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相見,分外眼紅
從胡適日記來看他與梁宗岱的關系,頗有意思。
梁宗岱最早出現在胡適的日記里,是在1926年。那一年7月,胡適離開北京,經滿洲里出國,由蘇聯至德國、英國,8月21日抵達法國巴黎,三個星期后,在胡適的日記里,梁宗岱第一次出現了。次日他們又一同游覽了巴黎的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公園——布倫園林。9月23日,胡適離開巴黎折回倫敦,之前一天梁宗岱在他們經常聚宴的萬花樓請客,為胡適與傅斯年餞行。單從日記里來看,胡適與梁宗岱這段時期的往來,彼此就像單純的酒肉朋友,在一起就只是吃吃喝喝、游山玩水。當然,你可以說,他們在吃喝玩樂的同時,一定也談了些正經事。
那天,胡適離開巴黎是在正午,四個人相送,梁宗岱是其中之一。兩人在車站的那一次分手,就像梁宗岱在胡適日記里出現時那般突兀,梁宗岱又遽然消失了。
等到梁宗岱的名字再度出現在胡適的日記里,已是1933年了,即七年以后……
自1932年12月7日,胡適寫過日記以后,快三個月了,他一直懶于寫日記。往常也有這種情況,重新開始記日記往往是他遇到了比較重大或有興趣的事。1933年3月2日,胡適重新拿起記日記的筆來,那天有幾件事在胡適看來一定是值得記的:他出席東北熱河后援會會議,出席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簡稱中基會)執委會會議,晚上到張學良家中吃飯,談論東北局勢。還有一件事,似乎最不重要,卻被他放在了當天日記的第一條:“與陳受頤先生同陪梁宗岱夫人去看律師林行規先生,林先生允為她出力?!睂懙倪€不是梁宗岱,而是他的夫人。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梁宗岱中止了七年的留學生活,回到祖國。早在兩年前,他就一再接到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請他任教的邀請,回國后不久,他接受了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的正式聘請,任文學院法文系主任,兼清華大學講師。
那年,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剛好四十,梁宗岱二十八,兩人相差整整一輪,都屬兔。顯然胡適當初與梁宗岱在巴黎來往時,“小兔子”對“大兔子”頗為殷勤,“大兔子”也一定對這位青年才俊印象不錯,但是,身任北大文學院院長的胡適將該院大門向梁洞開,如梁宗岱在自傳里寫的“胡適之對我很客氣,把法文系交給我”,可能另外還有原因,《北洋畫報》說是梁宗岱素與以胡適為旗手的新月派親近,還曾拜胡適為“干老師”。
但時間一長,梁宗岱剛烈的性格和執拗的脾氣便暴露出來,令胡適難以容忍,也如梁宗岱在自傳里寫的:“我和他在學術上的思想是有沖突的,我又心直口快,在辯論時常常搶白他?!?/p>
由此可以想見,他倆做同事一定是不甚愉快的。梁宗岱初到北大時,胡適還將自家的一個獨門獨院的偏院給梁宗岱租住,可是在胡適的日記里,記錄交往串門的人名里,“梁宗岱”三個字從沒有出現過,所以據此也可揣測,他倆做鄰居也一定是不甚熱絡的。
史料上光見梁宗岱入胡家“鄰右賃屋獨居”,而不見他何時遷出。胡適1932年10月17日曾給梁宗岱寫過信,所以很可能那時梁宗岱就已不再與胡家為鄰。梁宗岱遷居可能是因為他與胡適失和,也可能是因為他另外有了朋友圈子。
在梁宗岱的嘴上與筆下,對他與胡適的交惡有不少議論,比如他在一次酒酣耳熱之后對戴鎦齡滔滔不絕道:“我不否認在中國近代新文化運動中有胡適的一份功績。但他的學問有其淺薄的一面,他在《白話文學史》中對杜甫律詩對仗的批評,不免說外行話,其他如談古音,談中國畫等,盡是信口亂說,甚至外國學者也諷刺他無知。胡適在一定的程度上敗壞了我們的學風,做學問既不踏實,又不誠實,一味趕時髦,求虛名。他的老師杜威還不致如此,故成就也比他高。就純學術言,胡適談不上青出于藍。我曾將這個看法告知傅斯年,傅說,‘你很直率,但胡先生怕不會接受你的看法’。聽說胡適不久知道我對他的意見后,很不以為然,說梁某是個狂人?!?/p>
有意思的是,戴鎦齡對胡適也有相同的記憶:解放前某次會上,胡適即席發言,如往常一樣,口若懸河,可是內容空虛,照今天看,他的觀點又十分錯誤。與胡適年資相當的某君卻當場恭維他,幾乎把他吹噓成學貫古今中外的當代圣人。胡適再三點頭微笑,表示他此時很快樂,很享受。我是目睹者之一,和身旁幾位同僚感到一陣陣惡心。這簡直是舊官場的逢迎表演,拙劣可恥。這幕趣劇主角自然是胡適,儼然以學術界大師自居的胡適。宗岱說,他“敗壞了我們的學風”,這也是一個小小的例證。正直不阿的宗岱如何和他合得來!
梁宗岱對朋友說的話中明顯有意氣的成分在內,又畢竟是在酒后,真實度如何尚需旁證。而他在一份《我的簡史》中這樣寫他與胡適:
“……尤其在發現他找我來北大的動機是要我當他們這些學閥的走卒,我更不滿意了。日積月累,我們的沖突便一發而不可收。1934年夏天,我決定辭去北大的系主任和清華的兼職。”
梁宗岱的這份自傳寫于1967年10月27日,那是“文革”中,行文中除了對胡適的成見依然,又增加了時代色彩。對于離開北京,梁宗岱說的只是其中一個原因,至于另一個,因為有傷自尊,他就不提了。而胡適1934年5月30日的日記提供了答案:“商定北大文學院舊教員續聘人數。不續聘者:梁宗岱……”
胡適與人商定的不續聘者共有六人,梁宗岱排在第一個。梁宗岱說他和胡適“相互間意見越來越多”,舉了幾個例子,卻故意不提這個重要原因,因為這個原因使他羞惱。
胡適偕妻赴法院做證人
胡適一生給人證婚無數,也見證了許多人的離婚,但是出面幫人打離婚官司可能只有這一回。要說“明哲”,誰也明不過胡適,但他也不是那種逢事只求自保的人,他也常常仗義執言,所以連人家夫妻離婚這種家庭“渾水”也義無反顧地去蹚。
梁宗岱的發妻叫何瑞瓊,比生于1903年的梁宗岱小兩歲,與梁宗岱都是廣東新會人。梁宗岱的祖母反對孫子外出讀書,因為擔心他越走越遠,便想用婚姻拴住他,于是囑咐梁宗岱的父親在老家給他說一門親事。
梁宗岱的父親寫信并央求媒妁向何瑞瓊的父兄求婚,得到首肯,就訂下了這門婚事。兩年后,梁家迎娶了年方十六歲的何瑞瓊。當時梁宗岱正在廣州培正中學讀書,暑假結束,便又回了學校。中學畢業后,1923年秋,梁宗岱又被保送升入嶺南大學,翌年赴法國留學。何瑞瓊則入廣州國強醫院學習產科,畢業后成為一名職業女性。
梁宗岱回國不到半年,即1932年4月間,從北平給在廣東的妻子寫了一封信,提出離婚的要求,信中有“今后天下男子任你愛、天下女子任我求”之類的話。何瑞瓊開始還不相信丈夫真會對她無情無義,但打聽來的消息令她坐臥不安,她聽說梁宗岱在北平自稱未婚,且有另娶跡象。于是她一個人趕緊跑到北平去。誰知到了北平,才知道梁宗岱恰好南下了,何瑞瓊在梁宗岱的居所等了一個多月,終于等回了梁宗岱。
梁宗岱要何瑞瓊不要對人說她是他的發妻,而只自稱為“何小姐”。何瑞瓊感到這是對她的侮辱,不肯接受,兩人鬧得不可開交。梁宗岱不給妻子飯吃,還把她的行李丟到門外,要把她趕走。何瑞瓊畢竟受過現代教育,性格上也不是那種眼含淚珠搖搖欲墜、囁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的舊式女子,她就不走。他們的廣東同鄉、曾在嶺南大學做過梁宗岱老師、時在北大任教授的陳受頤看不下去,把何瑞瓊介紹到北大的一個教員家里暫住,為此梁宗岱很生陳受頤的氣,同時又與何瑞瓊吵鬧,逼她即日南歸。何瑞瓊在別人家待不下去,得到了胡適夫婦的同情,于是搬到了胡適家里去。胡適家雖然門檻極低,且門庭若市,梁宗岱要常去跟老婆吵架卻不能不有所忌憚,何瑞瓊這才暫時安生了。
何瑞瓊在胡家也未住很久,即由同鄉女界介紹,先后在北平廣化寺傷兵醫院、張家口傷兵醫院服務,雖是義務性質,但吃飯住宿問題解決了。后來眼見事情久拖沒有好轉,何瑞瓊也不再對梁宗岱心存希望,于是想與梁宗岱離婚,要一筆贍養費做個了斷,于是去找胡適幫忙。
胡適日記有言:“此案我于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七代何氏致函宗岱,提議離婚,她只要求五千五百元。宗岱無賴,不理此事,就致訴訟。結果是要費七千多元,而宗岱名譽大受損失。小人之小不忍,自累如此!”
在法庭上,何瑞瓊報的住址是“米糧庫四號胡宅”,可能在此期間她又住回胡家了。
從何瑞瓊提出索要離婚贍養費,到兩人對簿公堂,過了十三個月。1933年11月25日下午,何瑞瓊告梁宗岱要求離婚一案在北平地方法院開庭審理。那天恰是一個星期六,下午2點開庭。才過1點,法院大門外就已聚集了一百多名男女學生,他們手上拿著講義夾子,擠擠攘攘,把出入的道路都堵住了,都想早點進去占個好座位,仿佛不是來旁聽老師的痛心事,而是觀看一幕周末的話劇。
不知自何時起,有人瞥見在一堆學生后面,站著一位中年人,他個頭不高,身穿青銅色粗呢大衣,面帶微笑,正是被法院傳來做證人的胡適,在他身邊分別站著夫人江冬秀,還有同樣來做證人的陳受頤。有位學生見胡適等人進不了大門,就告訴他,證人可由法院南首的小門進入。胡適嘴里應道:“原來如此?!比缓筚煞蛉?,同陳受頤一起走向小門。門口的法警看了他們出示的傳票,卻以傳票上未寫姓名為由,不讓他們入內。胡適他們費了不少口舌,終于說服法警。
顯然法院已預見到了梁案的感興趣者眾,所以安排了有兩層樓的大法庭。2點還不到,樓上樓下的旁聽席就已滿座,連記者席也被一些學生搶占了。忽然,法庭內響起一陣掌聲,還夾雜著嘩笑聲——開庭了!在現場的記者看來,學生們的確是把法庭當作電影院了。
在記者筆下,法庭上的梁宗岱“身穿米黃色大衣,軀干高大,態度安詳,舉止瀟灑,實有詩人本色” ,陳述時如在講堂,侃侃而談:
“我幼年在家鄉廣東的時候,確曾由父母做主,說得這位何小姐,當時我就想反對,嗣來因在鄉下對于‘離婚’這名詞,認為是一件很不名譽的事情,所以也尚未敢魯莽從事,只將何小姐帶到城里讀書,給她灌輸相當的知識,借此讓她可以知道自立,另謀合于己意的人,她的學費,都是由我供給的,直至我到了法國,入里昂大學讀書的時候,仍繼續供給她。不料自我去年入北大任教授之后,忽然何小姐由廣東來北平找我,責我遺棄她,要求賠償贍養費五千五百元,我當時以為何小姐和我既然沒有結婚,何從談起我遺棄,很不明白。”
那天何瑞瓊身著“藏青色西裝大氅,足蹬革履,身材瘦小,面部鉛華不施,鼻架金絲近視鏡,眼凹顴骨突出,狀甚清癯,使人一望而知其為此悲劇之主角” ,當法官問她對被告所言有何意見時,她操著一口藍青官話答道:
“他說他與我不曾結婚,不對。他與我民國七年四月十二日訂婚,民國九年七月二十日——陰歷六月初五結婚。從民國九年到民國十二年,學校放假,他都回家與我同居。他說他帶我到城里讀書,不對。是我聽說他要留洋,所以從老家到廣州,通過在嶺南大學讀書的同鄉劉燧元與他商量,我怎么辦?他說他省一些錢下來,從國外寄給我,供我讀書??墒撬挥械谝荒昙慕o我英金十鎊,后面就再也沒有寄錢來。我從醫院畢業后出來做事,每到放假的時候都到夫家居住。民國二十年十一月里,他回國后接我回老家同居了一個多月,之后才一人到北平去的……”
之后法庭圍繞兩人究竟是否結過婚進行審理。梁宗岱只承認與何瑞瓊曾經訂婚,否認結婚。何瑞瓊舉出結婚的證據,有結婚賬簿、梁宗岱寫給她的信件、胡適陳受頤的證言等。法庭經檢閱,認為結婚賬簿乃為訂婚時的賬目,雖然所購金豬、衣帽是結婚時的用品,但未寫明購買日期,故而不能作為結婚的證據;胡適的證言,因來自何瑞瓊向他的敘述,法庭認為“不足為有力之證據”。
何瑞瓊還拿出兩張梁宗岱寫給她的字條,以做證據。因其中彼此的名姓寫的是“梁世琦”“何雙好”,梁宗岱竟否認字條出自他的筆下。法律于是以最簡單低幼的方式來驗證,拿來紙筆,叫梁宗岱當庭書寫,結果發現“雙好”“梁世”四個字,與字條上的字“亟為酷肖”,遂斷定字條確為梁宗岱親筆,且“梁世琦”“何雙好”就是他二人的別稱。在事實面前,梁宗岱再無法抵賴。
法庭將梁宗岱的辯解斥為“飾詞搪塞”,認為“殊無可采”,認定原被告的婚姻關系成立,原告提出確認與被告婚姻關系之訴有理,故而支持原告提出的由被告負擔贍養費的請求,認為梁宗岱不能辭其責任,只是覺得梁宗岱月薪四百元,何瑞瓊要求每月給她生活費一百五十元,超過了其收入的三分之一,有點過高,遂判令梁宗岱每月支付一百元,自當年元旦起算。
法庭當日未宣判,宣判是在五天之后的11月30日。判決書則于1934年1月13日晚8時送達。
忙了半天,換來一生怨恨
梁宗岱不服判決,準備上訴至高等法院,后經朋友勸解,一度放棄了上訴的打算。而在朋友們的調解中,梁宗岱與何瑞瓊的分歧很大,何瑞瓊堅持以法院判決為根據,要求梁宗岱登報聲明,確認她為他的妻子,至于其他條件,可以慢慢商議。梁宗岱不同意,所以調解陷入僵局,最終梁宗岱還是提起了上訴。
在這個過程中,梁宗岱當然不肯履行法院的判決,在何瑞瓊的要求下,法院對梁宗岱的所有動產實行查封。
該案后由河北高等法院一分院于1934年3月21日開庭審理,梁宗岱的代理人戴修瓚首先請求撤銷地方法官判決的“先行給付”,但被高院認為“毫無理由”而予以駁回。3月24日宣判,將已由地方法院對梁宗岱查封的動產,于4月16日執行拍賣,并在法院門首張貼布告,曉示眾人。
這樣一來,梁宗岱的壓力可想而知,但經過朋友們的活動,事情有了轉機。看胡適4月8日(拍賣日之前一個星期)日記:
上午見客,有霍儷白(堅)談梁宗岱夫婦訟事。恰好梁夫人也來了,我與霍君都勸她全權委托受頤與我代為調解。她起初不肯,后來答應了。由霍君代擬一信稿,她寫了送給我與受頤,托我們全權代表她。
既然調解有望,法院也就順勢而變,拍賣沒有按期舉行。
這樁曠日持久的婚變案,至此總算告一段落。梁宗岱付款給何瑞瓊,并非兩人約好在某處會面,然后一手交錢一手交收據,而是通過胡適轉交的。十天后胡適就收到了第一筆款子,他的日記里只一句話:“到銀行為梁宗岱太太取錢?!狈路鹂吹靡娝男牢?。有意思的是人家都已經離婚了,他還 “梁太太”地稱呼著。
在梁何夫妻這樁婚姻糾紛里,胡適對梁宗岱還是心懷仁義的,沒有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他責怪梁宗岱,也只是恨他不明事理,小人行徑,如日記里所說,不知退忍而已。而梁宗岱也的確因小失大,“名譽大受損失”,胡適并沒有說錯。《每周評論》就有文章以“一般輿論,對于梁君,沒有很好的印象”,而認為梁宗岱不配再在北大任教;《法治周報》則將梁何離婚案列為“大案”,稱梁宗岱“遺棄糟糠”;《北洋畫報》則除了說梁宗岱遺棄發妻外,更“演成賴婚之活劇”。而梁宗岱在通過胡適給前妻付款兩月后,又因未按期繼續付款,被何瑞瓊帶去的法警從北大拘至北平地方法院民事執行庭,天津《益世報》以《何瑞瓊帶警拘到梁宗岱討索離婚欠款》為題報道,寥寥數語,梁宗岱窘態畢現:“……梁因倉促之間無錢,當庭討限償還,何請求令梁覓保,推事允可,即派司法警二名,跟同梁取?!?/p>
可憐堂堂大學教授,斯文掃地。至此不要說師道尊嚴,連做人的基本臉面都被撕破了。
而胡適,自始至終,實際上并未為何瑞瓊爭得更多的利益,甚至在某種場合,對梁宗岱還有維護之意。比如在法庭上,他并未口出真正于梁不利的證言,他的證言也未被法庭采信。滿庭的旁聽者尤其是學生都滿心期望一飽耳福,他卻故意把聲音壓得極低,幾近與法官耳語,在現場的記者把當時的情景描繪得十分生動:“惟當胡氏陳述意見時,靠近案前,語聲低小,以致旁聽者皆登桌而望,站立庭內者,更擠近一步,但依然是搖頭伸舌?!?/p>
胡適是演講老手,所以他一定是有意這么做的,有意不讓法官以外的人聽到梁宗岱“家丑”的細節。
可是這些有什么用呢?胡適摻和別人夫妻的離婚,以傳統的眼光看已是在做惡人,其間雖懷善意,但因當事人的惱羞成怒而不察、而不領情,好人終未能做成。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