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白求恩在一起的日子

筆者近日在一本雜志上讀到朱鴻召先生撰寫的稿件《白求恩，在志愿服務中完善自己》。該文指出，白求恩遺囑的英文原稿和中文譯稿，由晉察冀軍區衛生部部長葉青山保管，并在1943年帶到延安。

葉青山與白求恩有過怎樣的交往？為什么白求恩的遺囑會保存在葉青山處？近日，筆者采訪了開國將軍葉青山的女兒葉小梅女士，聽她講述葉青山與白求恩在一起的一年多時間里的樁樁往事。

一

1938年6月17日下午，在山西省五臺縣金崗庫村晉察冀軍區司令部駐地，父親第一次見到白求恩。

父親是福建長汀人，1905年出生，因家境貧寒，十歲時免費在當地一所教會學校讀書。后來，又到汀州福音醫院的亞盛頓醫館學醫，他的老師是著名的開國將軍傅連暲。

1927年，南昌起義部隊來到長汀，福音醫院收容了幾百名傷員，父親在院長傅連暲的帶領下，參加了救治傷病員的工作。1929年2月，紅四軍入閩，父親又參與醫治傷病員工作。當時天花流行，父親把剛從廈門等地運到醫院的牛痘疫苗給紅軍戰士接種，受到毛澤東與朱德的贊揚。不久，在毛澤東和朱德的鼓動下，父親參加了紅軍，擔任紅四軍二縱隊醫官。據說，父親是紅軍的第一位醫官。

長征結束后，父親已是一一五師軍醫處處長。1937年9月平型關戰役時，一一五師和友軍有六百多名傷員，都由八路軍后方醫院接收。父親帶著其中的近二百名傷員向后方轉移，因途中受阻，奉命轉移到五臺山一帶。當時正在這里駐扎的聶榮臻告訴父親，中央已經決定成立晉察冀軍區，希望父親能夠留下來。不久，聶榮臻司令員給上級打報告，直接把父親留在了晉察冀軍區。1937年11月13日，父親被任命為軍區衛生部部長。

1938年6月17日，父親跟隨聶榮臻司令員迎來一位瘦高個子的洋大夫——白求恩。白求恩穿著褪色的灰布軍裝，胳膊上掛著八路軍臂章，腳上是一雙已經磨損的舊草鞋，他身材挺拔，眼睛炯炯有神，精神飽滿，神情愉悅。

白求恩當時已是世界著名的胸外科專家，加拿大共產黨黨員。1936年8月，德、意法西斯入侵西班牙，白求恩擔任了加拿大援助西班牙志愿軍戰地救護隊隊長。日本帝國主義入侵中國后，白求恩極力呼吁援助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并得到加拿大和美國共產黨的批準，于1938年1月，攜帶醫藥和器械來到中國。

白求恩到達延安見到毛澤東主席后，立即請求奔赴抗日最前線，他說，自己不是為了生活享受來到中國的，他要照顧的是前線的傷員，而不是自己。就這樣，他被派到晉察冀軍區抗日前線。

白求恩一行4月間從延安出發，經過兩個多月的跋涉，到達晉察冀軍區。簡單的寒暄之后，白求恩便急切地要投入工作，聶榮臻司令員和父親勸他多休息幾天，他卻說：“我是來工作的，你們要把我當成一挺機關槍使用?！彪S后，他提出了醫療方面的一連串問題。當時，晉察冀軍區的衛生醫療事業剛剛起步，設醫務、材料、管理三個科，全部人員只有二十五人。醫務人員少、水平低，醫療設備和藥品更是嚴重缺乏，但傷員卻有六百多人。白求恩沒有想到晉察冀的情況如此嚴峻，所以，沒等翻譯人員譯完聶榮臻的話，他就答應了聶榮臻的請求，擔任晉察冀軍區衛生顧問。

第二天，天蒙蒙亮，白求恩就起床了。早飯后，父親陪同他翻山越嶺，來到六十里外的軍區衛生部駐地了解情況。他們到達時，當地的村民和衛生部工作人員早已守候在河灘上，敲鑼打鼓，場面十分熱烈。白求恩被根據地人民的熱情所感動，老遠就下馬和歡迎的人們握手。

6月19日，父親又陪白求恩來到位于巖松口的后方醫院看望傷員。這之后，一連四個星期白求恩都沒有休息過一天，整天在病房里穿梭，為傷病員們治療，一個月內做了一百多例手術。此外，他還監督工人做牽引架，檢查工作人員替傷員縫洗的衣被，沒有一分鐘的清閑。白求恩真誠、直率，看到不合理的地方，就毫不留情地向院方提出改進意見。他還考慮如何在現有的物質條件基礎上，把原來的后方醫院改建成一所模范醫院。

改建計劃得到了聶榮臻司令員和父親的熱烈響應，白求恩沒有一刻耽誤，立即投入緊張的籌備工作中。他每天一大早就起來，除了給傷病員診治外，便忙著指揮工人們蓋手術室，做骨折牽引架和托馬氏夾板，甚至連請老百姓為傷病員做衣服、床單這樣的小事，他都要親自過目和查問。每天晚飯后，他還要給醫務人員上課。深夜，山村已經沉寂，白求恩一天的緊張工作卻還沒有結束——伴著暗淡的燈光，他用極快的速度趕寫適合前線醫務人員的教科書，給毛主席、聶榮臻和美國、加拿大的黨組織寫工作報告……

有一次，都凌晨1點多了，父親發現白求恩的窗戶還透著亮光，就敲門進去。白求恩正在看書，父親說：“您都年過半百了，要注意休息！”白求恩笑嘻嘻地握著父親的手說：“你們中國有句俗話說得好，活到老學到老嘛！”

二

1938年7月的一天，父親陪白求恩檢查模范醫院的籌備情況，正好遇到一位重傷員因失血過多生命垂危，白求恩馬上讓一名看護員為傷員輸血。當時在中國，輸血還是比較鮮見的技術，而在野戰醫療條件下輸血，更是想都不敢想。那位看護拒絕為重傷員輸血，白求恩立即表示他要為傷員輸血。當時父親想，白求恩大夫是國際友人，年齡大，工作又十分繁重，不能讓他給傷員輸血，而自己是O型血，又是衛生部的領導，理應帶頭。就這樣，白求恩讓父親和病人頭腳相反地躺在床上，拿出簡易輸血器，把父親的三百五十毫升鮮血輸入傷員體內。據說，這是我軍野戰外科史上第一次戰地輸血。在隨后的四個月里，父親又獻過兩次血，白求恩和衛生部的其他領導也都先后給傷員們輸過血。

在一次搶救傷員過程中，一個股骨骨折的傷員需要做離斷手術，但因其流血過多，體溫很高，精神萎靡。白求恩怕傷員難以經得住手術，決定先給傷員輸血。當時血源很緊張，在場的父親又要求輸血，被白求恩阻止了，他說：“你剛輸過血不久，不能再輸你的了，我是O型血，萬能輸血者，這次輸我的吧?！备赣H和其他醫護人員都不同意。這時，白求恩嚴肅地說：“前方將士為了國家民族可以流血犧牲，我在后方工作，輸一點血，有什么不應該的呢？以后，我們可以成立自愿輸血隊，把血型預先檢查好?，F在，不能再耽誤時間了，搶救傷員要緊，來，快動手吧！”說罷，便伸出他那青筋隆起的瘦弱手臂。這個故事廣為流傳，后來還編入小學課本，被一代又一代人傳頌。

不久，根據白求恩的倡議，軍區志愿輸血隊真的組織起來了，醫院的政委、翻譯、醫生、護士，甚至附近的老百姓都爭先恐后報名參加，白求恩自己也參加了。從此，輸血在晉察冀軍區逐漸推廣，不少生命垂危的傷員被救治過來。

兩個月后，模范醫院終于建成。各軍分區衛生部部長和各醫院院長以及醫生、護士都前來參加落成典禮。白求恩以主人的身份登臺講話，他說：“傷員們為我們打仗，我們也必須替他們打仗——我們要打倒的敵人就是‘死亡’。”

典禮結束后，白求恩領著大家參觀剛剛落成的模范醫院——這里有傷員接待室、內外科室、治療室、羅氏牽引室、托馬氏夾板室等，雖然設備很簡陋，但整齊、潔凈，井井有條，像模像樣。接著，白求恩又在廣場上做了一次手術表演和換藥表演，表演在人員分工、工作秩序和進行速度上讓現場的人們驚嘆不已。大家都表示，回去后一定要按照白大夫的做法，把醫院辦好。

父親說，白求恩很善于動腦筋，在艱苦的戰爭年代，他經常因陋就簡地搞發明，改善傷員的救治條件。為了減輕傷員的痛苦，他提倡下病房換藥，并創造出一種用木板制成的藥籃子（被稱為“白求恩籃子”），下病房換藥時用起來十分方便。為了適應戰地流動環境，他又精心設計了一種可以用兩個牲口馱運的輕便手術室設備，其中包括一張能折疊的手術臺，一整套外科器械以及可供做一千次手術、換五百次藥的藥品和敷料。

在戰地醫院，敷料和繃帶的用量很大，以往父親他們雖然也是消毒后重復使用，但前線條件差，消毒環節不夠完善，加上時間緊，有些消毒棉花和紗布使用過一次便扔掉了，浪費很大。白求恩看到這種情況，提出“消毒十三步”的建議。這個辦法不但把用過的紗布、消毒棉花更合理更充分地使用起來，而且也使敷料和繃帶的消毒工作更加趨于完善。

三

1938年9月下旬，日軍向晉察冀根據地發起猛烈進攻。白求恩向醫生們提出：“到傷員那里去！哪里有傷員，我們應該在哪里！”在他的主持下，軍區成立了幾個醫療隊，分赴各地。白求恩自己也率領一個醫療隊奔赴前線。為了縮短運送時間，讓傷員及早得到治療，白求恩決定在沿途設立救護站，并籌備建立特種外科醫院，培養一批醫務人員，那時，他差不多每天要給十個以上的重傷員動手術。

不久，日軍又發起對冀中抗日根據地的瘋狂進攻。1939年2月，白求恩和晉察冀軍區衛生部的十八個同志一起，組成“東征醫療隊”，隨一二○師在冀中開展救護工作。父親親自為這次出征安排出發前的各種準備工作，從人員裝備和運輸，到生活聯絡和經費供給，樣樣都想得很周到。

“東征醫療隊”歷時四個月，實施手術三百一十五例，經白求恩救治的傷員有一千多人，不少傷員都是在死亡邊緣被白求恩搶救過來的。

1939年7月1日，白求恩回到冀西山地。聶榮臻司令員告訴他，蔣介石扣留了國際援華組織和進步人士支援前線的藥品和設備。白求恩非常氣憤，請求組織允許他親自回美洲募集。臨行前，他不放心根據地的傷病員們，提出和父親他們一起，組成醫療巡視團，對軍區各醫療機構進行檢查。他讓父親出面，對被檢查單位進行表揚和批評，而他作為顧問，每到一地就召集全體衛生干部開會，講解戰傷醫療知識，提出改進意見，父親和白求恩兩人的配合十分默契。

10月20日，是白求恩預定起程回國的日子。但在這時，日軍突然發動了大規模的冬季掃蕩。白求恩明確表示：“我不能在戰斗的時候離開部隊。等這場戰斗結束，我再起程?！庇谑?，他毅然率領醫療巡視團全體成員，來到一分區。

在淶源孫家莊，一座小廟的門口拉上布簾就成了手術室。戰斗異常激烈，需要手術的重傷員不斷被送下來，白求恩命令搭建三張手術臺同時開展搶救。就在那次做手術的過程中，他的左手中指被傷員的碎骨刺破，后來在給一個外科傳染病傷員做手術時受到感染，導致膿腫發炎，轉為敗血癥。

11月7日，日寇又猛烈向我軍發起進攻。此時已經回到一分區衛生部的白求恩，不顧眾人的勸說，堅持上前線。被敗血癥折磨的他騎在馬上搖搖晃晃，昏昏欲睡，卻一下馬就抖擻精神給傷員治療。

11月11日，在唐縣黃石口村，躺在擔架上的白求恩已經被病魔折磨得十分虛弱。此時的他，很清楚上帝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希望彌留之際，能夠安靜一會兒。

村里的人知道白大夫病重，都聚集在院墻外面，誰也不說話。一支部隊經過黃石口村，聽到白大夫患重病停留在這里的消息，就不走了——這個部隊的很多戰士都得到過白大夫的醫治，他們希望能夠再看白大夫一眼。

到了晚上，白求恩勉強坐起來，此時，他已經不能打字了，就用最后一點力氣，用鉛筆在紙上給聶榮臻司令員寫信（其實就是遺囑）。他把寫好的信交給翻譯，并解下腕上的夜光表送給翻譯，作為永久的紀念。幾個小時后，1939年11月12日清晨5時20分，白求恩離開了人世。

四

白求恩犧牲的消息從八路軍的無線電傳播出去以后，很多同志都流下了眼淚。在前線，戰士們高呼著白求恩的名字向日軍沖去；在軍區醫院，醫務人員化悲痛為力量，用白求恩精神激勵自己。毛主席在延安聽到白求恩逝世的消息，十分悲痛，寫下了《紀念白求恩》一文，寄托哀思。

父親與白求恩并肩戰斗了十八個月，這讓他一直引以為豪。父親非常敬重白求恩，不僅配合、協助他在根據地開展工作，而且一生都在宣傳白求恩的事跡和精神。特別是在“文革”中，別的工作不能做了，宣傳白求恩就成了父親最重要的工作。他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一大半是宣傳白求恩，追憶與白求恩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當年聽說白求恩要到晉察冀軍區工作，父親非常高興，親自組織和安排迎接白求恩到來之前的準備工作。白求恩來到根據地之后，吃飯、行走（騎馬）、翻譯，這三件事是他開展工作的重要保證。經多方打聽，父親聽說附近有一個在平山縣教堂做過飯的廚師，會做一點普通西餐，就征得廚師本人同意，請他參了軍，跟隨在白求恩身邊。因為要不斷在晉察冀山區中穿行，組織上給白求恩配備了馬匹，開始是一匹白馬，后來換成大洋馬。為了把這些馬飼養好，不耽誤白求恩行路，父親親自在衛生部飼養班里挑選了有經驗的飼養員，配備給白求恩。他還派自己的勤務員參加醫療隊，跟隨在白求恩身邊，照顧他。

白求恩去世后，父親保管著他的遺囑，強忍著悲痛，安葬了白求恩，并精心組織了一系列隆重的紀念活動。

父親有記日記的習慣，戰爭年代，白天無論多忙，晚上他都要堅持在煤油燈下寫當天的日志。父親有一個小紅皮筆記本。這個本子就是一卷檔案，里面記錄了晉察冀衛生部和后方醫院成立的過程，有衛生干部名單和軍醫班學員名單。跟白求恩在一起的日子里發生的一切也都記錄在里面，包括白求恩每次到衛生部和離開的時間、建設模范醫院的計劃、軍區衛生巡視團的工作日程、白求恩提出的“十三步消毒法”的程序以及給衛生部的建議、白求恩犧牲之后的治喪經過、遺物明細等。父親帶著這個筆記本從晉察冀到延安，又從延安到張家口，最后到了北京，用一塊紅布包著，十分珍惜。20世紀70年代，有關部門開始收集、整理白求恩的資料，召開座談會，當個人記憶與史實有出入時，這個小紅本就成了歷史考證的最好證據。

白求恩來到晉察冀以后，作為軍區衛生部部長，父親對白求恩的報告和信件十分重視，積累了一鐵皮箱的重要文件和信件。白求恩的那些信件里不僅有很多好的建議，還有對衛生部包括對他本人的批評意見。連聶榮臻司令員都說，“白求恩的工作是有賬可查的”。1940年10月，父親調回延安參加黨的七大，臨走之前，將這個鐵皮箱交給了組織，鐵皮箱里的文件和信件成了今天研究白求恩生平的最寶貴的原始資料。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