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年輕人對“舊社會”一詞估計不太熟。我小時候,提到舊社會,前面總會加一個形容詞一萬惡的,連起來就是“萬惡的舊社會”。舊社會到底有多惡呢?以前從各種途徑了解到的,多是貪污腐敗,民不聊生,等等。但這本《你不知道的舊社會》的作者卻在序言里寫道:我們這些過來人應該告訴年輕人,在我們的印象里,舊社會有惡也有善,舊社會有冷也有暖。我們更應該告訴年輕人,舊社會有許多罪惡,而這些罪惡又是如何形成的;如果新社會不能好好治理,這些罪惡也可能重新出現。
聽了很多年“萬惡的舊社會”口號,看到這個說法,有些意外,卻也感覺還算公允。所以這本講舊社會的書,并非苦大仇深的控訴,它在人物、事物、行當、規矩、梨園這五大類下,講出了許多以前我們不大了解的故事。
金盆洗手
“金盆洗手”的故事分在“規矩”一類里。我沒有考據過這個詞是何時流傳開的,但我聽見,最早是在某部電影中,后來是在金庸先生的小說《笑傲江湖》里。《笑傲江湖》中對衡山派劉正風“金盆洗手”有過較完整的描述,頗具儀式感。本書中講到的“金盆洗手”并非儀式,而是舊社會時與兩個曾經“金盆、先手”的人有關的故事。
第—個故事。一個農婦抱著孩子乘有軌電車,錢被偷了。農婦哭訴,那是給孩子看病的錢,孩子剛沒了爹,又得了重病,自己只好賣血湊錢給孩子看病。車上的人聽了,都很同情。但那時節人都窮,沒能力幫,就罵小偷。罵著罵著,—個老人站了出來,大聲道:話聽明白了,誰拿的錢,乖乖拿出來,我是金盆洗手的人,不該管閑事,但生意道上的規矩有三不偷:一不偷狀元府第,因為偷了狀元家,以后沒人再供孩子讀書;二不偷孤兒寡母,偷了孤兒寡母,以后沒人再守節養育兒女;三不偷慈善人家,偷了慈善人家,以后誰還周濟窮人。眼前的就是孤兒寡母。誰干的,自己已把錢拿出來。怕丟面子,我閉上眼,你把錢塞我手里。說完話,老頭把眼睛閉上。過了—會兒,沒見有人塞錢,車卻已經到站。老人大喊一聲:先別開門。然后搶步到車門邊上,伸手在門邊上站著的一個穿著入時看似富家出身的妙齡女子臉上摸了一把。大家一愣,眼看著從妙齡女子的嘴角流出一股血。老人又喊一聲:把錢交出來。妙齡女子無奈,終于把偷的錢拿了出來。老人把錢交給農婦時,妙齡女子跑了。老人也不追,對車上眾人道:干這個事的人,你們看不清,但逃不過我的眼。道上的規矩,金盆洗手后,不能揭道上內幕,要給后輩留口飯吃。今天是看這丫頭不守規矩,才管的閑事,就算行善吧。但你們別指望平常老有金盆洗手的人幫你們,還是得自己小心。
第二個故事。某生意人,出外經商時禁不住狐朋狗友攛掇,進了賭場,結果輸光了本錢,不敢回家,去跳河,可巧被一個老人救下。老人問清原由,帶生意人重回賭場,還自己出錢,讓生意人繼續賭。幾天后,生意人正玩著,老人忽然一把攥住生意人的手,把他手里的兩張牌九翻了過來。牌剛翻過來,旁邊就過來一群人,道:哎喲,老前輩,后面請后面請。然后架著老人和生意人去了后面。老人也不掙扎。后面的屋中,賭場老板迎住老人,恭敬施禮,問道:什么地方不周,驚動了前輩啊?老人道:你們把人家孩子洗了。說著一指生意人。老板問清被洗的錢數,馬上著人拿錢交還生意人。錢到手,老人抱拳道:多多得罪,老朽告辭。說完帶著生意人走了。后來有了解內情的人說,這老人原來也是開賭場的,對賭場上的一切貓膩了若指掌,手上有7條人命。金盆洗手時,道上要他必須在有生之年把人命債還了,然后才能安度晚年。老人于是開始救人。
南紙局
這篇文中所講的南紙局屬“行當”類。南紙,天津人稱為宣紙。我們通常知道宣紙的作用,自然是寫字畫畫。其實還可以糊窗戶。老天津城廂的窗子,上半部分是玻璃,下半部分是窗欞,窗欞上糊的就是宣紙。還有活動軸,天熱時能卷起來,天冷時放下保溫。除此之外,宣紙還有個特殊用處,就是賣鯉魚時包魚用。據說把鯉魚打上來,用宣紙包上,能活幾個小時。探親訪友時,不能提著活魚去,就用宣紙把活魚包好,到了人家,把魚從宣紙中拿出,放到水里,魚就立即游起來。估計是因為宣紙能較好地儲存水吧。
南紙局還刻書,木版書。舊時有個說法,叫“有了錢,刻部稿”。作者說,那是讀書人為了弘揚儒學,掏錢刻儒家經典送學子。我覺得可能還有另外的意思:古人認為書可以傳世,刻部書,可以把自己和家里的名字傳下去。那時出書不要書號,不論刻自己的稿,還是刻經,只要出錢,南紙局就包了。
南紙局也賣扇骨、扇面。扇子,一股人用來扇風乘涼。玩扇子的主兒卻不,他們是玩兒,對扇骨的要求極嚴。作者見過一位閑人,愛聽說書。進書場坐最好的位子。坐定后,拿出幾把名扇,一字排開。打開一把,扇幾下,合上。再打開一把,扇幾下,合上。再換。要的是個派頭兒。
綁票
講綁票的文章分在“人物”里,全名叫《綁匪的江湖法則》。作者說,小時候跟著大人看戲,對梅蘭芳先生的戲印象不深,印象深的是梅先生的汽車進場。汽車車門兩側的腳踏板比一般的寬,車外一邊站兩名壯漢,都是一手挎著車窗,一手拎著盒子炮橫舉著。車停以后,壯漢先跳下,左右站好,梅先生才下。然后由壯漢簇擁著進戲院。演出開始后,四名壯漢分立兩側臺口,似乎隨時準備投入戰斗,看上去英姿颯爽。作者自問:梅先生要這四個保鏢干什么呢?而后自答:怕綁票。
舊社會,天津、上海等地每天都有綁票的案子,但很少撕票,大家就跟做生意一樣,綁票,談判,給錢,放人。綁匪常綁的就是富紳巨賈梨園名流,還有他們的子女。天津最有名的綁票案是湖北前督軍王占元外孫子被綁。王督軍家住租界,見孩子下學沒回家,就打電話給租界警察局。警察認識督軍的寶貝外孫子,知道孩子走哪條路上下學,查起來很順利,一查就查到是給綁票了。綁匪還提出了條件。王督軍哪管條件!要是擱從前,他能為這個事把天津炸平了。現在就一句話:馬上把孩子給我送回來。那時節警匪一家,警察立刻把話傳了過去,孩子很快也就回來了,沒受委屈。警察局的頭兒挺高興,認為自己辦了件漂亮事,還等著督軍給賞。沒想到督軍沒賞,接著下了一個令:把那幾個綁匪給我辦了。警察為難了!按規矩,票兒回來了,全須全尾,就應該了事了。可警察扛不過督軍,督軍讓辦,只能辦。于是找了兩個沒家的大煙鬼殺了頭。沒想到社會輿論卻起來了:督軍壞了規矩,這以后綁票的會怎么干啊?結果還真是。綁票的越來越狠,不該綁的人也綁,收了錢還撕票。警察一看,你狠我也狠,逮著就槍斃。雙方撕破了臉,越弄越僵。社會也就越來越亂了。
作者是一位“30”后,書里講的很多故事,他或親身經歷,或聽祖輩講起,也算有根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