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碑者馬永生

晨霧如紗，籠罩著普光鎮周圍高低錯落的峰巒，一座紀念碑若隱若現。霧氣飄浮，在紀念碑冰涼滑膩的石面凝聚成晶瑩的水珠，緩緩滴落。

這是2013年中石化為銘記探索者的功績在普光氣田一號井附近修建的一座紀念碑。在中國工程院院士、中石化總地質師馬永生眼中，在中國石化乃至整個能源領域，這座紀念碑有著特殊意義，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豐碑。

1998年至2007年，馬永生和他的“老伙伴們”在川東北普光地區的崇山峻嶺間翻山越嶺、跋山涉水，終于突破了前人的結論，在別人認為不可能的情況下發現了普光氣田這一迄今為止國內規模最大、豐度最高的海相大氣田。

“在海相碳酸鹽巖超深層油氣勘探理論和實踐方面領域，你們引領了世界。”國際著名地質學家金斯伯格這樣評價普光氣田的發現過程及其形成的創新性理論成果。

由于這一貢獻，馬永生先后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2006年）、何梁何利科學與技術成就獎和李四光地質科學獎（2007年），48歲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目前仍是能源與礦產學部最年輕的院士之一。2013年，馬永生入選國家“萬人計劃”首批杰出人才名單，為6名入選者中唯一的企業界代表。

中石化黨組評價稱，馬永生院士堪稱我國海相碳酸鹽巖油氣理論研究與勘探的探索者，普光氣田的主要發現者，跨世紀工程——川氣東送工程的主要貢獻者。

重情重義的硬漢子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盡管是漢族，但出生、成長在內蒙古的經歷，還是賦予了馬永生明顯的外形標志：四方大臉、濃眉大眼、肩寬膀闊，看起來穩重而敦實，看著就是那種百折不回、越挫越勇的硬漢子。

不過，硬漢子并不是天生的。

馬永生13歲時，母親不幸去世。兩年后，父親病故?？粗驴酂o依的弟弟妹妹，成績優秀的馬永生退了學，希望代替父母為家里重新撐起一片天。

半年后，在當地政府和鄉親們的關心支持下，馬永生重拾課本，繼續學業。1980年，他考上了中國地質大學。拿著妹妹賣牛換來的100多塊錢，踏上了離鄉求學之路。

盡管得到了鄉親和政府的資助，但貧寒的家境還是讓馬永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那時候幾乎每年都要為學費發愁，本科畢業時我就想參加工作了?！辈贿^，身邊的老師和同學一致認為，馬永生應該繼續深造。

獲得碩士學位后，類似的場景再次出現。不過，這一次鼓勵他堅持下去的人里邊，還有當時的女朋友、現在的夫人，以及岳父。“家里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你不用操心，大家都會幫你的?！?/p>

1990年，馬永生獲得博士學位，分配到石油勘探研究院地質所搞沉積學研究。兩年后，研究所要抽調人手參加塔里木石油會戰，馬永生搶先報了名。當時他的女兒剛剛3歲。

追憶起那段往事，馬永生回憶說：“我這個博士學位是村里鄉親們和國家幫助念完的。沒有他們，我現在也許只懂種地?！背貓笊鐣猓灿幸稽c自己的“私心”：“幾位前輩建議我到油田企業工作一段時間，能夠把理論和實踐結合起來，對個人和事業大有益處。”

1999年，馬永生再次挺身而出，帶領著全國抽調而來的精干隊伍，全面負責中石化南方探區十余個省區海相油氣地質研究與勘探工作。

主要在崇山峻嶺中進行的野外勘探工作不僅枯燥，而且處處充滿風險。時任勝利物探公司267隊測量組長馬新澤跟著馬永生跑遍了四川周邊的山山水水。他向記者講述了這樣一件往事：“有一次正在施工，一個同事聽見身后有動靜，側身一看，一只狗熊正向他肩膀撲來。他向后一縮身，黑乎乎的熊掌在距離他不到10厘米的地方掠過。這名同事也因為站立不穩，從懸崖上一腳蹬空，多虧抓住了樹才沒有掉下去。所有施工的人都嚇壞了，15分鐘就從山上撤下去了，而上山花了兩個小時。下山后，幾名外聘人員連工資都不要就走了。我們的職工卻在那里堅持了好幾年?！?/p>

就是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馬永生和同事們不退縮不回避。對于身邊這些可愛的同事，馬永生充滿了感激?！拔抑阅軌驇ьI大家取得一點成績，是與團隊的協作和努力是分不開的?！?/p>

2007年，馬永生獲得了何梁何利基金會的100萬元獎金。為了補償對妻子和女兒的虧欠，他留下了20萬元，其余80萬元他全部分給了跟著他朝夕奮戰在一線的同事。

不屈不撓的“幸運兒”

1997年，我國石油進口依存度已經超過20%。對于中國而言，石油的重要性遠遠超出了能源的范疇，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

在此背景下，中國石油行業發展體制也發生了變化。1998年，中國石油、中國石化兩大集團實施重組，中國石化開始介入上游的油氣資源勘探業務。

為了盡快在資源方面獲得突破，中國石化將目光投向了南方海相。

所謂海相底層，是指地質演化過程中由海洋環境沉積下來的地層。探測結果表明，全球已發現的油氣儲量90%存在于海相地層。與之相對的是陸相地層，此前中國已經開發的大油氣田多數分布在陸相地層。

國土資源部門提供的數據表明，我國領土中海相地層面積為450萬平方公里，約占國土面積的一半。初步估算資源量385億噸油當量，相當于總資源量的34.5%，應該成為我國油氣資源戰略接替領域。

然而，受技術條件等因素限制，中國在以四川盆地為代表的海相地層多年勘探中并無太大收獲。“上世紀50年代至2000年，進行了4輪大的油氣勘探工作，幾代地質工作者在四川盆地發現了100多個中小油氣田，但最大的威遠氣田探明地質儲量只有409億立方米。”馬永生介紹說。

對于這一現狀，大慶油田的主要發現者中科院院士朱夏一直耿耿于懷，直到去世前還在念叨：“我國未來油氣資源的希望在海相。發現不了海相油氣田，我死不瞑目！”

馬永生也不甘心。當中國石化決議開發南方海相資源時，馬永生挺身而出，出任南方海相油氣勘探項目經理部負責人，全面負責中國石化南方探區十余個省區海相油氣地質研究與勘探工作。

這一次，在高校從事地質學教學工作的妻子沒有支持馬永生的決定。“幾代人搞了四五十年也沒搞出個名堂，你就那么自信？”

馬永生回答道：“前人沒有實現夢想，是受當時的勘探理論和技術所限，也可能有認識不到位的地方。對于南方海相碳酸鹽巖，我個人非常喜歡，組織上也很信任我，希望你支持我放手一搏。”

馬永生之前的勘探者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地質構造的高部位，因為國際上一批專家認為，埋藏深度超過3500～4000米的碳酸鹽巖地層不可能發育好的儲層。馬永生通過研究提出，地質構造處在動態變化之中，儲層形成時位于中淺層，但隨著地殼遷移就有可能轉移到深層甚至超深層。

因此，他把第一輪預探井選在了碳酸鹽巖層埋深達5000多米的普光地區，普光1井與位于構造高點上早期打過的川岳83井相比低了1400米。

“我勸你們放棄吧，一口井幾千萬元，這錢還不如給大家發獎金！”在論證方案時，一位曾多次參與此前勘探工作的老前輩私下提醒馬永生，這里不會有什么潛力。

“我不是離經叛道的人，對前輩的工作很尊重。不過，我也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會堅持自己的想法，絕對不會盲從?！瘪R永生憶及往事時如是說。

關于這一點，熟悉馬永生的人會立刻想起來他剛參加工作時跟總地質師打賭的故事。

1992年，參加塔里木會戰的馬永生觀察了8口井的巖芯之后，預測正在鉆進的一口井不是生油層。然而，塔里木總地質師卻對正在鉆探的一口井滿懷希望。他與馬永生各執一詞。兩人約定，誰輸了誰請吃飯。鉆探結果證實了馬永生的預測。

因此，在對自己的方案進行了完善之后，馬永生堅持自己的構想，并得到了中國石化總部領導的認可。

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里，鉆井一點點地打下去，馬永生的心一點點提起來：“目的層到底有沒有氣？有多少氣？”放心不下的馬永生一次次跑到井場觀測，度過了不少在車里和衣小睡的日子。

2003年5月，鉆頭到達地下5700米。279米的超厚氣層！當測試點火成功的那一刻，馬永生和同事們抱頭痛哭。隨后，馬永生提出了普光氣田整體部署方案，共部署并組織實施探井29口，勘探成功率高達93%，引起國內外震動。截至2014年1月底，普光氣田已生產天然氣350億立方米。

隨后幾年中，馬永生不斷完善已有理論和技術，率領團隊相繼取得通南巴、元壩等大型氣田一系列重大發現。

無論是發現普光氣田，還是發現元壩氣田，乃至成規模油氣帶被陸續發現，馬永勝說得最多的就是“我是個幸運兒”。

不驕不餒的真學者

2007年初，我國著名石油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戴金星院士推薦馬永生為何梁何利基金科技進步獎候選人。這是一個由香港愛國人士捐資設立的獎勵基金，旨在獎勵我國取得杰出成就的科技工作者，在國內外科技界享有盛譽。

馬永生得知后，馬上致信基金秘書長段瑞春，表示感謝專家們的賞識，希望不要把他作為該獎候選人。“此前獲得這一獎項的21位前輩是包括錢學森、錢偉長在內的大師級科學家，獲獎年齡平均70歲。對我來說分量太重了。”

段瑞春代表基金會回復說：“基金委員會做出這一決定是慎重考慮的。”在中石化領導的勸說下，馬永生代表自己的團隊乃至石油化工領域捧回了這一獎項。

還是在這一年，一位老前輩建議馬永生參評中國工程院院士。馬永生也婉拒了：“一個是比較忙，再一個我資歷還比較淺?！边@種“不識抬舉”的做法惹得老先生頗為不快。直到兩年后，馬永生終于參加了院士評選，并獲得一次通過，以48歲之齡成為我國能源領域最年輕的院士。

馬永生清醒地認識到，地質勘探是一個群體性事業，沒有孤膽英雄一說。在2009年中國工程院院士候選人答辯會上，面對中國工程院能源與礦業工程學部80多位院士，馬永生真誠地說：“我的所有成果，是在前輩及同行專家們工作的基礎上取得的，是與我的團隊共同努力的結果，也是組織關懷、支持的結果，與在座的許多院士細心的指導與幫助分不開。”

在諸多榮譽加身的今天，馬永生從不回避自己曾經的失敗：“我不是神仙，也有走‘麥城’的時候，也打過空井。”

1999年，馬永生帶著團隊在同屬海相地層的云南楚雄打了兩口井，結果都是空井。近億元的資金砸進去，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壓力。為了保護團隊的工作積極性，馬永生對同事說：“空井并非空無一物，加深地質認識是重要經驗，是一筆寶貴的財富?！?/p>

作為海相油氣勘探領域的專家，馬永生沒有固步自封。在做好原有領域深入研究、培養人才的同時，馬永生又把目光投向了包括頁巖氣、地熱能在內的非常規能源領域。

2012年初，馬永生組織六位兩院院士，同時聯合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專家，一起向國務院提出大力發展地熱能源的建議，獲得了溫家寶、李克強同志的肯定和支持，對有效利用清潔可再生地熱資源起到了推動作用。

多年來，盡管行政職務越來越高，但馬永生始終保持了學者本色，非?？粗亟犹嫒瞬诺呐囵B和團隊建設。目前，他兼任了北京大學和中國地質大學的博士生導師，帶出了一批青年人才。他在中國地質大學所帶的博士生、現在跟他同在一個部門工作的趙培榮說：“每次開會，馬博士都先讓大家各抒己見，自己則是最后一個發言，為的是讓大家學會自己思考。如果有同事認為他說得不對，他會耐心傾聽，然后再與對方展開討論。這種方式讓大家都能夠敞開心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