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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青年”錢玄同

2014-04-29 00:00:00劉宜慶
名人傳記 2014年3期

“新文化運動的干將,舊文字改革的先鋒。”這是錢玄同一生的剪影。

作為20世紀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錢玄同致力于國語運動,他是白話文、漢語拼音、漢字拉丁字母化、簡體漢字、漢字橫排以及從左至右書寫和閱讀方式的發明者、開拓者和推動者。我們每天都在享用他的“專利”,卻很少想到他。他提倡應用標點符號、阿拉伯數字以及公元紀元,至今規范著我們的行文和語言。

“打通后壁說話,豎起脊梁做人。”這是錢玄同的座右銘。他是打破舊文化的叛逆者,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是薪火相傳的教育家,是生活中嚴于律己的“憤青”。錢玄同的幾個側影,如同湖州水月,照亮我們的眼睛。

疑古玄同 名字多變藏玄機

1887年,錢玄同生于浙江吳興。吳興錢氏家族,可謂當地望族,從晚清開始,家族人才輩出。他的父親錢振常、伯父錢振倫,都做過京官。后辭官,回到江南,從事教育工作。錢振常在紹興龍山書院任山長時,蔡元培在這里讀書。錢玄同的大哥錢恂,是晚清的外交官;嫂子單士厘,被譽為“中國女性走出國門第一人”。錢玄同的兒子錢三強,是兩彈一星元勛,名氣比錢玄同還大。

自稱“漢字的叛徒”的錢玄同,寫過一篇文章《廢話的廢話》,署名“疑古玄同”。他在文章中作激憤之語:“我覺得姓這樣東西,我一些也用它不著,我要像扔掉破鞋一樣扔掉它!和尚沒有姓,滿洲有姓而不用……”一個人的姓不是說扔就能扔掉的,吳興錢氏,是與生俱來的。而作為語言文字學家,錢玄同不斷地拿自己的名字做文章。

錢玄同一生名字多,名氣也大,每一個時期,都有一兩個常用的名字。而不斷變化的名字一方面表明他的志趣,另一方面也折射出晚清民國的諸多歷史事件。

一個生命的誕生,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除了一聲嘹亮的啼哭,別無所有。但一個生命的誕生,凝聚著家族的期盼,尤其是父母對小生命的精神寄托。

錢玄同原名師黃,字德潛。對這一名和字,連其好友周作人到晚年時也不得索解。在錢氏自撰年譜中,錢玄同做出了解釋:“因先子晚年處境多逆,欲使勉為詩人。黃,黃庭堅也;德潛,沈德潛也。”黃庭堅和沈德潛是錢玄同父親喜歡的兩位詩人。

錢玄同又曾名怡,此名牽扯錢氏家族的一段往事。六歲時,錢玄同在常熟的伯母去世。伯父家要發訃聞給錢玄同家,卻不知他的名字,所以仿他的兄長的名字錢恂的“恂”字,替他取了“怡”作名。在東京留學時,錢玄同的學籍上就是“錢怡”。1918年12月11日,錢玄同寫給魯迅的一封信中,最后落款是“同研弟,錢怡”。“同研”,指的是錢玄同和魯迅當年在東京同受教于章太炎門下,聽章太炎講文字學,是同窗之意。

1904年,錢玄同讀梁啟超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大悅清初劉繼莊(劉獻廷)之學,改字“掇獻”。梁啟超在這篇文章中,稱贊劉繼莊對明末清初的學術貢獻有二:“一曰造新字;二曰倡地文學。”劉繼莊生活在明末,他的音韻學已能著眼于統一國語與調查方言,著有《新韻譜》。錢玄同后來在《與黎錦熙、羅常培書》中,談到為何改字:“我在十八歲的那年,讀梁先生之文而大悅劉氏之學,因改字‘掇獻’,因欲‘掇拾劉獻廷之墜緒’也。因為我那時的字為‘德潛’,敞處吳興讀‘德’與‘掇’同音,‘潛’與‘獻’同音。”從錢玄同改字“掇獻”的原委,可以看出他治學的傾向——文字音韻學。

錢玄同留學日本期間,受章太炎排滿思想影響,又取號“漢一”,單名“夏”,別號“中季”,亦稱“季”。

屬于“錢玄同”這個名字的季節很快就到來了。1916年,他改名“玄同”。在新文化運動時期,錢玄同、魯迅等“新青年”登上民國的舞臺,這一批誕生于19世紀的“80后”,以其革故鼎新的銳氣,為民國帶來一股清新之風。在這個時期,錢玄同有兩個別名,一個是王敬軒,一個是金心異。

新文化運動興起,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1918年,為擴大 《新青年》的影響,引起社會更廣泛的關注,特別是要對一些守舊派思想進行全面批判,編輯們煞費苦心。錢玄同和劉半農經過一番策劃,決定以一反一正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寫文章,以引起爭論,批駁那些腐朽落后的反對新文化運動的頑固派。

1918年3月,錢玄同化名王敬軒在《新青年》上發表題為《文學革命之反響》一文,洋洋灑灑數千言,羅織新文化運動種種罪狀,攻擊主張新文化的人是不要祖宗。劉半農撰寫了萬余言的《復王敬軒書》,針對王敬軒所提出的所有觀點一一加以駁斥,把實無其人的王敬軒批駁得體無完膚。這實際上是錢、劉二人演出的一場 “雙簧”戲,故意制造一場論戰,以便把問題引向深入,喚起社會的注意。魯迅后來稱這場論戰是一場“大仗”。鄭振鐸稱這出雙簧戲為“苦肉計”。而胡適對錢玄同、劉半農采取這種方式討論問題表示不滿,認為“輕薄”。

錢、劉的“雙簧”戲上演后不久,被視為“選學妖孽、桐城謬種”(錢玄同的妙語,流傳一時)的文學革命對象跳了出來。他們因王敬軒被批駁而坐立不安,要為王敬軒鳴不平。

1919年春,桐城派代表林琴南在上海《新申報》上的《蠡叟叢談》中發表文言小說《荊生》,影射攻擊《新青年》的幾個編輯,以皖人田其美影射陳獨秀,以狄莫影射胡適,以浙江人金心異影射錢玄同。林琴南在小說里幻想出一個英雄“荊生”(原型是皖系大將徐樹錚),這個偉丈夫痛打田、狄、金三人,借此發泄他維護舊禮教、反對新文化的積怨。

為回擊林琴南,錢玄同雖有很多筆名,又常以“金心異”自稱,魯迅也常以“心異兄” “心翁”稱之。他們都曾使用“金心異”這個名字寫文章“回敬”林琴南的誹謗、攻擊。

同時,“漢字革命”的口號也提了出來。1918年,錢玄同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中國今后的文字問題》一文,提出“廢孔學,尤不可不廢漢文;欲驅逐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又不可不先廢漢文”。陳獨秀的答復是,可以廢除漢字,但“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母書之”。胡適也表示“極贊成”陳獨秀的意見。錢玄同后來放棄了吳稚暉用“萬國新語”(即“世界語”)替代漢字的主張,同意用羅馬字母拼寫漢字。

1927年2月18日,已經與《新青年》同人陳獨秀、胡適、錢玄同、陶孟和、劉半農等人斷絕來往的魯迅,在標題為《無聲的中國》的演講稿中,以當事人的身份把“胡適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學革命’”的成功,歸因于錢玄同:“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為當時又有錢玄同先生提倡廢止漢字,用羅馬字母來替代。這本也不過是一種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歡改革的中國人聽見,就大不得了了,于是便放過了比較平和的文學革命,而竭力來罵錢玄同。白話乘了這一個機會,居然減去了許多敵人,反而沒有阻礙,能夠流行了。”

五四運動以后,錢玄同又號“疑古”,常效古法將號綴于名字之前,自稱“疑古玄同”。

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后,曾經留日的錢玄同即與日人斷絕交往。錢玄同因國事蜩螗,外寇侵凌,常滿腔孤憤,抑郁難語,“魂忽忽若有之,出不知其所往”。1933年,日寇侵入華北,他曾把眷屬送到上海去住,自己也想離開華北到南方去。當年他寫信給黎錦熙、羅常培說,自己“既無執干戈以衛社稷之能力”,只能以教書“騙錢糊口,無聊極矣!可恥極矣”!可見他精神的痛苦。自熱河淪陷后,他有三個月光景謝絕飲宴。

值得一提的是,1933年5月,錢玄同和胡適合作,書寫了《中華民國華北軍第七軍團第五十九軍抗日戰死將士公墓碑》。胡適用白話文撰寫墓碑碑文:“這里長眠的是二百零三個中國好男子!他們把他們的生命獻給了他們的祖國!我們和我們的子孫來這里憑吊敬禮的!要想想我們應該用什么報答他們的血!”墓碑由錢玄同書丹。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塊采用白話文和新式標點符號刻寫的碑文。

盧溝橋事變爆發,抗日戰爭開始,北平淪陷,北平師范大學西遷陜西。錢玄同因病未能隨校赴陜,也未能南下,只得留在北平。1937年夏天,他恢復了舊名“錢夏”,強調“夏”而非“夷”,表明心志,不做敵偽的順民。錢玄同的弟子兼好友、北大教授魏建功,即將奔赴長沙臨時大學,和錢玄同作別。錢玄同對魏建功說:“我要你替我刻一方圖章,現在我恢復我的舊名了。就刻‘錢夏玄同’四個字。”魏建功在文章中回憶說:這是先生從事革命反對滿清時候的名字,自從8月8號日本兵進了北平,他又拿出來表示一個新的民族分野。錢夏這個名字代表了知識分子的民族氣節。

1938年8月,魏建功已經從長沙輾轉到昆明。在西南聯大蒙自文法學院,魏建功懷念滯留北平因病不能南下的恩師錢玄同。于是用蒙自特產的黃藤刻章兩枚,一枚刻“玄同”,一枚刻“錢夏”,并將印文題了祝詞:“藤性韌直,制璽表德。先生長壽,祝福無極。”然后郵寄給錢玄同。想來錢玄同收到來自萬里之遙的印章和祝福,深感快慰。

好友生隙 魯迅錢夏默不談

錢玄同是吳興人,魯迅是紹興人。兩個浙江人第一次相見,應該是在東京章太炎的門下。錢玄同生性好動,上課時常在席上不甚安分,魯迅給他起了個綽號“爬來爬去”。而黃侃則嘲諷錢玄同為“錢二瘋子”。

新文化運動時期,“爬翁”錢玄同作為《新青年》的編輯,向魯迅約稿,催生了這位文壇巨匠。

魯迅是受錢玄同的鼓動而操筆作起小說的。其《〈吶喊〉自序》謂,某日錢玄同(即金心異)來看住在紹興會館正在抄古碑的魯迅,說:“你可以寫點文章……”接著二人之間便有一番對話。魯說:假如有一間鐵屋子,里面的人熟睡著,悶死了倒也不覺得。你大嚷起來,把他們驚醒了,使這些不幸者感到臨終的痛苦,你對得起他們嗎?錢說:既然有人驚醒,難道就沒有毀壞鐵屋的希望?!錢的勸說,最終使魯迅同意,“我終于答應他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而不可收”。

后來魯迅也參加了《新青年》的編輯工作,二人并肩戰斗,發表了很多批判舊文化、倡導新文化的犀利文章,他們觀點一致,意氣相投,成為攜手戰斗的戰友。這個時期,兩人來往密切,錢玄同寫給魯迅和周作人的信函,用白話文,也用文言文。

1925年的“女師大風潮”期間,錢玄同和魯迅并肩戰斗。在“女師大風潮”過后,魯迅離開北平南下廈門,他們則不經常聯系,由密轉疏。1929年5月,魯迅回到北平,在孔德學校,偶然遇到錢玄同,兩位昔日的章門弟子、新文化運動的戰友,因為一張名片的問題,話不投機,不歡而散。從此斷了往來,形如陌路,令人嘆息。

5月25日夜,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途次往孔德中學,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魯迅自述這次見面的情形:至孔德學校訪隅卿,玄同忽然進來,嘮叨如故,看見桌子上放著我的名片,便高聲說:“你的名片還是三個字嗎?”我便簡捷地回答:“我的名片從來不用兩個字的,或四個字的。”他大概覺得話不投機,便出去了……

錢玄同也在文章中敘述了這次見面的經過:

看見他的名片還是“周樹人”三字,因笑問他:“原來你還是用三個字的名片,不用兩個字的。”我的意思謂其不用“魯迅”也。他說,“我的名片總是三個字的,沒有兩個字的,也沒有四個字的”,他所謂四個字的,大概是指疑古玄同吧!

表面上看,兩人生間隙,是一張名片惹的禍。其實,此時兩人的思想有了分歧。因為錢玄同對魯迅參加左翼文藝運動不滿,他在寫給周作人的信中稱魯迅為“左翼公”“左公”,語帶諷刺。魯迅則認為錢玄同是空談革命,所爭的都是“微乎其微”,喜作驚人之語,而不想干實事。

除了思想上的分歧,還有人際關系方面的問題。此時的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反目,而錢玄同與周作人關系親密。而就在孔德中學的那次見面,魯迅與錢玄同話不投機之時,恰好顧頡剛走了進來,于是錢玄同和顧頡剛一起走了出去。錢玄同當然知道,魯迅視顧頡剛如仇敵(因顧頡剛傳播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抄襲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的謠言)。他的這一轉身,預示著兩人的關系,再無和好的可能。

錢玄同在出版的《兩地書》中看到“胖滑有加” “嘮叨如故” “默不與談”,便在文章中反駁:當年見面總在一百次以上,那時他并不討厭我的嘮叨。但這實在算不了什么事,他既要討厭,就讓他討厭去吧。不過,這以后,他又到北平來過一次,我自然只好回避他了。

1932年11月7日,錢玄同在日記中寫道:“購魯迅之《三閑集》與《二心集》,躺床閱之,實在感到他的無聊、無賴、無恥。”《準風月談》出版后,錢讀后,又寫道:“總是那一套,冷酷尖酸之拌嘴、罵街,有何意思。”

日記中記錄的,都是很私人化的評價,帶有強烈的情緒。與此不同,魯迅去世之后,錢玄同在《我對于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文中,客觀評價了魯迅的三大長處:一、他治學最為謹嚴;二、治學是自己的興趣,絕無好名之心;三、他讀史與觀世,有極犀利的眼光,能抉發中國社會的痼疾,如《狂人日記》《阿Q正傳》《藥》等小說及《新青年》中他的《隨感錄》所論述的皆是。這種文章,如良醫開脈案,作對癥發藥之根據,于改革社會有極大用處。

同時錢還坦率地指出魯迅性格方面的短處:一、多疑。他往往聽了人家幾句不經意的話,以為是有惡意的,甚而至于以為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動了不必動的感情。二、輕信。他又往往聽了人家幾句不誠意的好聽話,遂認為同志,后來發現對方的欺詐,于是由決裂而至大罵。三、遷怒。譬如說,他本善甲而惡乙,但因甲與乙善,遂遷怒于甲而并惡之。

不管怎樣,昔日的好友,死者長已矣,在死亡面前,恩怨何足道哉。數載友情煙般消,回首哪堪計。錢玄同在傷感之余,腦海中出現的一定是過去的好時光——兩人在《新青年》時期的親密合作。

先生之風 望之儼然即之溫

錢玄同所著的《文字學音篇》是我國高等學校最早的音韻學教科書。數十年來,影響頗大,迄今仍為音韻學家所稱引。當代許多音韻學家如羅常培、魏建功、白滌洲、趙蔭棠、王靜如、丁聲樹等都或是他的學生,或受過他的教益。

20世紀30年代,在北平的高校中,有一個最受大學生歡迎的名師講課排行榜(以口才為主)。胡適列第一,錢玄同第二,錢穆第三。

錢玄同用普通話講,深入淺出,條理清晰,如果化聲音為文字,一堂課就是一篇精練的講稿。他講課不帶書和紙,只帶一支粉筆,而講每一個字的起源,從甲骨、鐘鼎、大小篆、隸,源源本本,手寫口談,把演變的經過,旁及各家學說,講得清清楚楚。張中行認為,錢玄同是研究并動手制定“國音”的學者,身體力行,所以表現于講課,連語音也是無懈可擊的。

張中行說:“我是錢玄同先生的不成器弟子。”張于1931年考入北大后,聽了一年錢玄同講的“中國音韻沿革”。張中行晚年回憶說,錢玄同在教學過程中,不批考卷,異于常人:“第一次考錢先生這門課,上課鐘響后,錢先生走上講臺,仍抱著那個黑色皮書包,考卷和考題發下之后,他打開書包,拿出一沓什么,放在講桌上,坐在桌前一面看一面寫,永遠不抬頭。我打開考卷,看題四道,正考慮如何答,旁坐一個同學小聲說,好歹答三道就可以,反正錢先生不看。臨近下課,都交了,果然看見錢先生拿著考卷走進注冊科,放下就出來。后來才知道,期考而不閱卷,是錢先生特有的作風,學校也就只好刻個‘及格’二字的木戳,一份考卷蓋一個,只要答卷就及格。”

錢玄同自20世紀30年代起一直擔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為中文系講傳統音韻學,偶爾幽默一把,令學生印象深刻。1936年,錢玄同在北師大中文系講到“開口音”與“閉口音”的區別,一同學請他舉一個例子。于是,錢玄同講了一個故事:

北京有一位京韻大鼓女藝人,形象俊美,特別是一口潔白而又整齊的牙齒,使人注目。女藝人因一次事故,掉了兩顆門牙,應邀赴宴陪酒時,坐在賓客中很不自在,盡量避免開口,萬不得已,有人問話才答話。她一概用“閉口音”,避免“開口音”,這樣就可以遮丑了,如這樣的對話:“貴姓?”“姓伍。”“多大年紀?”“十五。”“家住哪里?”“保安府。”“干什么工作?”“唱大鼓。”

以上的答話,都是用“閉口音”,可以不露齒。

等到這位女藝人牙齒修配好了,再與人交談時,她又全部改用“開口音”,于是對答又改成了:“貴姓?”“姓李。”“多大年紀?”“十七。”“家住哪里?”“城西。”“干什么工作?”“唱戲。”

學生聽了后,都笑得前仰后合。

在學生的心目中,錢玄同大抵是循循善誘的師長,“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名師出高徒,他培養了大批的文字語言學家,其中有魏建功。“平生風義兼師友”,用這句話形容錢玄同和魏建功的關系,恰當極了。魏建功非常佩服其師錢玄同,在于他能超脫流俗表里如一的安素務新。章太炎在北平講學時,章門弟子大團圓。魏建功前去瞻仰章太炎風采,錢玄同向章太炎這樣介紹:“這是魏建功,北京大學的同事。”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讓魏建功非常感動,他絕不說這是“我的門生魏建功”。凡大學里的學生,錢玄同見面一概稱“先生”,等相處熟了,就改稱“兄”。

生死無常 倭難竟成千古恨

和諸位新文化運動旗手相比,錢玄同的生活可謂沉悶,他奉行墨家的人生觀。陳獨秀喜歡逛八大胡同,錢玄同從來不去。胡適有很多女朋友,錢玄同從來沒有。魯迅和自己的女學生談戀愛,錢玄同想都不會想。對新文化運動帶有敵意的同門師兄黃侃,狂傲不羈,特立獨行,經常嬉笑怒罵錢玄同為“錢二瘋子”。其實,和黃侃的狂狷相比,錢玄同是“小瘋見大瘋”。錢玄同只是好作憤激語,說說而已。

錢玄同和原配夫人徐婠貞是完全的舊式婚姻。對于這宗門當戶對的包辦婚姻,錢玄同似乎一開始就有抵觸情緒,“仿佛是看客看了一場別人的結婚”,對新婚全無一點喜悅或興奮之情,對新婚之夜更是用“是夜難過,真平生罕受者”而進行概括。錢夫人長年患病,幾經危險,身體很糟糕。為了給夫人治病,錢玄同沒有能力在北平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一生搬家多次,都是租房。一些朋友曾勸他納妾,但被他斷然拒絕:“《新青年》主張一夫一妻,豈有自己打自己嘴巴之理?”魏建功回憶說:“他向來不作狹斜游,說如此便對學生不起。他一輩子沒有交過女朋友,說他自己最不喜看電影,難于奉陪,又不慣替人家拿外套。”豈止不看電影,連梅蘭芳也不看。當年他在《新青年》雜志上曾怒罵“舊戲”。

錢玄同雅好清談,喜歡訪友聊天,喜歡和朋友吃飯。長年吃飯館、吃請,反饋到身體上,后果可想而知。錢的子女回憶:“父親在1929年以后,患高血壓癥,血管硬化,神經衰弱。”

錢玄同還曾“死”過兩次。

錢玄同說過一句名言:“人到四十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1927年,錢玄同到了不惑之年,還真打算在《語絲》周刊上發一期 《錢玄同先生成仁專號》,他與朋友們準備了挽聯、挽詩、祭文等一些稿子,都是一些幽默的文字游戲。不過,好友黎錦熙覺得“謔而虐”,玩笑開得有點大,并不贊成。當時正值張作霖進北京,自封為“陸海軍大元帥”,捕殺了李大釗。白色恐怖籠罩,為避免引起麻煩,這個專刊并沒有刊行。但在與南方一雜志交換廣告時,這個專刊的要目在南方某刊物上登了出來。不明內情的人一見目錄,信以為真,并互相轉告。一時間,錢玄同的朋友、學生紛致信函悼唁,在北京演出了一場悼念活人的鬧劇。錢玄同看到這些吊唁信大笑不已。

1928年9月12日,錢玄同四十一周歲壽辰,胡適拿出一首《亡友錢玄同先生周年紀念歌》,為錢玄同賀壽,歌云:“該死的錢玄同,怎么至今不死!一生專殺古人,去年輪著自己。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恥,這樣那樣遲疑,過了九月十二,可惜我不在場,不曾來監斬你。今年忽然來信,要作‘成仁紀念’,這個倒也不難,請先讀《封神傳》。回家先挖一坑,好好睡在里面,用草蓋在身上,腳前點燈一盞。草上再撒把米,瞞得閻王鬼判,瞞得四方學者,哀悼成仁大典。今年九月十二,到處念經拜懺,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獄搗亂。”

1932年12月29日,魯迅寫了一首詩《教授雜詠》加以諷刺:“做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賭肥頭,抵擋辯證法。”詩的后兩句是指錢玄同在北大任教時說:“頭可斷,辯證法不可開課。”魯迅的打油詩里,照樣藏著他的鋒芒。

1927年,錢玄同打算做《錢玄同先生成仁專號》文字游戲時,無法預料到十年之后的事情。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中華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每一位學人都要做出生死抉擇。錢玄同因病,沒有南下或西遷。但他對黎錦熙表明心志:“決不‘污偽命’!”他又對北師大秘書汪如川說:“請轉告諸友放心,錢某決不做漢奸!”真是鐵骨錚錚,擲地有聲!

1938年夏,北平漢奸文人、偽古物陳列所所長錢桐病故。漢口的英文《楚報》誤將錢桐為錢玄同,發了消息。錢玄同在南方的學子見到后,非常悲痛。雖北平已淪陷,仍有人寄去挽聯等悼唁。家里人收到后,都瞞著他燒掉了,怕他生氣,因為他對接受日偽聘任的人有切齒之恨。魏建功在回憶文章中也提到這件事,還發了一通感慨:“錢桐是江蘇人,似乎與錢端升先生一家而且是叔侄。當時我們發生了一個對照的趣味:兩家姓錢,一叔一侄,一忠一奸,一蘇一浙。”忠指的是錢玄同、錢端升;當了文化漢奸的是錢桐、錢稻孫。

錢玄同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有過一個估計,他告訴子女:“我的體質雖不如你們的伯父和祖父,他們都活到七十四五歲,但我想我活到六十多歲是可能的。”事實上,這個算不上長壽的自我估計有點樂觀了。戰爭年代,生死無常。

1939年1月,為解決李大釗子女生活困窘和籌措赴延安的路費,錢玄同拖著病體,四處聯系變賣李大釗的藏書。1月17日晚,錢玄同在戰事刺激下,右腦血管破裂,病故于北平德國醫院,享年僅五十二歲。

章門弟子許壽裳挽錢玄同:

滯北最傷心,倭難竟成千古恨;

游東猶在目,章門同學幾人存。

1939年1月1日,八道灣十一號發生過一起刺殺周作人的案子。毛衣上的一顆紐扣擋住了刺客的子彈,周作人大難不死,究竟何去何從,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周作人寫了一副挽聯送別畏友錢玄同:戲語竟成真,何日得見道山記;同游今散盡,無人共話小川町。這挽聯和許壽裳表達的意思大致相似。錢玄同去世后不久,周作人即接受了偽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一職,后來又改任文學院院長。生死之間,令人嘆息。

錢玄同的摯友黎錦熙在西安,作了一副白話文的挽聯送別錢玄同:

去歲咱們應當紀念獻廷,誰知三百年間,挺生的文字革命專家,又成騎鶴!

昨春先生仍復改名錢夏,那料二千里外,正是這漢水發源區域,便與招魂!

國民政府于同年7月頒發了褒揚令,褒揚令中說:“品行高潔,學識湛深……環境益艱,仍能潛修國學,永葆情操。”

多病的徐婠貞反較丈夫長壽,等她1949年去世時,錢玄同已先于她去世十年了。就在1948年夏天,錢三強、何澤慧夫婦從法國回到內戰之中的中國。錢玄同、徐婠貞夫婦退隱,錢三強、何澤慧夫婦,在即將到來的新時代中,登上歷史舞臺。

(責任編輯/陳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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