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癡呆是怎么回事？

任何患了嚴重記憶失常的人都會喪失其大部分的心智資本（mental capital），或者是即時，或者是更長一段時間。神經的損傷、缺氧、感染，或者是以阿諾伊斯·阿爾茨海默（Alois Alzheimer） 和謝爾蓋·柯薩可夫（Sergei Korsakoff）的名字命名的病癥——不管其病因如何，結果都是災難性的：許多已經獲得了的或者學會了的東西，一直以來都得到妥善存儲的東西都消失了。那個曾經是他，有能力、有才干、有個性，有著充滿了親身經歷的內在生命的一個人已經消失了。不管患有何種記憶的頑障，病患者都已經喪失了其大量的心智資本，并且沒有辦法補救。

對與記憶的頑障最有共同點的健忘癥而言，修復某些記憶也許是可能的。觸電或者頭骨遭受重擊都會引發逆行性遺忘，病人蘇醒后發現過去的一部分記憶消失了。一個截止點（cutoff）是相對清晰的，也就是蘇醒的那一刻。而另一個截止點是模糊的，記憶恢復所花的時間是隨著受傷程度的不同而變化的。記憶的恢復有一個固定的過程，這一點最早由瑞伯特闡明，而自那以后，通過案例分析人們對這個問題的了解也進一步加深了。瑞伯特在《記憶的疾病》一書中寫道，最初的記憶是最先恢復的，記憶喪失是從較早的記憶開始，再到較晚的記憶。在他稱之為“老年性癡呆”（senile dementia）所導致的記憶喪失中，最近期的記憶最早恢復，而最初的記憶最后才出現。瑞伯特警告說，我們千萬不要對這個過程產生一種過于簡單的看法，“這樣想是幼稚的：記憶儲存在大腦皮層里，鑒于患者的年齡，就像考古地層一樣，疾病由表及里，其行動就像是一個一片片地把動物大腦切除的實驗者。”瑞伯特自己也在尋找如今被稱作“瑞伯特法則”（Ribot’s law）的解釋，他從那些較早的記憶之間更堅固的聯想紐帶中尋找答案，那些較早的記憶經常被重復，因此與其他的記憶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在當今關于健忘癥的病因的理論中，聯想力仍舊是有關“較早的記憶相對牢固”的一個重要假說。也有研究表明，較早的記憶是儲存在相對不易受到攪擾的大腦區域。喪失了對損傷之前不久發生的事情的記憶，說明了損傷已經妨礙了與鞏固記憶痕跡有關的化學過程。

對于那些不是因為突發性的撞擊所引起的、但是似乎是不知不覺漸漸發生的記憶失常，偶爾某些東西會被保留下來，并足以讓病患者安度一生。心理學家丹尼爾·沙克特在《尋找記憶：大腦、心理和過去》（Searching for Memory： The Brain， the Mind， and the Past）一書關于大腦失常對記憶的作用和影響的章節中描述了與弗雷德里克（Frederick）一起打高爾夫球的經歷，弗雷德里克年屆五旬，患上了早期阿爾茨海默癡呆癥。弗雷德里克打了30 年的高爾夫球，是個老手了。在兩個回合中，讓沙克特印象深刻的是弗雷德里克還能打球。他擊球的質量沒有因為身體的緣故而發生變化，他挑了合適的球棒，一招一式都沒有困難，而且還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小鳥球。他打球的禮數也讓人無可挑剔和指責，當他自己的球落在球洞和沙克特的球之間時，他會把自己的球撿起來，并在那個地方放一枚硬幣作記號，然后禮貌地等著沙克特打完那一桿。對弗雷德里克來說，找球不是什么難事。他把球打出去以后，就會跟在后面。第一回合打到一半的時候，沙克特決定做一個實驗，畢竟他是一個心理學家。他提議改變發球的順序，弗雷德里克先發球，然后是沙克特發球。馬上問題就出現了。輪到沙克特發球時弗雷德里克不得不等待，等待的時間太長了，以至于他想不起把上一桿球打到哪里去了。當他們擊桿后向前移動的時候，沙克特得幫助弗雷德里克找球。打完球回到俱樂部會所，弗雷德里克把這次賽球的事情一股腦兒全忘了。他還不停地裝門面說，今天表現一般，“入洞情況不是太好”。一個星期后，沙克特又找弗雷德里克打球，弗雷德里克對他說可不要期望過高，他已經幾個月沒去高爾夫球場了。

記憶喪失會引起空洞、缺口和空虛。沒有人可以忍受一種真空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通常不是用記憶而是用捏造的故事來進行再填充。患柯薩可夫綜合征的病人們會編造上一周發生的事情，然后煞有介事地說給你聽：虛構（confabulation） 是該綜合征的一個典型癥狀。有些記憶失常是能在內心里被“感知的”，即便記憶失常也不會導致內心空虛。對于已經忘記了的事情你是不會怎么想念的，就像一個去看眼科醫生的人才會發現其視域變窄到什么程度，在作診斷測試之前記憶惡化的情況有時是不為人所知的。日常慣例、復制和一個你在其中以固定的模式作出反應的環境，常常會長時間地充當一個以其自身的能力幾乎無法維持的記憶的支撐組織。

大事不妙的第一個跡象通常是一種面向未來的記憶形式的惡化，面向未來的記憶指的是前瞻性記憶（prospective memory），也就是實際將要做的事情的能力。即使在健康人群里，這也是一個有疑問的回憶形式，對自己說，“我一定不能忘記……”有時候看起來像一個暗號，反而會讓你真的遺忘。在更為嚴重的記憶失常的情況下，記憶個人的計劃、意圖以及記住要及時去實施那些計劃和意圖等方面出現的問題不僅會對日常生活產生干擾作用，還是記憶減退和下降的敏感指示器。對于病患來說，記憶喪失是難以忍受的，特別是在早期階段。阿爾茨海默癥早期病患者一旦意識到他們自己再也不能像健康和正常人那樣，他們就會經歷從有點焦慮到徹底恐慌這一過程。想象著最后你將忘記所有已經遺忘了的事，而且還不會記掛它，真的無法給人以安慰，因為這意味著你將不會作為一個人而存在。你最親愛的人也無法忍受記憶喪失的空落。與那些開始失去記憶的近親們進行接觸分外讓人痛苦，因為交談所需要的手段，即單詞和理解單詞的能力，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保持完好無缺，而他們的話里已經沒有了感情和深度。對共有經歷的提及和引用揭示了這些經歷并不是真正的共有。那些單詞還是原來的意思，但是再也不能喚起同樣的聯想，那些單詞里已沒有了共鳴的過去，就有點像撥動再也不能被繃直到音箱上的琴弦。

即使在記憶喪失更為嚴重的階段，在與病患者的過去或周圍環境幾乎沒有任何接觸之時，意識心智還會不顧一切地企圖找出那種情形下緊迫問題的答案：我在哪里？那些人是誰？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有這么一位83 歲的老婦人，自丈夫死后她就一直住在養老院里。她患了阿爾茨海默癥，記不得丈夫8 年前去世了。當她激動的時候就會給丈夫寫信。

寄自登荷爾德（Den Helder）

我親愛的丈夫，

正如你所見，我們正在登荷爾德與來自阿爾芬（Alphen）家中的老人度假呢，我們期待著在這里共同度過愉快的一周。我才發現，與你分離是件非常傷感的事，希望我們的一切會再次好起來。我們現在在登荷爾德，和來自阿爾芬家中的老人在一起。希望我們的一切會再次好起來，因為這樣的分離太痛苦了。這出乎我們的意料。這里有不少人。我正想著如此凄清的分離是多么的痛苦。希望我回家時一切都好好的。這樣的分離真是太讓人傷心了。這里很好，所有的人都在一起。沒有太多東西要寫，只是希望我回家時大家都有一個更好的心情。這里很好，所有的人都在一起。噢，親愛的丈夫，沒有太多東西要寫的了，希望一周后回到家，希望那時都有一個好心情。噢，親愛的丈夫，我的思想與你同在，相信我，深深地吻你。

這封信最打動人的地方就是句子的重復。顯然，這位老婦人的記憶只留下了一扇小小的、開啟著的時間窗口，不到一分鐘內所有說過的話又被重述了一遍。也許甚至都不能稱其為窗口，它只是一個至多只容得下兩三句話的一個狹小的裂縫。還有一個感人之處是她不斷重復的內容。為什么她總是一個勁地提起不快樂的心境呢？她心里想的可能是與丈夫和睦恩愛相處時的心情，之后她想的是雙方不愉快的爭吵會成為過去。或者，這是她退化的記憶里僅見的視野，而某個相符的記憶正好融入她一片迷惘的感覺中？或許也不是那樣，或許與丈夫殘酷的離別根本就不是記憶，而待在養老院里的度假亦非記憶。她待在那里，唯有老人相伴，沒有丈夫的陪伴，她被一個她自己無法理解的原因困擾著：肯定這是一次老人的出行，她的丈夫在等著她回家呢。寫在信紙上的是殘存的過去，信紙有多長內容就重復了多少，她可以帶著一個深深的吻度假去了。

本文摘自《記憶的風景》第十五章：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