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磨
石磨,是山鄉歷史的見證,那體態和精神依然在沂蒙山區深處的山村里旺盛地活著。上了些許年紀又曾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熟悉石磨。尋找山村興衰變遷的歷史,體味山村古老而原始的生產生活方式,總少不了沉重的石磨。
做盤上等的石磨,一要選堅硬耐磨的石料;二要由手藝精湛的石匠來做。石匠先到山上劈兩大塊石坯,大石坯經過鐵錘無數次的精細雕琢,搖身變成兩扇厚重的圓磨盤坯子,粗糙又不失精細。磨盤的上下扇都是個圓柱體,正當中是磨臍,底部是個更大的邊沿上翹的圓盤形,邊上留著外凸的磨嘴。磨盤上扇正中偏外鉆個孩子拳頭大小的磨眼,邊上打兩個插磨棍的石眼。下扇中間安個鐵箍磨臍。上扇下面和下扇上面,分別琢著道道傾斜的石鋸齒,上下兩扇扣在一起默契合窩。整個磨再用幾根粗石柱撐起來。石眼里插上短木撅,系上結實的繩套,磨棍套上繩套,單人推或雙人推,也可用毛驢拉。如果用驢拉,當然要把驢眼用黑布蒙上,防止它偷吃磨盤上的糧食。那沉重的石磨順著逆時針方向,咯吱咯吱地歡唱,一圈一圈又一圈,越推,磨越沉;越推,腿越酸。磨的上扇在動,下扇不動,磨眼吞進五谷雜糧,嘴里吐出面粉或黏糊子。石磨最有口福,農家新鮮的糧食進倉,石磨必定最先品嘗。年復一年,石磨在單調重復的旋轉中石牙也磨鈍磨平了。經過石匠叮叮當當的鍛磨,磨牙又恢復如初。經過數次的修復磨牙,石磨會變得愈來愈薄。一年四季,石磨上下緊閉著的嘴唇在訴說鄉村的酸甜苦辣,石磨沉重的表情顯露鄉村的喜怒哀樂……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村是“農業學大寨”的典型,深冬臘月集中全村人搞會戰、整修大寨田。幾年下來,村里的自然條件明顯改善,到處是梯田、水渠和道路,全村老少聽說糧食產量要“過長江”(達到畝產600斤),人人備受鼓舞、干勁倍增,可到秋天分到各家的糧食仍不寬裕。一年到頭,一日三餐,幾乎全是地瓜和瓜干、玉米,逢年過節才偶爾吃頓小麥面粉的水餃。如果鬧春荒、秋荒,就得吃榆錢、野菜和地瓜秧、蘿卜纓。當時沒有加工機械,生產隊里分的口糧全靠石磨來碾。村子里人多磨少,磨糧食要提前向有磨的鄰居打招呼。誰家有座石磨,在村里就顯得地位高。借磨,鄰居如果高興,點點頭就成了;如果不投脾氣,不愿意借,主人必定說出個合情合理的緣由,譬如磨齒鈍了,或者早有人定下用了,等等。借到了磨,婦女們趕忙帶著孩子抱著磨棍,或推或拉,一陣子把糧食磨完,十分辛苦。用完鄰居家的磨,磨眼里要留下少許的糧食,叫“留磨底”。也有的人家為了不浪費糧食,干脆搬開磨盤,用刷子仔細地清掃磨瓣上的面粉。磨瓣像一排排牙齒,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凝視那磨瓣,既像一條條盤繞山間的山路,又像一道道刻在父輩額頭上的皺紋……在石磨那綿綿不絕的轉動聲中,鄉村度過了那段饑饉歲月,鄰里之間也結下了互相幫助的深情厚誼。孩子們天天盼著那石磨轉。石磨一轉,白花花的地瓜面、紅紅的高粱面、黃澄澄的玉米面像瀑布一樣從磨唇流到磨槽里。不久,香氣四溢的細面條、金黃的玉米粥、噴香的煎餅,就端上飯桌,孩子們爭著、搶著,快樂得像過年。那個年月,一頓白面水餃是孩子們一年的盼望!
鄉村最難熬的是糧食青黃不接的時候,那是最灰暗、最沒情緒的日子。瓜干、包米沒了,就只能靠一些雜糧和蔬菜、野菜充饑。誰家磨響,說明誰家生活過得去。如果哪天哪家沒有了石磨響,說明這家斷糧了。因而有磨推,是一種幸福的滿足,一種富裕的象征。一旦石磨閑下來,或者數日沒有人來借磨,還真有些不習慣。院子里靜靜的,石磨上堆著一片片枯黃的樹葉,甚至還撒下了白白的鳥屎。孩子們在嬉戲,他們把石磨當成了一種玩具,想盡辦法挪動它,但最終還是失望了。鄉村的每座石磨,都是一部挪不動的沉重歷史,記錄下情節不會重復的辛酸故事。
那年月,你們家最勞累、最辛苦的是母親。為了不耽誤白天到生產隊里掙工分,磨糧食大都是利用晚上或者天亮前這段時間。石磨就支在堂屋西窗戶的外面,有時能借一縷月光,有時只好點一盞昏暗的油燈。我小時候,煎餅是我老家最頂事的主食。當時農民多吃粗糧,做窩窩頭不好吃,做成煎餅,吃著就順口了。煎餅是用粗糧做的,高粱、谷子、包米、地瓜干,只要是糧食,就能做煎餅。石磨除了磨干糧食,還可把剛分的鮮地瓜磨成糊狀烙煎餅。各種糧食經過石磨重重壓磨,變成了粉面或面糊。糧食的面粉壓得比較粗糙,須用籮籮幾遍才能做煎餅、餅子等美食。母親把糧食磨過一遍,就趕緊將磨盤上的糧食收起,放在笸籮里,笸籮上面支上兩根光溜溜的木棍,上面架著籮。在昏暗搖曳的煤油燈下,娘用手將籮一推一拉,咣當咣當,聲音極富節奏和韻律,面粉就順著細細的籮眼落到笸籮里。籮里剩下的粗碴再次倒進磨眼繼續磨,一遍,二遍,三遍……直到糧食幾乎完全粉碎。等糧食磨完了,也籮完了,母親早已腿疼腰酸,身上、臉上連眉毛上都落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粉,渾身上下都被染白了,顯得十分蒼老,讓人心痛。
推磨是一項極其簡單的重復勞動,是周而復始的機械運動,有力氣就行,不需要多少智慧和技巧。這活既累人又枯燥無味,非常單調!我有時也幫母親打個下手,或者幫助推磨,或者拿個勺子站在一邊往磨眼里添糧食。推磨偷不得半點懶,你不用力推,那磨自然也不會動。石磨很沉,一會兒汗水就從額頭、肩上流淌下來,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我記得當年,為了熬時間和磨煉耐性,推磨時我以磨嘴為標志在心里默數轉的圈數,數五圈閉一會兒眼。一圈又一圈地推磨,一圈又一圈地數數兒,石磨在疲乏地轉動,開始還能數準已經推了多少圈,時間已久就忘了數或者自己數亂了,只迷迷糊糊地往前走,雙腳像踏在棉花團上,最后只覺得天旋地轉,胃里往外冒酸水……
記得那年春節前,家家儲備完過年吃的煎餅和饅頭,又開始做那鍋當做春節大菜的豆腐。頭天晚上母親泡了半盆黃豆,第二天雞剛叫就起床用葫蘆瓢舀到小盆里,放在磨頂上開始磨。第一勺黃豆倒進磨眼,石磨就發出咯吱吱的響聲,磨周圍頓時飄來黃豆那淡淡的清香。起初,我在一旁看著娘推磨,黃豆太多,推得時間久了,只見娘的腳步越來越沉,額上冒出汗珠,石磨轉得更加緩慢。我心里很著急,奪過娘的磨棍就往前推,只推了幾圈就走不動了。娘又給我找了根磨棍,娘在前,我在后,頓覺石磨輕快了許多。雪白的豆汁淅淅瀝瀝流淌到磨盤上,沿著磨嘴流到木桶里。磨完豆漿,娘就用細紗布過濾剛磨過的豆漿,又倒進鍋里燒開、輕輕點上鹵,天亮時豆腐就做好了。娘盛給我一碗鮮嫩的豆腐腦,我端起那熱氣騰騰的豆腐腦,頓時身上沒了推磨的疲倦與辛勞。
無論是早春還是初冬,無論是晴空萬里還是雨雪相加的日子,只要想起石磨轉動的歲月,總感到普通的石磨承載了太多的苦難與酸澀,可那單調里包藏著一種親切的溫柔,滋生出無比的親切和無限的懷念,依舊在一圈圈地轉動著鮮活而清晰的記憶。我無法計算母親一生在這狹窄的圓形的磨道里繞了多少圈,轉過了多少天多少年!可我知道是那沉重的石磨,磨走了母親青春的容顏和滿頭黑發,磨出了母親滿臉的皺紋和周身的病痛。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電磨、粉碎機、煎餅機等機器慢慢取代了原始的石磨。天長日久,石磨被閑置、被冷落,漸漸退出了山鄉舞臺。唯獨母親推磨的身影,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我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鄉親,正如這吟唱的石磨,雖然落后時代的腳步,但生活卻是原汁原味,純天然、無添加,無污染!。
走進沂蒙山區深處的小山村,仿佛歷史老人在這里停下了匆忙的腳步,淳樸的山民沒有被外界的浮躁與喧囂困擾,保持著生活的真實和真誠。人生的路也恰如山鄉這彎曲單調的磨道。只要咬緊牙關,一步一個腳印地把煩惱、苦悶和疲倦拋在身后、扔在腦后,就會品嘗到生活的細膩與清香和人生的圓滿與幸福。
鞋 "墊
俗話說寒從腳底起。寒冬臘月、天寒地凍,腳容易被遺忘和冷落,靠跺腳也難以驅除寒氣。只要在鞋底墊一雙又厚又軟的沂蒙割話鞋墊,一股暖流就由腳底一個勁地往上躥,溫暖全身……
在我老家沂蒙山區姑娘媳婦有納鞋墊的傳統和習慣。千針萬線納成的精美鞋墊,每一針都傾注了感情,鞋墊本身也成了傳遞感情的物件。我記憶中,農村田間地頭、夏日的午后,在地沿上、大樹下、磨盤根、商店旁,姑娘媳婦們三五成群坐在一起,一邊說說笑笑拉家常,一邊飛針引線做布鞋、納鞋墊。手法是那樣嫻熟,神態是那樣悠閑自然。那是一道那個年代山村獨有的別有韻味的風景。
長期以來,由于受農耕文明的影響,相對封閉和傳統的沂蒙山區,姑娘和媳婦們形成了納鞋墊的傳統,這也成了消磨時間的最好途徑。姑娘們長大了,看上了如意郎君,會悄悄給對方塞一雙親手納制、已被身體焐熱了的鞋墊。
鞋墊,從選料、繡制到割絨,每一道工序都很講究。冬天,天寒地凍,農活少了,是姑娘們納鞋墊最好的季節。大家或聚在一起,每人手里拿一只鞋墊,飛針走線;或獨守閨房,把所有的情思都一針一線納進鞋墊里。特要好的姐妹們,會關在一間屋里,一邊竊竊私語著秘密、交流逸聞趣事,一邊切磋納鞋墊的心得和技巧。
繡花鞋墊,應當是沂蒙山區的一種手工繡品,是任何現代化的機械也不能代替、也無法代替的,應當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做一雙上等繡花鞋墊兒,需要數道工序。首先要糊出鞋墊襯,襯是用舊布加糨糊做出的“闋子”,按腳的大小剪出鞋墊樣,外面包上白布熨燙平整,然后用復寫紙在白布上描出字跡和牡丹、鴛鴦等花草和鳥的圖案。再用細細的彩線一針針有規則地繡,使花鳥變得鮮活、生動起來,煞是美觀好看;或是在鞋墊樣上畫出格格,再在格里繡上“百年好合”“天長地久”“一生平安”這類既簡約又吉利的祝福詞語。一到農閑,村里的大媳婦小姑娘就坐在一堆,邊繡著各種花樣不一、五彩繽紛的鞋墊,邊聊著天,互相夸獎著、攀比著誰繡的鞋墊好看,誰繡的鞋墊多。也有在一起打趣著:“繡得又好又多的,將來一定會找個好女婿、好婆家。”一針一線寄托著她們對愛情的向往,一針一線繡出她們純潔的心愿,每個圖案都是飽蘸她們的情感,每種顏色都裝扮她們的夢想。姑娘出嫁前,必須為自己準備一份厚厚的嫁妝,譬如鞋墊兒、門簾兒、枕套兒、墻圍兒、圍裙兒……姑娘一旦到了出嫁的年齡,就要待在家里專門做上半年甚至一年的針線活兒,這些活兒要在姑娘結婚時才集中展現出來,讓親戚朋友欣賞,也讓婆家和親戚鄰居夸獎。
俗話說:“男人街前走,帶著女人手。”姑娘出嫁做了新媳婦,就得會打扮男人,穿的衣服、鞋,戴的帽子,都有講究。在眾多的穿戴產品中,最撩人眼簾兒的還是鞋墊兒,因為它最能展現女人的手藝了。
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艱苦歲月里,沂蒙山區的婦女制作的支前割花鞋墊,伴隨革命戰士翻山越嶺、南征北戰,立下了赫赫戰功。僅解放戰爭時期,沂蒙婦女就為子弟兵做軍鞋、納鞋墊上千萬雙。聞名遐邇的“沂蒙紅嫂”在支前中為前線戰士制作了大量鞋墊和手工布鞋;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千千萬萬的沂蒙青年婦女向戰斗在前線的人民解放軍寄去了成千上萬的割花鞋墊,有許多沂蒙姑娘借著美麗的鞋墊和前線的年輕子弟兵喜結良緣。如今在和平時期,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很多手工制品都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而沂蒙鞋墊以它特有的舒適、耐用、精美等特點,特別是作為姑娘送給情郎的私人禮品,依然備受現代人、城市人的青睞。隨著人們生活品位的提高,這些做工精美的割花鞋墊還被當做手工藝品推向了國際市場,備受外國友人的喜愛,被視為禮品和藝術品。
純正的割花鞋墊必須從頭到尾全是手工,要使用上乘的純棉的布料和繡花線,一雙鞋墊就要納制10天時間。俗話說“好樣天下走,扒樣扒不到手”,好的鞋墊的花樣不怕被別人抄襲,好的手藝是天賦誰也模仿不來。同樣的花樣、材料,因為每個人的水平、力度不同,納制出來的鞋墊也不相同,質量和耐穿程度也相差甚遠。所以割花技術是不怕別人模仿的,村里做鞋墊的高手,割花時總會有一群姑娘媳婦圍觀學藝。
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農村生活困難、日子依舊不富裕。夏天男勞力就穿舊自行車輪胎剪的膠皮涼鞋,秋冬季節有鞋就穿就很好了,多數人光著腳丫子。母親為我做的鞋墊,是用家人穿過不能再穿的舊衣褲挑剪出來,一針一線納出來的。我上高中時,每年冬天,母親除了給我準備棉衣,就是棉鞋和棉鞋墊。星期天回家,母親總是讓我脫下棉鞋。母親拿過鞋,抽出臭氣熏天的鞋墊,放到炕頭烘干或放在窗臺上曬干,有時甚至放在蜂窩煤爐子的邊沿上烤干……母親的鞋墊,年年、月月、每時每刻溫暖著我的腳,讓我在人生的路上一步步走過少年、青年與成年,充分享受母愛的體貼與溫暖。
沂蒙山區的手工繡花鞋墊,不僅透氣、吸汗、養腳,穿著舒適,還美觀大方。我二妹妹繼承了長輩做割花鞋墊的技術。那鞋墊做得結實、實在、精細,穿在腳上舒服。最初是家里人自己穿,漸漸的也有朋友、熟人托人來求。有幾次,春節前,二妹妹抱來全年納的所有鞋墊,讓我挑。我先看,再比量,然后放到鞋里試,直到選得合適滿意。我們全家都穿著我二妹妹一針一線繡的鞋墊,心中自然充滿了溫馨和感動。
如今無論城鄉,人們的生活越過越好,連吃穿也都講究了,大人小孩穿的鞋都是皮鞋,鞋墊也基本是機器做的成品。鞋墊,在市場上到處可見,三五塊錢一雙,就是深冬穿的絨毛鞋墊也不過十塊錢。農家婦女尤其農村姑娘再也不做鞋墊了。一來大多數出外打工了,再也不會有三五成群的扎堆做鞋墊的場面了;二來也嫌麻煩,姑娘們都嬌慣得不干也不會干這種針線活了。現代生活節奏快,也讓人們心浮氣躁,也難靜心坐下來做鞋墊。機器做的鞋墊用料難保證,不透氣,不吸汗,不耐穿,還容易散發異味。據報道,如今沂蒙山區的村莊,也組織婦女利用冬閑時間,在家中炕頭上剪窗花、納鞋墊、繡門簾、繡枕套,由于花樣精美,色彩鮮明,自然古樸,美觀大方,市場上很搶手,靠傳統的手工藝巧掙“文化錢”。中國鞋墊協會專門開設了中國鞋墊網,什么繡花鞋墊、純棉繡花鞋墊、電腦繡花鞋墊、十字繡鞋墊和手工繡花鞋墊,品種、規格琳瑯滿目、應有盡有。許多人把鞋墊作為貴重禮品饋贈國際友人,還有人收購去掙外匯。
薄薄的沂蒙鞋墊,墊高了人生的高度,增加了生活的厚度,提升著情感的溫度,擴大了沂蒙的知名度。鞋墊,千絲萬縷納進綿綿的希望與囑托,有板有眼、密密匝匝的針腳飽含親情。
鞋墊就像藏在腳底的一道護身符,時刻保佑著親人的平安與健康。
鄉下乘涼
一輪又圓又大的明月,照耀著青山、溪流、莊稼和一片蟲鳴與蛙鼓,照耀著村口巷尾一群搖芭蕉扇的山民,那是記憶中鄉下夏夜乘涼的獨特景象。
一年四季,夏天最難熬,特別是到了三伏天,毒日頭當空,大地像個蒸籠,沒有一絲風,莊稼卷起葉子,樹木低垂著腦袋,無精打采。狗也臥在墻角或大門過道里,伸著長舌,喘著粗氣。莊稼人趕忙從野地里回到樹下或者院中,喝著闊葉茶,搖著芭蕉扇涼快。扇來的依然是熱風,汗珠子一個勁地從臉上、脊背上、胸脯上往下滾。在那個沒有電視、電影、電腦和風扇、空調的年代,在那十分燥熱的夏天,人們渴望入夜納涼,望著月色和星星,享受安謐涼爽的夜色。
待豬進圈、雞上窩、一家老少吃完飯,女人們趕忙收拾碗筷,青壯年男子則三三兩兩跑到水庫、池塘去洗澡,讓清涼洗滌勞作時留在身上的塵土和汗漬,驅趕滿身的疲勞和炎熱。老人飯后一邊剔著牙,一邊搖把大蒲扇,遇上哪家還沒吃完飯便找個凳子坐下來,開始閑聊。為了圖涼快,許多家庭把飯桌搬到場院里。有的老漢還喝幾盅烈性白干,月下喝酒交談,頗有幾份“把酒話桑麻”的古風。一會兒工夫,人們就陸續帶著納涼的涼席、凳子,聚集到村口或門前的樹下納涼了。有的甚至把床抬到樹下,撐上蚊帳,在月光下消夏。
夜空中寥寥無幾的星星眨著眼睛,草叢中蛐蛐不知疲倦忽高忽低地合奏著。人們盼著涼爽的夜風光顧,可樹梢一動不動,只有蟬聲此起彼伏、塘邊蛙鼓蟲鳴。如有一絲風吹過,白天被陽光灼曬過的樹葉婆娑起來,還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老大爺們每人口中一根旱煙袋,“我這煙勁大,來一袋吧”,“我這煙袋包里的煙是剛搓的,新鮮”,、旱煙換了一鍋又一鍋,只見頭頂上是一片裊裊升騰的煙霧。中年男人最愛討論的就是地種什么、收成如何,偶爾也談論古代的逸聞趣事和國家大事,大都憑空而想,無法考證。中年婦女挎籃子玉米棒,一邊剝著玉米棒子一邊閑聊,好像有拉不完的家長里短、談不完的瑣碎事。孩子們有的穿個小褲衩,有的干脆光著屁股,你追我趕,在大人的空隙中奔跑嬉戲,跑累了便帶著濃濃的倦意躺在涼床上,望著天上的星星,逼著大人講那老掉牙的故事。
夏夜里孩子最高興的事,就是相互約在一起,拿著玻璃瓶去花生地或地瓜地捉螢火蟲。鄉間空氣濕潤涼爽,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孩子們躲在田頭的樹叢中,屏住呼吸,翹首企盼螢火蟲由遠及近地飛來。等螢火蟲靠近了,大家拼命地鼓掌,誰拍的聲音大,螢火蟲就順著誰的聲音飛過來。等到它飛到可以捕捉的高度,大家一擁而上,用手或者用薄衣服輕輕一罩,那閃著幽藍亮光的螢火蟲便落到草叢中。我們迅速把它捉住關到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夜深了,大家也累了,干脆打開瓶蓋,讓成群的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飛向深邃的夜空,那幼小的心也隨著它們在夏夜里飄忽不定。
夏季雨水大、草木繁茂,蚊子自然多。蚊子最會湊熱鬧,哪里有人往哪里鉆。它們哼著“小曲在你的頭頂飛,一會兒在你的左耳邊,一會兒又飛到了右耳邊。當歌聲停止時,它早已在你的胳膊、大腿或脊背上下口。當你用手或芭蕉扇狠狠地拍打,靈巧狡猾的蚊子迅速跑掉。最恨的是不聲不響的花腳大蚊子,當你感到疼時,它已喝飽了你的血。拍死一個,就是一片血。山里人想出了對付它們的土辦法,在乘涼的場邊的風口上堆起一堆潮濕的亂草或亂樹葉,如果干了就灑上些水,然后點燃,讓那股濃煙在周圍擴散,隨微風向人群飄散。帶著焦味的煙霧雖然也嗆人,可蚊子卻被這片狼煙熏跑了。有的老人把艾草曬干,捶打幾遍,編成艾草辮,點著既燃不起火焰又滅不了,那煙味還透出一縷清香,是放在頭頂熏蚊子的好東西。夏夜的場院里許多人坐著或躺著,人堆里不時有縷縷艾草煙升起飄浮。這場景被月光一照,是那么寧靜而美妙。
夜深了。大人們聊困了,小孩們玩倦了,村莊也很快進入夢鄉。后半夜涼,露水大,需要蓋些被單一類的東西,或者用件衣服蓋在肚子上。那時山野里有狼,夜間常會聽到狼的嗥叫聲。夜深人靜,狼叫聲真讓人毛骨悚然。小孩子不管睡樹下還是睡瓜棚,都蜷縮著身子緊緊貼在大人身邊,沉醉在溫馨甜美的夢鄉里。夏季多雨,打雷了、天邊長云彩了,經常突然下起雨來。老老少少趕忙拿著隨手帶的物品往家跑,有時還沒有跑回家,那雨停了或當頭潑下來了……
在鄉下那靜謐的夏夜,有溶溶月光灑下,繁雜之中透出幾份清雅,幽暗之中藏幾絲光亮,乘涼的人聚在一起給小山村添了幾分生機與歡樂。枕一縷山風坦然酣睡,安享那鄉風民風淳樸、鄉情親情相溶、歡聲笑語如潮的夏夜,別有一番興致和情趣。
螢火蟲
那是2011年的一個夏夜,天氣悶熱,我陪妻子踏著皎潔的月光,在地處濟南高新區的宿舍西院里散步,突然發現草叢中有微弱的光在閃爍,忽明忽暗的。鼓鼓掌,那小小的亮點竟然飛到了我們的身邊。是螢火蟲?仔細一看,的確是尾巴亮著綠瑩瑩“小燈籠”的螢火蟲!那場景,讓我們興奮不已,至今難以忘懷。
螢火蟲是一種能發光的螢科甲蟲。它對生活環境非常挑剔,只喜歡植被茂盛,水質干凈,空氣清新的河邊或農田。她好像是靈敏的報警器,能夠精確地顯示生存環境的優劣。
在我的記憶里,因有了流螢飛火的裝扮,恬靜的鄉村夏夜平添了幾分溫馨而浪漫的韻味。晚飯后,村民喜歡扛著苫子,到生產隊攤曬糧食的場院里打地鋪,乘涼、閑談、睡覺。天一黑,也不用人招呼,村里男女老少,就三三兩兩地拿著麥秸或竹篾編的涼席,搖著蒲扇,熱情地相互打著招呼,陸續聚到場院里。有的小孩子性急,為了趕熱鬧,來不及吃完飯,手里還握著饅頭或煎餅卷就往人群里湊。那時候田野里有狼,狼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大家自動分好地盤,女人帶著孩子通常在較靠里的位置,麥秸做的苫子貼著路邊緊挨著豎著排開,再鋪上毯子,地鋪就打好了。小孩子們最興奮,從這個鋪跳到那個鋪,又喊又叫,追逐打鬧,笑聲傳得很遠。
陣陣涼風吹走了夏夜的燥熱,天南地北的閑談消解了一天的勞累。草叢里的昆蟲此起彼伏地吟唱著,偶爾,有螢火蟲挑著“燈籠”飛過。我喜歡靠在家長身邊,聽著大人們拉呱、講故事,看著天上行走的云朵,數著天上閃爍的星星。看著云彩變幻著形狀,看著月亮在云中鉆進鉆出,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我對螢火蟲的美好回憶,是從兒時捕捉螢火蟲開始的。盛夏的夜晚,我和小伙伴們經常在小河邊的青草棵里玩耍,伴隨著我們的嬉鬧聲,螢火蟲尾巴一閃一閃的,在空曠黝黑的夜空中舞蹈著、飛翔著。我們邊鼓掌還邊唱兒歌:“螢火蟲,螢火蟲,找媳婦打燈籠,飛到西飛到東,忽忽悠悠做美夢……”伴隨歡聲笑語,場院的上空飛來了螢火蟲,孩童們追夢似的在星空下奔跑、追逐,奮力地追逐捕捉。用芭蕉扇撲打,螢火蟲會忽上忽下地躲避。有的螢火蟲被打暈,落到草叢里,尾部閃爍著熒光。捉住它,帶著草尖上的露水一起裝進瓶子。眼睛緊緊盯著瓶里一閃一閃的螢火蟲,回想著場院里老人講的故事,說螢火蟲是天上美麗的仙女變的,如果她圍在你身邊、落到你頭上,將來就會娶到美麗賢惠的媳婦。有時干脆將蚊帳放下,旋開瓶蓋,放出這些小家伙,讓它們用微弱的光芒裝扮著這塊小天地,照亮我童年那數不清的夢想。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又知道了車胤囊螢的故事。當時我在熱浪滾滾的暑假依然能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經受住了汗流浹背蟲叮蚊咬的煎熬,如饑似渴地靜心讀書。
其實,螢火蟲無時無刻不在創造大自然的奇觀,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無窮無盡的樂趣。據說,馬來西亞有條“螢火蟲河”,大量的螢火蟲依附在雪蘭莪河兩岸的樹叢里,在夜色降臨的時候,形成極其美麗和罕見的自然景觀。還有資料記載,新西蘭有個如夢如幻的“螢火蟲洞”,成千上萬的螢火蟲在巖洞內熠熠生輝,燦若繁星,有人將這種奇觀稱為世界第九大奇跡。而日本還舉辦世上獨一無二的螢火蟲節,在炎熱的夏季黃昏,把籠中的螢火蟲放出,任其自由飛翔,人們可與螢火蟲一起嬉戲,天上的月光、星光,與飛動的熒光和湖水的波光,交相輝映,撲朔迷離,美不勝收。
只可惜,在我們不斷追求物質富有、現代文明的同時,那五光十色的燈光,參差林立的高樓,川流不息的馬路,喧囂嘈雜的噪聲,恣意排放的污水,過度噴施的農藥……悄然破壞了恬靜、溫馨、原生態的自然環境,給螢火蟲以致命的打擊。
夏夜,當我們坐在橋頭,搖著大蒲扇,聽孩子們吟誦杜牧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的詩句時,卻再也找不到螢火蟲那惹人喜愛的小精靈的身影了。沒有了螢火蟲的飄忽閃爍,輕盈曼舞,這夏夜顯得單調和沉悶,缺少了飄動的浪漫和童趣。孩子們看到的是高樓大廈,霓虹閃爍,聽到的是繁弦急管,汽笛爭鳴,哪里還有一方屬于他們自己的天地,哪里還能看到湛藍透徹、螢火飛舞的夜空?纏繞在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心頭的不僅是失望和后悔,還有悲憫與憂思。
人與自然和諧,滋養童真夢想。田野、河畔、草叢……曾經留下了許多自然天使靚麗的身影。無論是城市還是鄉下的孩子,那一雙雙純潔明亮的大眼睛,都渴望見到那充滿天真童趣的螢火蟲!
賒小雞
鄉下人說話算數,落地砸個坑。我的故鄉沂蒙山區,更是人實誠,民風好。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最有趣、最典型的就是賒小雞的故事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剛開春,樹剛冒芽兒,村頭就響起“賒小雞來——賒小雞”的吆喝聲。所謂賒小雞,就是農家春天買小雛雞、秋后還賬。賣雛雞的商販挑著兩個大籮筐,或用自行車馱個大籮筐,顫悠顫悠的,翻山越嶺、走村串巷,從村這頭吆喝到村那頭,哪村哪家什么日子賒了多少雞崽,他一一記在小本子上,秋后他再捎著那個皺巴巴的小本子來收錢,誰家如果實在沒錢,也可拿雞蛋來頂賬。當時我就琢磨,假如賒雞的人不認賬怎么辦、那小本子弄丟了可咋辦。
商販一落擔,最先圍攏過來的是我們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孩子們調皮地學著賣力吆喝,“賒小雞嘮——賒小雞呦——!”嬸子大娘們趕過來了,商販趕忙招呼說:“嬸子大娘,這頭茬雞便宜買。母雞兩毛,公雞一毛五。”大家圍著籮筐,問明賒法,便圍著籮筐像一群小雞一樣嘰嘰喳喳地挑選。籮筐里滿滿的雞崽,鵝黃色、絨絨球似的,張著黃黃的小嘴,發出細弱嘈雜的叫聲。雛雞一邊鳴叫著,一邊拼命往邊上擠,煞是可愛。伸手觸摸,柔軟舒服、心里暖洋洋的。
我娘挑雛雞,我大都跟著當勤務,主要是挎著竹提籃盛小雞。只見上了年紀的老奶奶瞇縫著眼挑小雞,一邊挑還一邊討著賒雞的價錢。娘先在大籮筐邊觀察,看哪幾只叫得歡,然后伸手在籮筐里挑,把挺精神的幾只,拿出來放在腳前的地上,讓它們跑、讓它們叫。那些不活潑的,順手又送回籮筐里,再換出幾只。有一只特別調皮,放在地下就往遠處跑,娘笑嘻嘻把它捉回來,嘴里嘟囔著:“我讓你跑!”,“我讓你跑!”一把抓起來,放進自家的提籃。
挑出品質好的雛雞,然后再辨公母。那個生活困難的年代,各家各戶養雞主要是下蛋,以便換取針線、火柴、食鹽等生活必需品,小公雞并不吃香。輕輕拿起“嘰嘰”叫的小雞,仔細端詳它的爪子、屁股和雞冠子,十有八九能認準公母,實在沒看準,收款時可以再作說明。沒顧上回家拿工具的,就直接用簸箕、竹筐或者褂子的前襟兜著。挑選夠數后,主動讓賒小雞的過數、記賬。
新賒的小雞,剛出殼沒幾天,不敢散養,一般放在肚口大而深的竹提籃或者圓口簸箕里養著,底下還要鋪上干凈柔軟的布。定時喂些泡過的新小米,有時還拌上些又嫩又碎的白菜葉,用布罩起來掛到屋梁上或者掛在院子里,主要是怕小雞跳出來跌傷,還怕被貓、黃鼠狼吃了,等小雞長出翅膀、有了自我保護意識,能聽懂呼喚聲時才能撒開。
我曾經問娘有人賴賬怎么辦,娘說,不會的,咱村沒有這樣的人。真要是賴賬,會被人戳脊梁骨,唾沫星子也會把他淹死,孩子們在村里就抬不起頭來。記得有一年我娘挑了二十只雛雞,可沒養了三天就死了四五只,秋天商販來收款時,按規矩可以扣除死去的幾只,可娘竟然全額付了錢,我忍不住問:“小雞死了也收錢?”商販睜大眼睛問我娘。娘瞪我一眼:“別聽孩子瞎說。”事后,娘告訴我,人家賒小雞的挺不容易,咱不讓人家吃虧。各家各戶的小雞,大都會興旺發達、長大成雞,但有的被黃鼠狼叼走了,有的被貓吃了,有的拉肚子拉死了;有的人家只剩下兩三只,還有的甚至全軍覆沒。秋后都會按當初談好的價格十分爽快地把錢交給賒小雞的商販,沒有賴賬的。當然賒小雞的也會區別不同情況,給予適當優惠、照顧。
我兒子五六歲時候,每年開春來了賒小雞的,他總會賴在籮筐邊上用小手撫摸著那些可愛的毛茸茸的小雞,久久不肯離去,非要自己也養幾只。我娘每年都專門挑上二十只小公雞。專選小公雞,精心哺養到暑假,每只都長到一斤左右,兒子放暑假回家,娘每天宰一只,犒勞她那饞孫子。娘說:吃小公雞,孩子長得結實。前不久,我們全家陪父母逛天安門,兒子用輪椅推著他奶奶,累得滿頭是汗。目睹此景,我妻子感慨道:“那小公雞真是沒白吃。他奶奶沒白疼呀!”
彈指一揮間,半個世紀匆匆而過,賒小雞的行當雖然消失,可回想起淳樸民風,依然溫暖心窩。
選自《時代文學》2014年6期(作者地址:250001濟南市緯一路482號中共山東省委組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