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轉眼又是新的一年,雖然有些俗套,但也確實有必要反思一下已逝的光景。電子郵件總也看不完,生活中又充斥著各種瑣碎之事,我們甚至忘了自己來自何處,而又將去向何方。硅谷似乎已經習慣了遺忘。
我將簡單講述三個與創新有關的故事,而這三個故事實實在在的反映了硅谷的發展脈絡和歷史輪廓。自父輩的父輩開始,我們就已定居于此——彼時,大片的果園還未被芯片工廠取代;彼時,芯片制造業還未遷往亞洲;彼時,互聯網還遠未盛行;彼時,無人機和比特幣還未出現在人們的視野。
1930s-1960s:硬件時代
盡管“硅谷”這一稱號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出現,但這里的技術產業已有大約一個世紀的歷史。隨著斯坦福大學和加州大學的成立,聯邦政府撥付了大量的科研經費,自20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期間,這里聚攏了一批研究人員,而這也是硅谷的雛形。
為躲避20世紀初的俄國大屠殺,我的曾祖父逃到了Ellis島。大蕭條期間,曾祖父在洛杉磯開了一家小商店,同時經營猶太食品。
他們的生活并不充裕,所以祖父在斯坦福讀了兩年大學之后就輟學了。在洛杉磯,他應聘進入了一家小型電子公司,從事頻率計生產,賺錢補貼家用。將近九年之后,他才結束那份工作,重新回到斯坦福讀書。那段經歷對祖父而言算是一種倒退,但幸運的是在這過程中,他遇到了我的祖母,兩人相知相戀。30歲時,祖父終于完成了他的本科學位——30歲對很多人而言,可能是意味著青春歲月的一去不復返。
但祖父決定繼續自己的學業,并最終成為一名物理學家。他與同事一道,設計完成了世界上最精確的計時裝置。20世紀70年代,他設計的原子鐘在全世界巡游展出,部分地驗證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引力時間延遲效應(靠近大質量的物體,時間會變慢)。
1966年,Dave Packard邀請我的祖父加入初創的惠普實驗室。Packard的原話大致如下,“長久以來,我們一直在知識的海洋中汲取營養。現在,我們也該做出一些成就,回饋到知識的海洋中去了。”當今社會,照片分享軟件、社交、移動設備無處不在,你可能會對此嗤之以鼻,認為硅谷不過是想吸引用戶眼球,推送各類廣告,其目的是賺取利潤。但這一理念并未改變,它與Google X和SpaceX等項目的初衷是一致的。
我的祖父是一個典型的硅谷人,他癡迷于精確的計時設備,因此除了各類古舊的鐘表之外他并無其他愛好。作為一名工程師,在感恩節之前,他會烹制一只火雞作為前期測試,從而確保感恩節當天的餐宴萬無一失。20世紀70年代,Fremont列車事故后,祖父被聘為鐵路調度系統的設計師,重新設計調度系統,規避火車擁堵。因此,可以說,祖父不僅為硅谷貢獻了無形的精神價值,同時也貢獻了基礎性物質性價值,而這兩者將硅谷緊密連接在了一起。
單純地講述祖父的故事并非重點,重要的是我們須明白我們一直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個人消費網絡時代是建立在80年代和90年代PC盛行的基礎上的,而PC的盛行又是建立在20世紀三十、四十年代硅谷的基礎研究成果之上的。
至祖父離世,他所設計的原子鐘為國際原子時(IAT)貢獻了80%的數據。而世界協調時間(UTC)作為網絡通訊同步標準,又是以IAT為基礎的。20世紀90年代,網景公司甚至在辦公室里安置了幾臺原子鐘。雖然投資者一直在覬覦下一個從哈佛或是斯坦福輟學的天才,寄望著他們掀起新的互聯網革命,無論其現實與否,重大的技術變革終究會到來。
祖父突發心臟病逝世那年已是78歲高齡,在當年,他仍然在從事自己的工作。他熱愛自己的事業,所以他一直在堅持,從未想過要退休。
1965-1995:PC時代和新的移民浪潮
1965年,一項新的法令頒布實施,從此徹底改變了硅谷的面貌。1965年的移民和國籍法扭轉了美國數十年來對于亞洲、拉丁美洲、非洲以及中東地區移民的歧視性政策。
由于戰爭、政治動蕩和經濟低迷等因素的影響,來自東亞、印度和前蘇聯的大批技術移民開始涌向硅谷。而硅谷之所以繁榮興盛,原因在于這些國家的政治腐敗和中央集權式統治使得國家的精英階層被迫選擇逃離。在當時,印度和中國新政府成立還不足二十年,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令創業者趨之若鶩的經濟改革還遠未開始。
鑒于當時的形勢,美國政府的決策不言自明。我母親也是移民浪潮中的一員,但她是作為一名戰爭難民來到美國的,而非受到1965年移民法案保護的技術人員。
我母親有七個兄妹(其中兩位童年便已夭折),他們生活在20世紀60年代的西貢。當時,家里還圈養著家禽和豬,偶爾也可以看到《星際迷航》,同時在西貢郊區,戰火和槍炮聲不斷。
1974年,戰爭局勢漸趨明朗,美國政府支持的南越南政府已是茍延殘喘,于是,在18歲那年,我的母親離開越南,逃往澳大利亞,就讀于南威爾士大學。對她而言,最為困難的并不是70年代學習計算機科學的女性寥寥無幾(但其艱難可見一斑)。最困難的是母親與家人完全失去了聯系。幾個月的時間里,她都是獨身一人。隨著越南南方民族解放軍進駐西貢,她對父母和兄妹的生死已毫無把握。同專業的許多其他越南學生感到了深深地絕望,于是,有些人毅然決然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幸運的是,我母親的家人終于在1975年逃離了那個飽經戰火洗禮的國度。他們搭上了最后一艘停靠西貢的美軍航空母艦,并順利抵達美國。途中停靠關島難民營,他們也仍舊沒能想到,這輩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彼時距現在已有四十余年。
在澳大利亞完成學業之后,母親決定到美國與家人團聚,他們也開始在美國安家立業。
1979年的一天早晨,母親打開《悉尼先驅晨報》,在商業版塊她看到了一則關于“硅谷”的消息。文章將硅谷描述為一個有著各類工業園,企業蓬勃發展的樂土,更重要的是,硅谷充滿機遇。
次年,我母親和外祖父從密歇根來到加州。他們興致沖沖的在半島各城市間穿梭,探訪了AMD和斯坦福大學。
母親似乎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之所向,她認定硅谷就是她理想的天堂。于是,一家人擠在Alameda只有一居室的公寓里,努力工作,在積累了一定的財富后搬到了離硅谷中心更近的地方。
當時,他們還買不起車,于是姑媽和其他游客一樣,乘坐公交車游覽半島上的風光。一天下午,在途徑惠普在Palo Alto總部時,姑媽下車徑直走向前臺,告知接待人員自己是前來應聘的。隨后惠普人事對其進行了現場面試。一周之后,她獲得了一份工作。
20世紀80年代,硅谷的房價還處在一個合理的水平,她們六個姐妹最終積累了足夠的財富,在圣何塞購買了自己的房屋。成家立業后,她們又搬到了庫比蒂諾的同一個街區。在我二十歲搬到越南居住之前,對于他們的這段故事我并不是特別理解——在那里,許多越南大家庭都住在同一個村子里。
雖然她們失去了自己的故鄉,我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在世界的另一端創建了屬于自己的家園。
失去是痛苦的,但也意味著重生。
20世紀90年代至今:Web 1.0和Web2.0時代
我不是大蕭條時代的新生兒,也并非戰爭難民。父母和祖父母辛苦把我撫養長大,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美國人。
年少時,我認為這一切是都是理所當然。我父親周末也在與各類焊接工具打交道,而高中的那些朋友們則抱著他們的電腦,舉行各種LAN聚會。
當時,我對20世紀80、90年代的科技行業并無多少興趣。在第一次互聯網泡沫出現前,硅谷的大型企業雇傭著數以千計的員工。整天坐在辦公室的白領階層要遠多于電話偷竊者和黑客。辦公室里是一個接著一個的隔斷,公司的管理層多達7至10級。在那時,僅靠兩個人,影響千萬用戶是超乎想象的事情。20世紀90年代,在我生活的城市,Apple正在不停地關閉門店,而微軟勢頭正勁。
當時,律師們正就惠普的命運進行著漫長的拉鋸戰。惠普是硅谷的元老企業,我的家人在惠普就職的時間加起來已有100年有余。最終,Hewlett家族失勢,惠普-Compaq如期合并,而惠普公司的靈魂也隨之一去不復返了。人們常常會拿硅谷的一些老牌企業開涮,但很少人會記起這些公司曾經的輝煌,很少人記起這些企業也是從無到有,一步一步發展壯大的。盡管惠普已是積重難返,好在其他一些企業,如Apple和Google已成長為新的科技巨頭。于是,硅谷繼續前進。
而我也曾經年輕過,也經歷了一段從無到有的歷程。由于年少時的無知和叛逆,我最終并未選擇科技這一行業,反而選擇成為一名記者。
大學畢業后,我放棄了大學校報編輯和一系列薪資優厚的實習工作,離開舊金山灣區(Bay Area),動身前往三個不同的大陸。我在越南居住了一段時間,找到了我外祖母失散多年的妹妹。她們上一次見面還是在1954年,最終我外祖母選擇了美國扶持的南越南政府,她的妹妹則堅定地支持北越共政府。50年間,她們相互通信,交流的內容有平常的瑣碎生活,也有關于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爭論,有時會惹得外祖母分外生氣。
最后,厭倦了加州空空如也的工業園,厭倦了那里交錯林立的高速公路,厭倦了那里目眩神迷的商業區,我在倫敦找了一份金融記者的工作。在我離開的那段時間,飽受戰爭之苦、辛苦撫養我長大的祖父和外祖母相繼離世。我很想念他們。
與商人和銀行家共事,或是與創業者、工程師和技術專家共事,這兩者存在著天壤之別。商人精明至極,但卻并不熱愛自己的工作——他們和我的祖父和父親并不是同一類人。在銀行業供職只不過是為了豐厚的年終獎和休假。他們并不會將閑暇時間投入自己的工作。
艾略特在《四個四重奏》中寫道:“我們不停地探索,最后突然發現我們重又回到了起點,并如初見時那樣,滿心歡喜。”于是,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我重又回到硅谷,成為一名科技記者。
無休無止的變革
相比較父輩們所處的時代,硅谷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科技行業產出的價值和財富愈多,它也會愈來愈滲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也會有愈來愈多的人懷揣著夢想,義無反顧地投身這一領域。
在當今的科技行業,各類耗資巨大的產品或公司并購信息不時映入人們的眼簾,使整個行業呈現一幅欣欣向榮之勢。這就像一把雙刃劍:隨著商業運作的日漸深化,越來越多的人希望在這一領域一試身手。從全局來看,更多的創業公司也意味著更多人在為自己的理想奮斗。但同時這也表明,創業者開始變得浮躁起來,他們可能更多的看到了創業的功成名就,卻忽視了創業的艱辛。
惠普公司成立伊始,第一份合同是為迪斯尼的電影《幻想曲Fantasia》制作聲頻振蕩器。當時,惠普的聲頻振蕩器產品遠非普通消費者所能駕馭,因而作為惠普的員工需要具備過硬的技術能力。與電影《幻想曲》所引發的轟動相比,惠普的成功則顯得平平淡淡。沒有登上《財富》或是《福布斯》雜志的封面。沒有進入各類所謂的排行榜。當時更沒有大批的粉絲在微博上爭相傳頌。
現如今,Facebook之類的科技公司正在逐步取代電視和電影。它們已成長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媒體。
正如媒體影響著信息,它同時也影響著選擇進入這一行業工作的人。這也是為什么硅谷與娛樂行業有些相像,用戶游走于不同的app,就像是在不同的餐館或是俱樂部之間穿梭。
其次,硅谷已成為全球性的文化符號,其所指已不再局限于特定的地理位置。雖然其他地域的生態系統不似硅谷這般完善和密集,但兩者間的差距正在逐漸縮短。
這樣來看的話,我母親當初移民美國的決定也不見得有多么高明了。北京正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創業者。我所認知的一些創業者,他們的公司最初多分散在班加羅爾、斯洛文尼亞、巴基斯坦、芬蘭等地。硅谷只是其中一個比較活躍的地區。
再者,我居住在舊金山,并不在半島之上,與硅谷向城市北移的趨勢是一致的。新一代的人們喜歡居住在大都市之中,而不是偏遠的郊區。雖然這給紐約和柏林等技術園區創造了機遇,但這一城市化轉變給舊金山帶來了一系列的陣痛。如果說軟件將正在吞噬整個世界,那么科技行業正在占領灣區(Bay Area)。
在去年,這已成為舊金山發展的最大障礙,政府亟須制定新的政策以容納更多居民,唯有如此,舊金山方能保持其快速發展的步伐和繁榮的產業。過去幾年間,我個人的房屋租金已經增長了一倍有余,對我而言,這里已非久留之地。如果舊金山無法大量增加住房供應量,那么可能就只有年輕人和富人才會選擇留下。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講,硅谷的某些特質并未改變。它的某些魅力吸引著我的母親和祖父,而同時,它的這些魅力也在吸引著更多的年輕人。不隨波逐流,勇于創新的精神仍舊在一些企業中傳承。每年,已有150年歷史的淘金熱驅使著無數工程師在這里開創事業。但硅谷關于物質和地位的獨特文化符號卻是經久不變的。年復一年,硅谷舊貌換新顏,但比之于紐約或是洛杉磯,硅谷人對于著裝和豪車有著一貫的謹慎和淡泊。
這是因為,在硅谷,成功的概率和中彩票相差無幾。除了勤奮的工作,你還需要有很好的運氣。風水輪流轉,某些年份,公司業績表現出眾,而之后可能一挫千里。前一個月,你可能還在掌管著硅谷最炙手可熱的公司,而到下一個月,你可能成了眾矢之的,人人欲誅之而后快。之前你可能手握金山,順利拿到第二輪融資,之后一年則有可能發生滄桑巨變,被踢出局。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那些志在改變世界的人都是在自我欺騙(Self-delusion)。你首先需要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你所描繪的美好藍圖終究會實現,然后將它搬上更大的舞臺。在極少數情況下,投資者從你的表演中看到了商機和發展潛力,那么,你的春天就到來了。而這正是資本市場的逐利本性所致。商人為王(entrepreneur-as-hero)的神話也是保持生態系統良性發展的必要條件。
通常,只有少數的公司會取得商業上的成功。一些企業徹底出局。但多數企業會在生存的邊緣垂死掙扎。然而無一例外,這些企業都面臨著優秀工程師短缺的問題。應聘者寥寥無幾,一些公司負責人不得不在全國各地的大學甚至國外招募員工。
我的母親和祖父在20歲左右來到硅谷。現在,雖然面臨著極大的住房壓力,但更多像他們一樣的年輕人依然蜂擁而至。
年輕人躊躇滿志,來到硅谷,他們在自我覺醒和自我欺騙之間徘徊游走。自我欺騙是發揮創造力的必要條件,兩者只有咫尺之遙。
年輕人在重新發現和創造自我的同時,他們也在重塑著硅谷,正如父輩們所做的那樣。我們曾迷失過,但我們重又找回了自我。
原文作者為TechCrunch科技記者Kim-Mai Cut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