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西湖的詩,最熟莫過于蘇子那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關于西湖之文,最美莫過于張宗子那文,“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挈一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泵孔x于此,常憶上世紀80年代,姨母身披小羊絨大衣,站立西湖之畔,其時亦是滿眼的西湖雪。姨母離世之前,嘗請洛陽印翁老鐵為我治名章、藏書章各一。于是,就想起在西湖的孤山也有一片印社。
可惜,我幼年雖隨父去過西湖,一日游杭城,卻未曾到過孤山南麓的西泠印社。后亦效他人鐵筆煮石學治印,始知西泠地位巍然,懊喪之余又多了一份崇敬之心,恍如五岳之尊。隨著年齒漸長,所閱稍豐,于“西泠”之認識又有一層別解,不敢呵佛罵祖,只算是于靈山叩問吧。
園林之冠
首當一書的是,西泠印社并非如飛來峰自飛處飛來,而是自有根基。印社并非一普通印學社團,社址范圍內的柏堂、竹閣、四照閣原本就是園林佳地。園林大師陳從周曾言,西泠印社“當為湖上園林之冠。造園家于選址一端列為首要,立意第一。坐四照閣全園之勝,西湖之景盡入眼底,令入人懷矣。至此益證建社時主持者學養之深”。園靜生幽,更生曲折,曲折通幽處與方寸間的繆篆隨行布勢不謀而合,此間微妙仿佛只有四照閣一幅舊聯說得清,“面面有情,環水抱山山抱水;心心相因,因人傳地地傳人?!比说叵嗟靡嬲茫螞r又有俞曲園老人手書的“柏堂”匾額,學養一脈悠然,放眼望去,半城湖山成全了一生的襟抱。
臺灣旅人舒國治在寫瑞典斯德哥爾摩時也順便寫了一筆西泠,“若向東,在優雅登島東端的Thielska私人美術館,登樓,自小窗去望,恰好是一天然的構圖,框中的斯城一角,包含著大小幾塊零星島嶼,遠遠近近,令人覺得像是自西泠印社望去的西湖,卻又比西湖更顯清美寂堯?!笨吹竭@當,不由讓我心內一驚。隨后,舒國治又宕起一筆,“京都的園林亦很美,杭州的山水小景也是,然皆是悠悠地涵盈著人間韻味,要不就有一縷道情……”,讓我一片神馳?!段縻鲇∩缰靖濉芬嗾f,“社占西湖之勝,印人集社于此,江山文字,交相為助。湖自有志,范圍既大,篇帙亦宏。印社有幸有此勝,因特標舉其名,以為之冠”。
印學話西泠
早在西泠結社之前,就有丁敬、蔣仁、黃易、奚岡、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錢松等“西泠八家”聞名湖上,開創西泠印派。印學源流要早于結社,宛如一脈活水有所淵源,有所滋養。至光緒三十年,丁仁、王禔、吳隱、葉銘四人發起結社。后又10年,吳昌碩才入主一直懸置的社長之位。“光緒甲辰夏,仁和葉銘,泉唐丁仁,山陰吳潮避暑于孤山,小住人倚樓,研究印學,適仁和王壽祺館泉校,山陰吳隱由滬歸,昕夕過從,謀仿解社創立印社。同時,安吉吳昌碩雅慕西泠,信宿湖上,遂推昌老為社長?!庇谑呛酰_創“濤聲聽東漸,印學話西泠”羨煞旁人的局面。那時的印社,“不僅僅以刻印自囿,而是對整體意義上的‘金石’之學具有全面介入的意向與實踐?!笨山觑L氣一轉,誠以刻印為專務。印人治印責無旁貸,然如此專門以后,問題就出現了。
有微博博友言及,上世紀90年代初施蟄存先生曾向其囑刻“北山所藏”印,朱白不拘。該友卻向施先生提議轉請吳中名印家篆刻,可誰知施先生以“習氣太重,未合吾意”而回絕。西泠之弊正是習氣太重,印學之道最忌墨守陳規,不通消息,無有生氣。丁敬身有論印絕句慨言突破,“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同嶺上云??吹搅扑蚊睿卧貪h家文?!鄙缭谖骱娜绱藙俚馗鼞摬痪欣K墨才好,且看張岱筆下的西泠狂生如何不拘,“西泠橋,一名西陵,或曰即蘇小小結同心處也?!糈w王孫孟堅子固,常客武林,值菖蒲節,周工謹同好事者邀子固游西湖,酒酣,子固脫帽以酒晞發,箕踞歌《離騷》,傍若無人。薄暮入西泠橋,掠孤山,艤舟茂樹間,指林麓最幽處,瞪目叫曰:‘此真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筆也!’鄰舟數十,皆驚駭絕嘆,以為真謫仙人,得山水之趣味者,東坡之后,復見此人。”其實結社早期,諸子心胸何曾拘束?單看張景星的《西泠印社記》的景物就能品味得出,“循徑得一大池,俞曲園舊題曰文泉。泉水澄清,冬夏不涸。泉之西為剔蘚亭,東為題襟館。由此而上有四照閣故址,今年春鳩工重建,與孤山巔連,遠吞山色,平挹湖光,幽闃遼夐,氣象萬千,蓋至此而西湖形勝一覽無余矣。”所謂立社之初,即定宗旨則是“保存金石,研究印學”,眼光有如湖山最盛處,一舉突破僅以鐵刀剜石的技術匠作。
不向西泠問苦津
既然是存金石,治印學,關乎金石璽印的學問可就疏忽不得,不唯如此,若具備學者心眼,篆法自然高明。比如陳衡?。◣熢?,近代義寧陳氏一門的學問不啻震旦東國,師曾雖亦師缶廬,學養偏生得厚,能夠有所突破,跳出缶門藩籬??上率垒^早,治印尚未成自家面貌,不過他有一首詩倒是值得玩味,“下窺兩漢上周秦,不向西泠問苦津。趙整吳奇參活法,瓣香分爇亦艱辛?!薄安幌蛭縻鰡柨嘟颉闭f得甚為自信,當然,并非是學者就能蒙上一件神秘的外衣,像羅福頤,雖亦系出名門,也有《古璽彚編》、《古璽文編》著作問世,然手頭功夫并不高明,常一筆之劃卻用 “中上下”三刀,是修是削,不是刻。在我看來,心胸手上都有滋養的要算是“遙領西泠主”的馬衡先生了。世界諸般事物,最忌習氣二字。禪學要破除習氣是明智之舉,林谷芳說,“要時時點醒,要觸目皆道,日常用心其實最難,習氣總在最無形中起用,故禪家也總在生活中隨處抖落?!苯鼇砦縻錾缛耍倫圩钥桃环健拔縻鲋腥恕保恢亲约簶税襁€是投名狀??傊橇暁獾牟唤浺馇忠u,馬叔平遙在北京,跳脫出來,也得通透醇厚。
甭管是西泠還是東泠,求得源水活法才是心法,昔年結社四子各有面貌,后來印社中人也異彩紛呈,比如童大年、經亨頤、陸維釗這樣的人物。他們并非專意奏刀,隨手化來即是佳構,特別是經、陸兩位先生前后致力于書學的教育,功德無量。要說關于西泠還有一聯,做得比前揭的楹聯氣魄大,“大好湖山歸管領,無邊風月任平章”。氣魄也罷,心胸也罷,既羨湖山,就該知道湖山無常主。西泠也并非能恒盟印壇,不過非凡的歷史淵藪,金薤琳瑯的印石文獻,別處難以企卻不是虛夸,更兼之有同在杭城的中國美術學院的學術支持,以及上海博物館的富藏。可如何接續昔年之學,卻是一個嶄新的課題,真不是隨手刻刻“西泠中人”印就能了事的。陳振濂先生在一篇《“金石學”研究的當代意義與我們的作用》對“保存金石”做了當下的解讀,“新時期的金石學,也可以有新的時代含義。對青銅大器的收藏、鑒定,對甲骨文的收藏、墨拓,對古璽印、古石刻、古鏡銘、古瓦當、古陶文的收集和鑒定、研究,應該都是‘金石’的范圍?!比绱艘粊?,于印于金石,既做了學術的界定,又有了藝術的發揮。篆刻書道,最不易的則是既要有文膽,又要有藝心。沙孟海先生一本薄薄的《印學史》確是不可多得的藝學兩通之著。見識高邁的人,往往獨具只眼,能看清學問與藝途兩者乃互為表里。姚茫父曾題陳師曾畫中詩說,“槐堂好古耽金石,治篆攻堅今最名??v筆為花更奇絕,如將史籀化淵明。”印人治印為學,最為難得是學術自信力,有了這股自信力自然能不落前人窠臼。夏承燾曾為吳子建先生賦詩,“鐵線縱橫筆著花,貞珉篆籀走龍蛇。壯夫不屑嗤揚子,可信雕蟲有大家?!逼渲腥木淠朔从脫P雄“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也”的典故,讀之,不覺自信的內力鼓鼓生風。中國書史上更為自信的米芾,對揚雄的儒家論調就不是翻案了,而是恣肆的戲弄,“何必識難字,辛苦笑揚雄。自古寫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
可是,何謂“意足我自足”呢?我想,還是要回歸西泠或是印石本身吧,再來讀《西泠印社記》,篇末即書“集社者何?人因印集也。名之者何?社以地名也。積十余年之心力,合十余子之財力,慘淡經營,茍完茍美。愫心朝夕相與,各出所藏吉金樂石,摩挲而考證之,覺墨花香篆云影波光,俛仰之間故歡何極!然則是社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西泠諸哲之志,引其緒而存真也,則西泠千古,印社亦千古”。這是將刻印或金石回歸到最初的本心,求其原味,方能千古。亦如禪家之修行,“不在為學日益,而在為道日損。不心外求法,讓葛藤脫落,本心自然映現,眼前就是一片不為慣性思慮所縛的天地。正如鏡照萬物,胡來胡現,漢來漢現,你只須直心而為,便滿目青山?!?/p>
噫嘻,別者無他,如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