣服,父母都認得那就是方瘋子的衣服。
方瘋子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他一米七八左右的個頭,身板很端正,國字臉,濃眉,一雙大眼常顯出空洞、無助和孩提般純真的表情。因他姓方,又是瘋癲之人,所以人們都叫他方瘋子,至于真名我從來都不知道。整個鄉里的小孩兒都認識他,因為他常和孩子們攪在一起,陪孩子們玩;在游戲中他扮演臟、丑、累、苦的角色,任由孩子們在他身上爬上爬下……孩子們盡情地戲弄他,而他一直樂呵呵地,心甘情愿地給孩子們當玩伴。
我對他的印象很深,因為他經常到學校里來,趁老師下課的時候,站到講臺上學老師的樣子給我們講課,那些小學的古詩詞他總能朗朗上口;他寫得一手好字,常喜歡拿粉筆在黑板上亂寫;直至今日,每每想起他,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他寫過的三個清新飄逸、蒼勁有力的字“中國人”。我曾設想:他一定是個有著遠大志向的人,他肯定也想為祖國的發展盡一份自己的綿薄之力。不,那個時候人們的素質還沒有這么高,他一個小小孩兒更不可能有這樣高的境界。也許是哪篇文章里的人物感動了他,震撼了他,所以他才會學人家,尤其是在瘋傻時候,常把自己幻想成他曾經讀過的某個書本中的人物?我真的無法知曉他當時的真實想法,因為除了他自己,再沒人懂得他。他“講課”時聲音很洪亮,站在講臺上的風采一點也不亞于真正的老師;他還認得書上的字,常常拿起同學的書本,照著念。有時他也到操場給正在上體育課的學生喊立正、稍息、向右看齊等。老師們因為他是瘋癲之人常常把他趕走,怕傷害了學生,而他每次被老師詐詐唬唬往外轟時,總是回頭看著我們,看著教室,看著操場,那眼神里充滿了乞求,充滿了眷戀,也充滿了孤獨和無助……
雖然是一次次被老師趕走,一次次被小孩兒欺負,但他是個不死心的人,盡管瘋瘋癲癲,但只要能離開家,他必會跑到鄉政府。夏天赤腳,光膀子,下身穿著個破爛不堪的短褲;冬天光著身子穿著棉襖、棉褲,到處走風漏氣,看了就讓人感覺寒冷;他腰間系一條麻繩,麻繩頭子已經散開,一縷一縷在寒風中搖曳,因為系得太高,小腿和腳踝露在了外面,任寒風吹打;那一雙淺口平底布鞋,常常磨得稀巴爛,兩個腳趾頭就那樣無遮無攔地露在前面,因為他是從來不穿襪子的。在天最冷的時候,我常見他兩只手相互交叉捅在寬大的袖口里,縮著背,挨家挨戶轉悠著;倘若腳底遇到煙頭,他會慌忙彎腰拾起來,然后叼在嘴上,那優哉游哉的樣子就好像他得到了什么寶貝。
說他瘋吧,也有正常的時候,就像來我家,他見到我父親就很嘴甜地叫著:郭叔,給根煙吧。父親每次會給一盒煙,或給點吃的,但不讓他在我家久留。父母常對我們說,千萬不敢接近方瘋子,他神志不清,會打死小孩兒的。可自從有方瘋子的記憶到現在,我卻從未聽說他打過什么人。
記得有一次四舅告訴我,他們有一天睡覺醒來,發現方瘋子睡在了豬圈旁邊,手上臉上身上,到處都糊的豬食,原來昨晚豬吃剩下的半槽食被饑餓的他吞食完了。
方瘋子的這些瘋癲之事,總讓人有種莫名的傷感,我不知道這是同情抑或是憐憫。我常想:如果不是瘋癲他一定是學校里最優秀的學生;如果不是瘋癲,他現在可能是我們這里最優秀的老師,說不定身邊還會有很多追隨的女孩兒,因為他本身長得很帥;如果不是瘋癲,那他也必定會是父母和親人的驕傲。可惜生活里沒有如果。
我聽鄉里認識他的人說過:這個孩子,原本就是個品學皆優的好學生,后來因為調皮搗蛋被父親責打,小孩子一下子想不開,就成這樣了。
原來他家住在木肯淖鄉羅家灣村,他家六個娃,他是男孩里的老二。他的哥哥,因為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擔,所有大人做的營生這孩子都干。他每天趕著一群羊到我們爾克梁村放,在我家拉水的那口深井西邊還有一口井,這孩子給羊飲水時就到那口深井處吊水;就在一次吊水時,因為孩子個頭小,吊水桶太大,把孩子倒拽進深井里淹死了,那年哥哥只有13歲。哥哥死了,老二也瘋了,村里人就傳言說是哥哥死后轉成了神,附在了這孩子身上……
“哎,這個娃娃活得連咱家那條狗都不如呀,咱家的狗狗雖然死得慘,但它活著的時候還能吃飽穿暖,你看看這個娃娃,吃個吃不上,穿個穿不好,這件衣服爛得都不像個樣了。”母親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回頭看見母親正雙手捧著方瘋子的衣服,上面的破洞爛邊像針尖一樣能刺痛人的心。“把你爸那件舊衣服送給他穿吧,可憐死娃娃了。”母親連忙找出衣服叫我:“艷梅,快跟媽媽給方瘋子送衣服個來。”我急忙站起身,拉著媽媽的手飛跑到房后;那沙子路上,一串串受了驚嚇的赤腳足印孤獨而憂傷地伸向了遠方。
九
母親喂養了兩頭豬,需要大量的食物。于是自家地外,母親又將別人廢棄的幾乎沒有產量的地多次掘土,翻新,再用糞施肥,種上種子。因為我心疼母親,所以只要放學回家,就會馬不停蹄地幫母親干活兒,大人能做的事情我幾乎都能干,而且做得不錯。
記得一次我去院子旁邊的地里澆水,這個水井不太深,井口超寬,井口上搭著木頭三腳架,根部用一大堆石頭壓著,在三腳架中間有一根很粗的木頭桿,木頭桿的頂部中間鉆開窟窿,將很粗的尼龍繩穿過去,繩子打結處有鐵鉤子,用作掛水桶;木頭桿的尾部有一塊特大號石頭,在打水時,要先使勁把掛水桶的繩子往井下拽,那塊大石頭也就跟著慢慢升起,打滿水時,再用力將繩往上提,大石頭慢慢落下,水桶就上來了。澆一塊地用的水會很多,這個井的水不夠多,所以水澆完了,等上一會兒再澆。那次澆地時,我被那塊大石頭一拽,不小心掉入了井底,我在掉入的瞬間匆忙抓住了井繩,瘦小的身體就在偌大的井中搖來晃去,我使勁找能踩得著的地方,希望撐一下力,好讓那塊大石頭能把我拉出去。可多次實驗都無濟于事,因為井底太滑,空間又大,找不著著力點,我就那樣吊著,在井里晃蕩著。呼喊了半天也不見來個人,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個打井時留下的小坑,才晃蕩著踩上那個小坑得以逃生。我覺得這土地爺還挺眷顧我,使我不管遇到怎樣的危險都能安然度過。
剛剛從生死線上爬出來的我忙去北面的那塊地里幫母親。我躡手躡腳潛入莊稼地,學著貓叫:“喵——喵——喵——”。母親起初沒理我,我接著叫,母親慌了,她發出驅趕貓的聲音,連著吼了好幾次,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母親才驚異地說:“這娃娃,咋接叫得和貓兒一樣樣兒的,我還以為真的是貓,一聲接一聲叫得人心慌胡亂。”我倆又一陣好笑。
鄰地里的老鄉羨慕地說:“這娘倆不管什么時候來地里,總是嘻嘻哈哈,說笑個不停。這個女女真好性格!”
“呵呵……”母親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我陪伴著母親經歷著她的苦辣酸甜,而我成長的每一個腳印也都滲透著母親辛苦的汗水和辛酸的淚滴。不管怎么說,我自認為母親是脫離了苦海,因為我們在這里生活、勞作,比在爾克梁村里幸福多了,第一是因為我們全家人在一起了,我永遠地告別了孤獨、寂寞和恐懼;第二是因為母親每天都是眉開眼笑的;當然最重要的是這里風和日麗,景色宜人,而且水源充足,土壤不錯,種什么就能收獲什么。
每當春天來臨時,村子周圍便彌漫著青草的香味,各色野花明媚燦爛,耀眼奪目。“一年之計在于春”,我們仨孩子總會在這個季節陪著母親翻地、澆水、播種。除了上班的,其他村民也都忙著經營屬于自己的那一分土地。地多的,要用毛驢犁地,我們這些小孩兒便個個手里提著小籃子或者小袋子,跟在犁后面撒玉米、土豆、葵花等種子;地少的,則用頭或者鐵鍬在新翻的土地中挖一個接一個的小坑,待種子點入之后,再用土埋上。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在中途歇息時刻,地里干活兒的鄉親們就坐到一起,邊吃著干糧邊嘮嘮家常,有的還會放開嗓子唱幾曲小調,歌聲和著蟲兒的呢喃、鳥兒的啁啾,相得益彰,渾然天成,譜成一曲和諧的鄉間小唱。
盛夏里,那莊稼地里更是一片明艷,紅的、綠的、黃的、藍的、灰的、紫的、白的,令人目不暇接。我每天要到地里給這些寶貝澆水、施肥、拔草、除蟲。它們也會用豐厚的果實犒賞我。有時我會摘一顆圓圓的、綠綠的,用手敲上去發出咚咚聲音的小香瓜解渴;有時會摘一顆藏在綠葉底下的圓圓的、紅紅的、用手捏上去軟軟的西紅柿品嘗;當然品種不一樣的西紅柿,顏色也不一樣,我家種三個品種的西紅柿,大柿子有紅色和黃色兩種,小的只有一種,黃色的,形如奶嘴,村人稱之為“馬奶柿子”。母親每天做飯前都會派我去地里淘寶,摘幾根豆角、幾棵小菜,或者掰幾個小玉米等。每天往返于這片土地,采摘著它為我們提供的各類新鮮食物,便覺得它是一個百寶箱,滿足著我們這些童年的小饞貓。當然這些在我們原來居住的那個靠天吃飯的爾克梁村是做夢都不可能吃到的。
我常記得在爾克梁村里居住時,母親有一次去鄉政府辦事,回來后毛驢車上拉著四五塊切開但沒吃過的混著沙子的綠皮紅瓤的東西。我當時非常驚訝:“媽媽,這是什么東西?”
“哦,西瓜,今天你們有好吃的了!呵呵!”母親微笑著,邊說邊摸了摸我的頭。
“媽媽,你哪來的西瓜?”
“我在鄉政府辦事時,路過一家飯店,看見那些大車司機打開一個堵(方言:一大堆的意思)西瓜,結果他們把沒吃完的全部扔在地上走了;我看見西瓜還鮮嫩嫩的,就想著揀回來給你們吃。”
“媽媽,那么多沙子,能吃了?”
“沒事兒,這些西瓜他們根本就沒動口咬過,那點沙子不臟,我拿去洗洗就行了。你趕緊叫上村里那些娃娃都來嘗嘗。”
我跑去叫伙伴們,母親舀來水將西瓜清洗干凈,然后給我的小伙伴們均勻地分開,一人一小塊。那時的我們還沒有見過西瓜,更沒吃過;品嘗著這又沙又甜的西瓜,我們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爽口,更好吃的東西了。孩子嘛,只要有了好吃的就感覺幸福得不得了,哪還能顧得上大人,當我興致滿懷地品嘗西瓜時,發現母親正笑瞇瞇地看著我們。
“媽媽,你怎么不吃?”
“哦,一共就那么點,你們好好兒吃,我以后還有機會吃了。”
“媽媽,咱倆一人一半兒,給!”
“不吃,不吃,我怕涼了,你們吃!”母親執意不吃。我硬是將西瓜塞進母親嘴里,不過母親只是輕輕咬了一下,嘗了嘗味道。
因為這次品嘗西瓜,我們村里鬧出大笑話了。村民們弄來一種菜瓜子,說它是西瓜,能吃。我們所有人在將菜瓜籽種入地里的那一刻便開始盼望著,希望它能快快長大。說也奇怪,它結出的果實樣子和西瓜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它的瓤是白色的,吃上去也是一股生瓜的味道,其實它主要是用來喂豬的。但我們小孩兒嘴饞呀,不等菜瓜長大,就偷偷溜到菜地里,摘一顆吃不成,過段時間再摘,還是吃不成,再摘;直到那菜瓜長得好大好大,好長好長,瓤依然是白色的,味道依然還是生瓜的味道。哎!這菜瓜畢竟是菜瓜,跟那西瓜真是沒法比呀。
可如今,住在鄉政府所在地,我們再也不用去偷吃菜瓜了,在這里,你可以遍賞美景,也可以遍嘗美味。你瞧,這里的秋天一片燦爛,所有的莊稼都成熟了,那沉甸甸的果實,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地里到處都是忙碌的景象,刨土豆、芋頭的,割玉米、葵花的,摘豆角、瓜果的,依然和春耕時一樣,帶著干糧,哼著小曲,勞動著,愉悅著。
秋天的景色著實美得令人心醉,不過這空氣中彌漫的瓜果之香,定會讓你情不自禁想要大快朵頤。我從小是個貪嘴的人,除了愛吃那些瓜果蔬菜,最喜歡的就是吃燒土豆。我們經常會在勞作的地里點燃一堆火,把剛剛從土里刨出來的土豆放到柴火堆里燒,這種烘烤的土豆特別好吃,尤其是那種粉紅色 的土豆,它的肉沙沙的,吃到嘴里質嫩爽口,感覺甚好。只是這種土豆種子少,產量也少,不能經常吃到。
當然在地里烤土豆一般不是一兩人所為,點一堆火也不是僅僅為了烤三兩顆土豆。鄰里之間在干活時有個傳統,那就是“變工”,今天我去幫你家,明天你來幫我家;人多干活兒快,勁頭也足,吃起東西來也感覺倍兒香,所以燒吃土豆的人少說一般也會有十多個。說到變工,忽然又想到了我那聰明的姐姐,她在我家春耕或者收秋時,總是叫來好多她的大伙伴給我家幫忙,也就是變工,待我家活兒干完后,就給別人家幫忙……
與姐姐的聰明比起來,爺爺卻是智慧且仁慈的人,我常記得在割玉米時,爺爺故意放慢速度,鼓勵我不斷地超越他,讓我在勞動中享受快樂,在勝利中收獲自信……
時至晚秋。瞧,那家家戶戶屋頂上擺滿了金燦燦的、黃澄澄的剛剛收獲的玉米,它們與屋檐下掛著的那一串串鮮紅鮮紅的辣椒,構成了一道別樣風景,顯現出一派獨特的農家風光!冬天對農民來說是最悠閑的時候,除了上班的,其他鄉親總是互相串門,一起坐在熱烘烘的炕頭,拉拉家常,抽兩袋旱煙,玩兩局撲克,再品嘗由主人精心準備的香噴噴的飯菜,享受著勞作一年后的收獲,樂得逍遙自在……
哦,這片肥沃的土地,這片多情的土地,無論何時,無論身處何方,你總會在我夢里出現,總會讓我情不自禁地唱起那首歌:我深深地愛著你這片多情的土地,多情的土地……土地……
十
父親是個文藝范兒十足的人,也是個時髦的人,不管當下流行什么,我家都會在第一時間內擁有,如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摩托車等。在培養孩子方面,父親也是極力創造良好的條件,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才,比如說買書吧,他有意培養我們,所以買回來好多小人書、童話故事、名人故事等,只可惜姐姐和弟弟幾乎不翻,這些書便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常常廢寢忘食,捧著書看得忘乎所以。
記得有一次母親讓我給豬煮山藥(土豆),因為嫌火太慢,母親讓我拉風箱,我就用右手拉著風箱,左手拿著書繼續看。
在爐火與風葫蘆呼呼作響的美妙聲中,我被一聲尖叫驚醒:“艷梅,灰女子,滿家都是煙卜子,山藥糊成個死不成,你是聞不見,還是看不見?還閃風著了!”母親怒氣沖沖,端起鐵鍋,伸手奪過了我手中的書本,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灶火,小人書瞬間化成了灰燼。
我心愛的小人書啊,我還未欣賞完,你就這樣夭折了!那滿滿一大鍋山藥啊,凝聚著母親多少心血啊,可是就這樣被我糟蹋了,唉——
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現過,還記得一次,我看書看到鼻血浸透了衣衫前襟,都沒發現,直到有客人來我家時,驚呼:“咦,看你這個娃娃咋來來?手上臉上全是血。”母親放下手中的活兒,慌忙出來,眾人一陣忙碌,好不容易才幫我止住了血。看著面色蒼白的我,母親愛恨交加:“我咋接養下這么個灰女子,連個死活也不知道?”
說實話,母親對于我看書是很支持的,盡管它會消耗我干活兒的時間,可母親很希望我把大量的時間用來讀書。
我看的書多數是描寫偉人或英雄人物的,如《周恩來》《雷鋒》《女英雄劉胡蘭》《紅巖》《鐵道游擊隊》《黃繼光》《閃閃的紅星》等,他們的精神感染著我,激勵著我,使我愈加勤奮,更加努力。
十一
俗話說“福不雙至”,但對于我們家來說,好事情還是紛至沓來。
八十年代中期,絨毛價格不菲,在令人垂涎欲滴的暴利驅使下,人們不管不顧,瘋狂往絨毛里攪油和沙子,這樣,一斤的羊絨就能賣二斤的錢。我家的羊雖說不多,但絨毛也有一些,看著堆在面前白花花的羊絨母親卻犯了愁:這沙子是摻還是不摻?如果不摻沙子至少少賣一倍的價錢,那可是孩子她爸幾年的工資呀!……不能,開旅館食堂這么多年我都是實實在在公公道道,被褥拆洗得干干凈凈,房間打掃得亮亮堂堂;食堂飯菜肯下料質量好,菜放得死焉了我都是留著自個兒吃,從來沒給客人做出來賣過,投機倒把的事我也沒做過呀……可是人家都摻沙子,沒有一個不摻的,再說,買家也愿意買……母親擺弄著地上的羊絨,時而出神,時而小心翼翼地揀出羊絨里裹挾的些許草葉……母親像是下了決心,決定不摻沙子。我和母親拿著絨毛來到供銷社。供銷社聚集了很多賣絨的村民,很多人拿的絨毛都被油和沙子攪和得不像個樣兒,收購絨毛的工作人員拿起絨毛使勁抖,怎么也抖落不了那被油黏在絨毛上的沙子,不得已,很多人拿回家重新清洗,洗后再拿來賣。母親輕聲和我耳語:“幸虧媽媽沒摻沙,要不還得翻工了。”我沖母親做個鬼臉掩嘴偷笑。收購絨毛的看了我家的絨毛,說是上等品白凈,就全部收購了。
母親常教導我們生財有正道,她給我們做了榜樣。
十二
我們家包的食堂房后有一高姓人家,男主人和我父親是同學,女主人和母親是結拜姊妹,從小一塊長大。他家有兩個孩子,都是濃眉大眼,長相可人。男孩高業君和我同歲也是同學,他還是我的象棋師傅!女孩兒高曉燕,比我小一歲,因為年歲相仿,又是父輩之交,所以我們兩家人也就像一家人一樣,尤其是我們幾個孩子,只要一放學就黏糊在一起,互相幫忙干干活兒,活兒干完就開始玩。
那時玩得最多的就是爭上游、笑破肚、升級、抓紅尖兒等。我們常常在夜深人靜時聚集在沒有客人的空房間里,玩著,笑著,吼著,叫著。有時候因為玩得過于熱火,輸的人就會偷偷地違規,被發現時又不承認,于是吵著,嚷著,個個爭得面紅耳赤,無數次就這樣不歡而散。而弟弟,因為年齡小,只能當旁觀者,不過,他也沒閑著,和我們攪和在一起,爭爭吵吵,笑笑惱惱……
我們這群天真無邪的孩子,第二天,還是照樣開戰,重復昨天的故事。
不想打撲克時我們也玩“抓茲茲”,這是方言,其實就是羊后腿靠近蹄子的地方,有一塊小骨頭,叫羊拐骨,村人有的叫那個東西為“骨殖碼碼”。這東西,只有攢夠了五個才能玩,但它也不是到處都有,一只羊身上只有兩個這樣的小骨頭,而生在農村的我們也不可能經常吃到羊肉,所以攢這個東西比較費勁。擁有一副完整的羊拐骨的同學還很驕傲,尤其是那些給羊拐骨涂上各種顏色的同學更是驕傲得不得了,一般人還不給借。
這東西到底怎么玩呢?先把羊拐骨散開,挑出其中一個向頭頂拋上去,每拋一次就要將剩下的四個面的羊拐骨逐個變換姿勢,比如放平或立起來。增加難度的時候要求每次立起兩個、三個、四個。玩法很多,但最后的結束動作都一樣,先拋起單獨的那一個“由子”,再將剩余的一把抓起;也有難度大的,就是用手背將剩余的那四個背起來,最后全部抓住。如果在這期間沒有全部抓起來,或者沒有背住,掉了,全算輸。輸了的當然要接受懲罰,貼紙條,彈腦門,或者鉆桌子等。
羊拐骨適合女孩玩,所以業君和弟弟一般不參與,即使偶爾參與,也是一敗涂地。而我們姐妹三人總是棋逢對手,不分伯仲,常常玩得廢寢忘食,以致手上起繭。
除以上游戲外,我們還玩跑三公里、踢毽子、撞拐、打沙包、推滾環、捉迷藏等。在這些游戲中,玩得最多的要數捉迷藏,因為夜晚我家住宿的藍色解放牌汽車多,這就成為了我們的藏身場所。我們從這個車輪爬到那個車輪,再從這輛車底鉆到那輛車底……現在想來這是多么危險的游戲,而在那個幾乎沒有安全意識的年代,我們傻乎乎地天天鉆車底,玩得不亦樂乎。
我的伙伴不光有高氏兄妹,還有個姑舅叫武俊梅,她長得很標致,身材端正,性格開朗。記得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鶯啼燕喃,微風輕拂。貪玩的我倆利用下課的十分鐘時間比賽踢毽子,直踢得汗流浹背,仍興致勃勃。
“一、二、三……”
“快點壞呀,快點壞呀!”
“哈哈哈!你終于壞了,該我了……”
“哎!上課了,你們還在那踢著了,趕緊回來上課!”
我們一回頭,校園里早沒人影兒,啥時上的課我們渾然不知,班主任王老師正站在教室門口,嚴肅地盯著我們。
我們急忙跑回教室,面紅耳赤地接受著全班學生異樣的目光……
我們在周末時,常相跟著回爾克梁那個生我養我的小村莊給老人送吃的。爾克梁分前梁和后梁,我爺爺家住前梁,她姥爺家住后梁,相差七八里路。一般情況下都是她陪我走到前梁,剩下的路她一個人走;第二天她再從后梁下來找我,兩人一起回鄉政府所在地。但有好幾次我擔心她孤單,就從前梁跑到后梁,接上她后從后梁走到前梁再到鄉政府。記得有一次狂風呼嘯,黃沙滿天。我走到后梁接上了她,在往鄉政府所在地走的路上,我們一路瘋狂,一路歌唱;從《三月三》唱到《夢駝鈴》,從《南泥灣》唱到《閃閃的紅星》……會唱的不會唱的,都得高吼幾遍,直吼得嗓子嘶啞,滿嘴黃沙仍樂此不疲……
我還有個朋友,名叫郝香月,她是我來鄉政府所在地后交的第一個朋友。她家離我家不遠,依稀記得在她家西北面有一個小沙丘,四周被水包圍,宛若孤島。春末夏初時,鮮花盛開,芳香四溢。倘若站在沙丘上會一覽村中草長鶯飛萬木榮,柳綠花紅春意濃的美景。
香月長得水靈靈的,臉盤大,眼睛花,皮膚嫩得像個南方妹子。因為學校在新公社,而我們都住在舊公社,所以上下學經常相跟著,時間長了就很自然地成為好朋友。
我們都是自行車迷,可因人小,父親又不讓我們騎車,所以我倆決定偷著騎。記得那天中午,我推著剛剛偷出來的自行車,馬上和香月會合。她也偷出了她父親的自行車,我倆開始瘋狂。車身太大,在上面騎是不可能的,我們就先學著從里面掏著騎,左手握著車把,右手握著自行車橫梁;左腳踩著左面的腳蹬,右腳從大梁底下穿過去,踩著右腳蹬。這騎車的姿勢像極了小丑,但在當時好多小孩兒都這樣騎。
開弓沒有回頭箭,從此我倆相約每天中午偷著騎車。盛夏的太陽像個大火球,火辣辣地照射著大地,柳梢有氣無力地低垂著,地皮也仿佛要被曬裂了縫。當鄰居們都沉浸在午睡的夢鄉時,我們兩個小傻瓜就像野人一樣在馬路上瘋狂。
我們的技藝在不斷提高,現在不用掏著騎了,坐在座椅上騎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的腿還不夠長。但我們完全可以騎在大梁上,像腿有殘疾的人一樣,忽上忽下、左搖右擺往前沖,我們還敢在車上玩雜技。香月家后面二百米處有個特大的斜坡,我倆就借助這個陡坡的慣性,從坡頂起步,屁股坐在車座上,雙腳蹬著車把,身體后仰,任由自行車在慣性的作用下,從坡頂急速下滑;我們也會把腳放到車后座上,雙手抓著前把,趴在車子上,然后像離弦的箭直射下來;最簡單的是雙腳踩在車座上,雙手握把向前沖;我們也玩并排前行的游戲,雙手放把,用其中的一只手相互挽著,并肩前行,兩輛自行車就感覺已經合二為一了……
烈日如火,我倆汗流如注,可依舊興趣盎然,不知疲倦。我們在激情和汗水中提高了騎車技藝,我們也在驚險與刺激中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那個陡坡其實是所有車輛通行的馬路,我們兩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傻瓜哪里知道這些危險,只知道瘋狂地玩,現在想來都后怕,若是來輛車的話,我們肯定小命不保……
流年似水,再回首,已是風雨數載,滄海桑田。沉湎于那個單純而質樸的過往,我或哭或笑,或喜或悲。我兒時的伙伴們,在時光變遷中,是否還記得兒時的情景……
十三
隨著手頭積蓄的增多,母親就和父親商量在信用社對面,馬路邊上,籌備蓋房,準備開食堂。地方是母親看好的,父親去給鄉政府打個招呼,再由辦事人員量土地,登記。母親了解到周邊的磚頭一塊兩毛三分錢,而烏海的一塊一毛八分錢,每塊能省五分錢,用量多了也能省不少。這么多磚怎么拉呢,母親自然想到常在我家住店的大車司機,他們去南邊裝堿送往北邊的烏海卸貨,返回的空車正好能拉磚,車空著也是空著,運費應該花不了多少。母親一說,司機很爽快:“要什么運費,路上路下常麻煩你,吃飯住店既便宜又舒服。給你順路拉點磚算甚了,拉多少你盡管說。”司機雖這么說,母親還是付了一些運費,她說:“他們常年風里來雨里去掙點錢不容易,人家辛苦了,我們得感謝人家。”
蓋那么一大座房,光解決磚錢是遠遠不夠的,父親又和眾位朋友湊了六千元。就這樣,在房子蓋好時還欠外債一萬五千元。
蓋房子時,為了省錢,我們全家總動員,我的主要任務就是搬磚、卸磚。記得有一次,我搬磚搬到手指頭疼得無法觸碰,才輕輕告訴母親,母親抓起我的手一看,十個指頭皮都磨得沒了,血從指頭滲出來。
母親驚呼:“咦,這么個灰女女,吃皮耐厚!古人說‘十指連心’,你把指頭磨成這么個不早說話?笨得連手套也省不得戴?今天不要搬了,再搬你的手也廢了。”說著母親把自己手上的手套戴在我手上。
“媽媽,沒事兒,戴上手套,我還能搬。”我依舊馬不停蹄地跟著母親搬磚。母親既心疼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因為我是不能休息的,如果我休息了,就等于缺少了一個重要勞力,他們就得加夜班。
雖然是晝夜加班,但因人力不夠,我們在房子還沒有蓋完時,旅館一年的承包期限已到,我們只能把東西全部搬回舊公社的房子里。等到三個月后,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六月份,我們搬到了屬于自己的與眾不同的新家。這個地方離小學還是十幾米遠,但與父親單位門對門,中間隔了條馬路,對父親來說上班可是更近了。這座房子和我家原來承包的旅店格式差不多,房間也不多,共有五個住宿間,廚房一間,餐廳一間,小賣部一間,鍋爐房一間。
新的房子預示著新的開始,母親不用再去打草、揀糞、賣餅子了,她把所有的熱情和激情投入到了食堂和旅店的經營中。為了能夠自給自足,我家多增了幾畝地,又多喂了些羊、豬、雞。當然不管在多么忙碌的情況下,母親一直都沒有忘記照顧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剛搬到新家時,爺爺奶奶在爾克梁村里已經種好了地,為了照應,只能等秋收后再接他們到鄉政府所在地。這樣,每到周末我們照舊要給爺爺奶奶外婆外公送吃喝及生活用品。
不過,去村里不用步走了,姐姐早已經學會了騎摩托,雖然她才只有十一歲,可車技很是了不得。我倆每到周末就騎著摩托捎著物品回去看他們。
一聽說小小年紀就能騎摩托了,大家可能覺得我好幸福,終于結束步走的時代了,只可惜受累的總是我。因為我們居住的爾克梁村屬于沙漠地帶,路起起伏伏到處是沙丘,能騎著摩托走的路實在是短得可憐。只有在那短得可憐的硬石子路上才能勉強騎一會兒摩托車。既然都是沙路,姐姐為何還要騎摩托呢?主要是有我這位大力士妹妹幫她推摩托!摩托車馬力不小,我從原來的步走變成了現在的瘋跑,因跑得慢了摩托車就會陷在沙子里,一旦熄火兩人就慘了,所以我必須得快,也必須得使出吃奶的勁兒幫姐姐推摩托。我后來考上體校后常和姐姐開玩笑說:“就給你推摩托推得把我練出來了,要不然我才不去讀體校。”
因為給老人送吃喝及生活用品,我們每周都要往返于這條小路,記得那次從外婆家起身后,我被外婆家房后養蜂人家的蜜蜂蜇了一口,蜇在下巴處。
姐姐一看,急忙說:“來,艷梅,坐在這兒,姐姐幫你試試,看頂用不。”姐姐指著沙坡上的一塊空地,讓我坐下,然后把給爺爺家拿的所有的調料都拿出來,醬油,醋,咸鹽,還有白糖冰糖水果糖等等,只要是能抹的東西她都依次涂抹在我被蜜蜂蜇過的地方。
“喏,好了,你看看還疼不疼了?再照照看,腫沒腫?”姐姐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個小鏡子遞給我。
“哇,姐姐,我的下巴好了!”我欣喜若狂,原以為下巴會牽扯的整個臉蛋都腫得像起面饅頭,可現在完好如初。
其實,我佩服姐姐的地方很多,比如上面提到的她騎摩托車,我是不敢騎的。再比如打掃家,凡是被姐姐打掃過的地板從來都像剛被水洗過一樣,清新、干凈;那被子疊得絕不亞于軍人的豆腐塊,她還把所有的毛巾,抹布,疊成豆腐塊,使得來我家的客人感覺這里老板熱情好客,飯菜可口,住宿也很整潔,舒適。我想這也是我家生意火的重要原因。
我佩服姐姐的還有做飯,姐姐做的飯很香。記得有一次父母出遠門,母親給姐姐交代:“艷芳,爸爸媽媽出門呀,明天回來。艷梅和平平就交給你了,你給這兩個娃娃好好把飯吃上;來人就說爸爸媽媽暫時不在,一會兒回來呀,晚上睡覺把門鎖好,可不敢給陌生人開門!”
下午放學,姐姐開始忙碌做飯,那天她做的是豆腐湯。我聞到了香味兒,也沒去跟前看她具體怎么做,飯好了美美地吃。
吃完了,我的肚子還咕咕叫,我也學做豆腐湯。我把那口大鐵鍋坐到爐灶上,加了多半鍋水,待水沸騰時,又將案板上放的大概五斤的豆腐全部切到鍋里,再就不知道放什么了,應該是醬油吧?好的,我拿起醬油瓶子猛往鍋里倒,又放了幾勺子鹽……
我的豆腐湯終于好了,我舀了一碗去喝,“啊——好咸!”再看看那口鍋,滿滿一大鍋的醬油湯上漂的全是白花花的豆腐。唉——我把母親的血汗錢又糟蹋了。
我也有淘氣的時候,記得有一天,我和姐姐在四號房間午休,躺在炕上,輾轉反側,總也難眠。不睡吧,下午上課怕瞌睡;睡吧,卻興奮得怎么也睡不著。我撫摸著炕上鋪著的羊毛氈,摸來摸去,幾根羊毛就被捻在我手中了。再一看,姐姐睡得好香啊,呼哧呼哧……
“啊,好機會!如果我把這幾根羊毛放到姐姐的鼻孔里,會是什么樣呢?”這個想法讓我頓時興奮不已。
我悄悄挪到姐姐身前,然后將羊毛一點一點靠近姐姐的鼻孔,只見姐姐伸出右手背使勁揉搓鼻子,我慌忙閃開。待她稍微安靜了,我再去鬧一鬧,結果姐姐伸出雙手左右開弓,鼻子被她揉搓得通紅。本來這樣就已經夠了,可看著她揉搓鼻子的樣子,我就覺得好玩極了,故伎重演。不過這一次,姐姐是真的生氣了。但她沒打我。
安靜一會兒后,看著姐姐繼續酣睡的樣子,我依然抑制不住興奮,心想:“怎么就這么好玩呢,我再玩一次吧,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于是我又躡手躡腳湊到姐姐跟前……
記得姐姐小時候走路時總是內八字,母親說:“女娃娃這么個走路長大后可要難看死了,連個婆家也找不上。以后走路把腳放正。”但說歸說,姐姐總是不改,因為已經成習慣了,不好改。于是母親領著我天天跟蹤姐姐的腳印,不管她去哪,也不管她走多遠,就看她的腳印是不是內八字。因為爾克梁村基本屬于沙漠地區,姐姐的腳印總是在沙路上清晰明朗,一眼就能認得。母親領著我,手中提著一根細木棍,一路跟蹤,一路糾正,說著、罵著,輕輕抽打著……直到姐姐能走正步方才罷休。
母親對姐姐的教育最有成效的是我在東勝讀體校的時候。記得那年假期我回家時,姐姐見到我分外親切,給我洗衣服,甚至將我的衣服、襪子的破洞全部縫補得看不出一絲痕跡。那時候我感動,我幸福。
十四
外婆家的地有好幾塊,但我唯獨認識靠近海子的那幾塊,因為經常和母親去幫忙,且那里景色宜人,總是令人心曠神怡。瞧!鳥兒啾啾蟬兒鳴,微風陣陣花香濃,就連這蛙聲也叫得響亮動人。海水清粼粼的,里面還長滿了水草和蘆葦,它們在清風中起伏蕩漾,宛如海里的波浪。初升的太陽在蔚藍背景的映襯下,顯得紅彤彤,它把溫暖和光輝灑向海面,整個海面碎金閃閃,直晃我的眼。
那是塊蕎麥地,我無暇眷顧這美景,只有用心去感受。我從蕎麥地頂端開始,兩只手同時出擊,用最巧的勁兒,用最快的速度,開始剜蕎麥。
“噌,噌,噌……”我拼命地剜。我們說說笑笑,一上午時間就把所有的蕎麥都剜完了。剜完蕎麥,中午回家吃飯,外婆塞給我一件禮物,說是給我買的。我拆開外婆用破舊的洗得掉了色的手帕左三層右三層的包裝,看到里面有一個銀光閃閃的戒指。外婆說這是她跟流動小貨郎買的,純銀的,花了十五元。在那個窮困潦倒的年代里,十五元可是一個大價錢,而外婆的親孫子和外孫加起來二十個,她卻給我買了。我一時間感動得想哭。時至今日,我仍珍藏著外婆送給我的這個銀戒指。我還時常戴著它,在我的同學朋友面前炫耀這是我外婆送給我的一生當中最珍貴的禮物。而在我成了家后外婆仍不辭辛苦,給我兒子縫了老虎枕頭,給我做了插針器,上面還繡了好多花。想想她老人家點點滴滴對我的愛,總讓我熱淚盈眶。
外婆的一生是飽經滄桑的一生、奮斗的一生、與病痛抗爭的一生,也可以說是竭盡全力造福子孫后代的一生。她十七歲嫁給外公,先后生養了十一個子女,并在極端困苦的情況下,憑著頑強的毅力、高超的生活技能和淳樸敦厚的品性,把九個孩子一一撫養成人(有兩個孩子沒能長大便夭折了)。
常常記得母親告訴我,在窮困潦倒的年代,外婆和外公把別人吃剩的骨頭在鍋里煮了后,用刀子一點一點摳骨頭上的肉,摳出一點喂到一個孩子嘴里,再摳出一點喂到另一個孩子嘴里,自己卻從未嘗過一丁點。當吃不到飯時,兩位老人就將苦菜面和糜子面和起來,刷成糊糊,然后依次一勺一勺喂給九個孩子,而到自己時,鍋底已空,外婆就用水涮涮鍋底,這涮鍋水就當是一頓飯了。沒有衣服穿時,外婆就把家里包衣服用的包袱兒改成衣服給孩子穿,當然包袱兒太小,也只能給一個孩子做衣服;沒錢花的時候,就把家里值錢的東西變賣,直到家里一無所有……
每每想起這點點滴滴,我都心酸不已。外婆去年因病去世,享年八十一歲。她人雖已走,但她老人家兒孫滿堂,一代代繼承了她的優秀品性,后代普遍聰明伶俐,精明能干,敦厚勤儉,在各自的行業里推動著社會的進步。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好人有好報吧,這也是外婆對社會最大的貢獻,也是她老人家最大的福分!
十五
奶奶本來是地主家的大小姐,還念了三年書,這個學歷在那個女子還裹足的年代算是秀才了,當年選拔女干部時就選中了她,但因奶奶與同樣家境不錯的一個少爺已訂婚約,所以就沒去當干部。奶奶生了大姑后,爺爺被國民黨抓去當了兵,一去就是五年。有一天奶奶放馬回家,看見她公公被土匪綁在樹上嚴刑拷打,讓交出家里的全部財產。奶奶揮舞馬嚼子,使勁兒抽打,那馬嚼子都是鐵做的,瘦小的奶奶把一群土匪打得抱頭鼠竄,再沒敢來鬧事。
“啊?我奶奶竟然這么厲害!”聽母親說到奶奶的往事,我眼前浮現出了花木蘭、穆桂英等巾幗英雄的形象,頓時對奶奶欽佩不已。
母親繼續說:你奶奶也命不好。她婆婆為了留住她,按照一個道士教給她的迷信辦法,天天用籮子籮“海上發”(具體不知是什么東西),嘴上默念著兒子的名字,讓早早回家。說也奇怪,在部隊當兵的少爺突然心慌繚亂,跟一個同村人相跟著逃出了軍營,跑回了家。少爺回家時胸前掛了許多勛章,估計是個職位不低的軍官。少爺回來后又生了你小姑姑,因為有了兩個女子,怕再生還是女子,于是就在戶家里抱養了你爸爸,為了撫養你爸爸,兩位老人專門喂養了兩頭奶牛,精心侍候著。在你爸爸三歲時,和你爺爺同時逃跑回來的那人被抓回去槍斃了,你爺爺以為那人一定會供出他,他想一個普通士兵抓回去就槍斃,而他是軍官,懲罰估計更狠,這一驚嚇,便心肺俱裂,不治而亡。可憐你的奶奶在你爸爸七歲時帶著三個孩子改嫁至一李姓人家,那人有兩個娃,經常和你大姑小姑打架,為了孩子,你奶奶在李家待了三年后又找了姓郭的你爺爺,因為姓郭的你爺爺善良樸實,人又長得好,還很會掙錢,你奶奶和三個娃從此就定居下來,將你爸的姓也改成郭了。作為一個女人,你奶奶經歷了這么多苦難,真是不容易。你奶奶是懂感恩的人,她還領著我和你爸爸專門去那么遠的地方看望了幾次你頭一個爺爺的家人
哦,奶奶的這一生真可謂是一個傳奇!聽著母親的講述,我對飽受苦痛的奶奶能有這樣的胸襟,除了欽佩,還是欽佩。
十六
1990年,我的人生發生了逆轉,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我走向了一條通往幸福的陽光大道。
在開學不到兩周的時間里,學校里的體育老師周增祥告訴我們,說伊盟(今鄂爾多斯市)體校招收學生,周老師特意找到我說:“郭艷梅,你去考吧,我覺得你有希望。”
我回去和父母商量時,父親只是說:“老師讓你考你就考。”
我就這樣懵懵懂懂地跟著老師去了鄂旗烏蘭鎮。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待考完后,多數學生回去了,剩下的八九個同學又沒趕上班車。我們只好沿著那條通往木肯淖鄉的公路,一邊走一邊攔車。從烏蘭鎮走到察汗淖爾時才攔住了一輛車,因為那個司機常去我家吃飯、住宿,他認得我。不過這次我讓同學們去坐了。因為我認得的司機多,攔車的把握會比他們大一點,所以后面攔住的幾輛車也都讓給了同學們,直到最后剩下我一個。當時夕陽西沉,車輛逐漸減少,我沿著馬路邊走邊攔車,一直走了十多公里,快到沙井時,解放牌帶掛車沒攔上,倒是攔住了一輛晚班車。上車后,車上的所有乘客都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們可能想:一個女娃娃,咋接快黑夜呀,還一個人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走著了?哦,不管怎樣,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卻也是第一次體驗了旅人的艱難。
我被體校錄取了,體育老師周增祥臉上喜氣洋洋。
周老師陪同我和父親去了學校,因為是住校,所以要拿好被褥吃喝以及住校用的一切物品。走時我和父親都以為是在烏蘭鎮念了,沒想到這一去竟然是東勝。周老師和父親將我送到了學校,見過了老師報了名,然后去找宿舍。
體校的宿舍僅有一排平房,面朝南,共八間。屬于我們的那間宿舍共有上下鋪十四張床位。我是那間宿舍最后一位成員,去時下鋪都已住滿,只留了一張上鋪,毫無疑問,我就是那張鋪的主人了。父親一米七八的個頭,爬到上鋪時根本就直不起腰,但他還是縮著頭,佝僂著背,先拿抹布把床頭、床板等擦干凈,然后給我鋪好床墊、褥子、床單,擺好枕頭,再將被子疊好。他從鋪上下來后又將水壺、洗臉洗腳盆、毛巾等一一擺放好。
記得一位網名為“活的簡單”的好朋友對我說過:“父親的愛像文件精神一樣,自身不足,就不會領悟明白。尤其是遇上個有文化的父親。”看著父親一絲不茍地為我做著這一切,我突然心頭一熱,淚水不由得流了下來……
時隔兩年后的一次假期里,父親有一晚喝得酩酊大醉,而且貪戀那個酒攤場,不肯回家。有位鄉親出于好意來家捎話,讓母親去把他領回來,結果無功而返,姐姐和弟弟去了也無計可施。最后我去了。當我進入那家小餐廳時,父親趴在桌子上爛醉如泥,他的朋友們說:“看!郭主任,你的二女子來找你了。快起來!”
父親搖搖晃晃抬起頭,醉眼惺忪,用發直的舌頭含糊地說:“我的二女子來了?你們看——,我二女子——是不是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嗯——這個娃娃不論是長相,還是特長,哪個地方都隨我,這是我最親的娃娃——我的二女子還是咱們盟里連續幾年的盟級三好生呢!——嗯——我的二女子是我的驕傲,她來找我——我——我就必須回。來——艷梅,爸爸和你回家——”
在那一刻我已經被感動得稀里嘩啦。同時也很感激父親曾經對我的鞭策,使我骨子里有一種不服輸的勁頭,不管是學習上還是做事上都好強。
父愛使我全身充滿了力量,這種力量讓我溫暖,讓我更加自信。
十七
奶奶病了,突然腦梗不能自理,這樣的病人臥床幾年或者十幾年是常有的,思來想去,母親還是賣掉了生意紅火的食堂和旅店,把家搬到了信用社的家屬房,開始精心侍奉奶奶。
我記得那時候,每到一個地方,母親定會到當地的小賣場為奶奶購置好看的衣服、鞋子,包括內衣襪子等從里到外樣樣俱全,同時她也會買些當地好吃的東西給奶奶。母親常說,生病的人內心都很脆弱,咱們要好好伺候你奶奶。現在時代好了,好吃的好穿的都能買上,咱們也能買得起,就讓你奶奶也好好享受一下。
奶奶生病期間,腦子時而糊涂時而清醒,吃飯不知道飽。每逢家里來客人,奶奶便會給客人告狀:我快要餓死了。于是來一個客人奶奶要吃一回飯,還要吃好的,這樣奶奶一天大概要吃八九頓飯,每次還吃得挺多,她的身體日漸加重,而那時條件簡陋,家里又沒有衛生間,奶奶每次大小便都是媽媽從身后攔腰抱著蹲便盆,每次下來母親都累得直不起腰來。父親和姐姐上著班,我在上學,母親既要打理這個家又要照顧奶奶,忙得不可開交。我的假期一到,照顧奶奶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肩上。奶奶生病的第二年我已畢業,分配到了家門口的木肯淖小學任教,這樣我和母親就能輪流照顧奶奶了。
記得那年,由于夏天氣溫太高,家里悶得透不過氣來,我家的廚房和涼房之間有走廊,前面是大門,后面是家里的院子,若是把大門打開,便前后通風,非常涼快。我把走廊打掃干凈,地板上鋪上了厚厚的羊毛氈,我和母親將奶奶抬放到羊毛氈上,好讓奶奶在這里避暑。可是令我和母親沒有想到的是,每逢大門外面的馬路上有人經過時,奶奶便惶恐地伸出手,發出非常悲涼而又無助的求救:“你們來,你們快來,這娘倆要把我抬著往枯井送了,你們快點兒來……”奶奶的眼神黯淡,奶奶的聲音柔弱而又凄慘。那一刻,我的心忽然一顫,像被什么揪住了似的一陣疼痛。奶奶老糊涂了。
奶奶生命的最后時刻,只有我和母親守候在她身邊,給她擦洗身子,穿好衣服。奶奶用迷離恍惚的眼神望著我和母親,然后拉著母親的手,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爾不哈(舍不得的意思)你么。”說話間兩滴眼淚滾落臉頰。母親摸著奶奶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流淌。
“來,艷梅……”奶奶用顫巍巍的手指著自己的枕頭:“把枕頭拆開。”
我換下了奶奶的枕頭,順從地將枕套拆開:“奶奶,你要找甚了?這枕頭套子里甚也沒有。”
“拆里面的枕頭。”奶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枕頭。我用剪刀剪開裝滿蕎麥皮的枕頭,看見一個用紅布縫的小包包。
“奶奶,這是甚了?”
“你快把包包拆開。”奶奶有些著急。這個包包是用四格子線縫的(用四根線穿起來縫),針腳小巧,細密,整齊,沒想到奶奶的針線活兒這么好。我小心用剪刀剪開一個個排列勻稱的小針腳,生怕弄壞里面的東西。我看見了,是十枚閃閃發光的銀元。
“來,給我拿來。”奶奶握著媽媽的手說:“這些年來,吃的穿的都是你給我置辦,我除了多年以前給了你兩個銀元什么也沒給過你,這十個白洋陀螺就是我給你攢下來的。”
“媽媽,你可多心了,我現在什么也不缺,你留著給其他人吧,這些我都有了。”
“你有是你的,這是媽媽給你的。來,艷梅,遞給你媽媽。”
媽媽的手滾燙又有些許顫抖,我小心翼翼地將銀元遞到媽媽的手上,一滴淚珠滴落在其中一枚銀元上,我抬頭一看,媽媽早已淚流滿面。
奶奶走了,戴著姐姐結婚時送給她的金耳環,帶著微笑,面容安詳……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每天聽聽音樂,是我歷年不變的習慣,為數不多的老歌里,我獨喜歡這一首……
彎彎的小河 "青青的山岡
依偎著小村莊
藍藍的天空 "陣陣的花香
啊!問故鄉
問故鄉是否別來無恙
我時常時常想念你
我愿意我愿意回到你身旁
回到你身旁
美麗的村莊 "可愛的故鄉
你常出現在我的夢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