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落誰家

夏末秋初時節，暑氣還未完全散去，但畢竟是出了伏，天氣也不似之前那般炎熱。蟬聲也沒有退去，依然在耳邊不知疲倦地響著。與這個時節有關的一切事物，都按部就班地在這個時節進行著。這是自然的規律。

大宋臣民海二爺坐在山北鄉龍王廟前空場上的一棵大無花果樹下面陰涼處的椅子上，他面朝大海，右手拿著一把扇子，背部靠在椅背上，左手放在肚子上，雙腳在地上找到兩個可以牢固支撐身體的點，這樣他便穩穩地坐住了，顯得很悠閑。過一小會兒，他把右手的扇子交給左手，騰出右手來，拿起右邊石桌上的茶杯，放在嘴邊輕輕地抿一口，然后放下茶杯，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海中遠處褚島附近穿梭的漁船，再收近目光，看著近海一幫不嫌水冷、仍舊在海中嬉戲打鬧的光著身子的孩童。

我從家走到龍王廟前，只看到海二爺一個人在。正值午后未時，猶嫌天熱，街上的人不多。我叫了一聲“海二爺”，海二爺把目光從海面移到我身上，說：“你來了啊。今天沒去酒樓？”“沒有，今天休息。”我說。

邊說著，我邊拿起茶壺，給二爺的杯子里續了水。我問海二爺：“嬿子姐姐什么時候回來？”“隨她吧，”海二爺說，“中秋的時候會回來吧。要不，你上城西找她也行。”“找她？”我說，“城西張府的門可不是那么好進的。”

海二爺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轉而問我：“難得休息一天，不下海游一會兒？”“我？”我說，“我早不像那幫小孩那樣年輕氣盛了。”海二爺打趣地說：“你二十來歲的人還敢跟我七十多歲的人說不年輕？再說，哪個典籍里說了不年輕就不能下海？”我讀書有限，僅能記住的一些典故在腦海里閃現之后，并不能找出一條用以論證不年輕就不能游泳的論據，但是想起了與眼前情景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句話，于是便對海二爺說：“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海二爺“呵呵”地笑了兩聲，對我說：“那你就到城西看看去啊。”

其實海二爺是個有學問的人，早年受了賢士顏斶的理論的影響，追求一種“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的境界，無意于功名，便在這山北漁鄉安頓了下來。

說這山北鄉的地理位置是絕佳的，位于大宋京東東路東北部，北靠海，南與翠州城僅一山之隔，山叫陌山，東西走向地橫在翠州城與山北鄉之間，但這并未影響鄉與城之間的交通。但凡需要翻山越嶺，決不會登至山峰再下山。山是連綿的，峰與峰之間必有一最低處。鄉人入城，或城人進鄉，都是從這最低處經由。而這低處也并非只有一條路。若是手肩無負重，便從直路走，雖坡度大，但是路程最短；若是想省力，從旁邊側路走，也不算遠。實在不想走山路，也可以從東側繞過山，但是這樣就太遠了。

我的身份，是翠州城里八景酒樓的一名伙計。酒樓買賣大，那么多伙計還嫌人手不夠。掌柜的貼出告示，說翠州八景酒樓招伙計，工作量小，工錢多。聽他吹吧，哪有那么多工錢？官家按照轄區情況規定了各行業工錢的最低限額，酒樓一般只按著這最低限額發工錢，只有在生意特別好的月份，才會多發一點，這多發的一點，也往往會通過各種考核或考察再扣除一部分。不過，酒樓畢竟是建筑物，在酒樓里晴天曬不著、雨天淋不著，有時想想，這比在街面上謀生的人要舒服一些。

下午在龍王廟前和海二爺聊了之后，再一次深感自己學識淺陋，晚上便又讀一些書，寫幾段無關痛癢的文字，睡得便晚了些。今晨起來仍有倦意，不過要到城里，我還是早點起來吧。

同鄉的同哥要用板車拉幾筐海鮮到城里去賣，八景酒樓也從他那里采購，所以我正好可以和他同行。在龍王廟前看到同哥過來，便一起順著海邊的路往西走了一段，走到大路口，掉頭向南，便向著陌山進發了。陌山的南邊，就是翠州城。

同哥經常開玩笑說：“海二爺說要安步當車，你們這種人就應該走著走。這幸虧是去翠州城，若是去登州府，你們也走著走吧。”我便說：“海二爺說的那種車不是你拉的這種有魚腥味的車，人家說的是輕車裘馬……”還沒說完，同哥便接過話茬，說：“那你什么時候能弄那么一輛車，馱著我在翠州城走一圈，風光風光。”我笑。我不是一個有遠大志向的人。在翠州的大街上看到那樣的輕車裘馬的時候，我并不能像昔日漢高帝或楚霸王那樣有著“大丈夫當如此”甚至是“彼可取而代也”的念頭。

同哥也經常跟我說：“我念書念得不好，所以才干了打漁的營生。你，還有海二爺，為什么不去考個功名呢？念了書又不考功名，那就像娶個漂亮媳婦卻不上床一樣。”呵，我真不希望同哥把文人高潔的志趣說得這么庸俗，但他這種理論也是無可厚非的。

車子上了山坡，路旁的樹葉遮擋住了一部分陽光。因為拉車的緣故，走的側路，平緩一些。在那些樹木茂盛的路段，枝葉把陽光擠得只能透過縫隙，點在行人的臉上和車子駛過的路上。偶有清風拂過。此時便覺得，幸福是什么？天熱的時候，吹來一絲涼爽的風，這一刻，不就是幸福嗎？

到了八景酒樓，同哥把一些海鮮卸給酒樓之后，便去了翠州城西集市。在集市上可以把剩下的海鮮賣掉，然后回山北。嬿子姐姐就在城西，如果她想給鄉里留個信，便自己、或請人在集市上找同哥。嬿子姐姐如果想回鄉，時間合適的話，也可和同哥一起回去。

我進了八景酒樓之后，其他伙計告訴我，今天中午，所有雅間又全都被預訂了。這是掌柜最高興的事情了。我們這幫伙計和后面的大廚又得開始忙活了。

后廚有位大哥，比我大不了幾歲。正忙著，見我來了，劈頭就問：“腐儒，來啦？昨天又休假了？一天沒看見你。”我一笑。我一直覺得，后廚這些人都很實在。大廚之所以叫我“腐儒”，不排除我行事迂腐的因素，也因為，我平時可以引經據典，甚至可以寫出他們認為好而實際上并不好的文章來。

我剛到八景酒樓工作不久的某天，大廚做了一盤炒肉，周圍三四個伙計一人捏了一塊吃了。大廚對我說：“你不來一塊？”我也想吃，但是不吃。大廚便問：“你是怕掌柜的看見還是怕孔夫子看見？”菜端給客人，客人根本就看不出來少了幾塊肉。其實我是正直得過于迂腐了。伙計偷吃這種事哪個酒樓沒有？掌柜的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而與伙計計較。再者，先秦的孔夫子又怎么會知道大宋的人偷沒偷吃肉？但我就是不吃。

伙計們要在大廚開火之前，搬運足夠的盤子以備盛菜之用。盤子的種類、尺寸、顏色都有規定，每一種盤子都要準備而且數量不能少于所需。上菜和撤盤的勞累自不必說。客人們終于吃完飯離開了，我們又開始了新一輪忙碌。收拾桌子、扔酒壇子、倒泔水。忙到丑時才結束，到了申時就該準備為晚上的客人忙碌了。

在這樣廉價的忙碌中，日子一天天逝去。這個階段的我，雖說對勞碌的酒樓伙計這份職業有些厭倦，但也無意于功名。其實，天下的讀書人讀書，是萬不可讀陶淵明的。一篇《桃花源詩并序》，一篇《歸去來兮辭》，便把整個仕進的念頭打消得無影無蹤，以至于再讀了孔夫子的書，也能讀出“隱”的意味來，時間久了，便自欺欺人地避開那些出將入相的美好幻想，孤獨地守著一隅，在物質貧乏的條件下去追求精神上的自我實現。

我再回鄉的時候，依然看到海二爺坐在龍王廟前，海二爺經常在這坐著，坐著，很多道理便“坐”出來了。

我鄉間書桌上放了一首《臨江仙》，詞是這樣寫的：“刻意傷春春又至，春來春信誰猜？半春煙雨一春苔。殷勤新釀酒，冷落舊詩懷。綺夢醒時心事冷，海天明月樓臺。歌成余意轉徘徊。天涯消息遠，可有燕飛來？”這首詞是春天的時候，嬿子姐姐從城西帶回來的，說是張府的小姐寫的。我初看這首詞，婉約的文筆中透著一絲淺淺的惆悵，恰給那明媚的春天增添了一點思念。及至海二爺看了這首詞，便說了四個字：詠絮之才。我估計海二爺和張府的人是故交吧，他早就認識張小姐了吧，要不怎么海二爺能把孫女嬿子送到張府給張小姐做貼身丫鬟？說是丫鬟，其實張小姐并不輕看她，兩個溫婉的女子相處得如同姐妹。嬿子回鄉，偶爾能拿回張小姐的一首詞來。

時節已近秋了，又是一個寂寥的季節。而對我這樣胸無大志的人來說，并不掛念某年某季的某場科考。“四書”“五經”是要看的，詩詞歌賦也是要看的，看了又不去考，還不如乘著漁船打兩筐魚來得實在。我的遠祖不可稽考，至少我祖上五代之內就沒有科考及第的，難道我去考，就能中的么？與其在功名的壓力下讀書，真不如到龍王廟前找海二爺一坐，從“許由洗耳”談到“湯武革命”，從“秦皇漢武”談到“魏晉風流”，談“大唐盛世”，談“陳橋兵變”，提筆寫點不著邊際的詩詞。但是，這樣的日子需要勞累地謀食。當八景酒樓的菜湯灑在身上而我卻并不知道菜的滋味的時候，才真切地體會到“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的感受。

空閑時在龍王廟前玩聚的老者也漸漸淡忘了他們祖輩時的澶淵之盟，還有自從大宋建元就不曾擁有的幽云十六州。只有海二爺，偶爾會提起幽州在先朝的往事。

中秋的時候，嬿子姐姐回鄉一趟，我也回鄉。她從城西往北門趕，我從城中往北門趕，正在陌山下遇見。我向她打聽張府小姐的消息，她告訴我，張小姐說在這樣的秋天，有一堆不得志和不屑得志的人又要生出許多感慨了。我心里暗暗一笑——還有一種人，本不關乎這傷春悲秋的，卻偏偏會因某個女子而無端生出許多惆悵來。而那些江州司馬被淚水打濕的青衫，經這秋風的吹拂，更能顯出世事的滄桑，這滄桑本身，是家國天下重任的托付，本質上終究與一個女子無關。

是我本末倒置了，還是我內心根本就放不下？

這個秋天，張小姐說：“怕秋來，秋來秋緒感秋懷。掃空階葉落西風外，看黃花漫自開。”這個秋天，因著張小姐說的“不得志”和“不屑得志”，竟有了前所未有的失意和迷惘。

我有幸見過張小姐，是在這年冬天。連下三天大雪之后天放晴，張小姐要到奈古山的擁翠樓上看“奈古雪霽”。擁翠樓是翠州城的名樓，擁翠樓之于翠州城就如同岳陽樓之于巴陵郡。擁翠樓之勝景是經得起文人雅士的登臨的，但登上樓的人，有的是真的文人雅士，有的是附庸風雅的市儈。踏著未融化的積雪在路上受凍謀生的人，仰望著擁翠樓上的人，說樓上那些人真是吃飽撐的，這么冷的天，在家守著炭爐喝碗熱面湯多好，跑樓上挨凍。我并不是在擁翠樓上見張小姐的，我這種餓著肚子的人也沒有機會干那種“吃飽撐了”的事情。張小姐在擁翠樓上吟詩的時候，我正在店里伺候一群不會吟詩的客人。

我在勞累的間隙看了一眼店門，店里正有用完餐的客人向門口走去。我拉開門請出客人，再定睛一看，但見不遠處有一頂素帷小轎和一頂大一點的轎子從擁翠樓的方向朝八景酒樓趕來。大轎旁有幾名隨從跟著，那頂素帷小轎旁邊，正是嬿子姐姐的身影。這兩頂轎子一落，嬿子掀開轎簾，走出一位大家閨秀；那頂大一點的轎子，是張府的老爺和夫人。

文人們往往會把有才貌的女子比作西施，比作羅敷，比作洛神。我沒見過西施、羅敷和洛神，我不知道眼前的張小姐是否是古時有才貌的女子的轉世或化身。我看到的張小姐，是這天寒地凍時節里的一抹明媚的春天。

而她看到我的，是一雙勞累的眼睛透出的疲憊的眼神和一件濺有湯汁而未來得及更換的粗布衣服。我竟然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她面前。她并不能注意到我眼神里流露出的欣喜、仰慕和自卑。

這是我做酒樓伙計以來的第一次自卑。以前，那么多貴族子弟，那么多富商巨賈，盡管他們來酒樓用餐時可以對我頤指氣使，但當他們的敬酒辭想引經據典卻張冠李戴的時候，我會覺得我還能勝他們一籌。但張小姐，作為不世出的才女，她能背誦“詩三百”，背誦《九章》《離騷》，背誦孔孟老莊的經典，背誦唐朝的詩篇和自太祖肇基至今的長短句。在整個翠州城，有多少同齡女子能達到這種水平？

我畢恭畢敬地迎了張小姐一家進了雅間，同時而來的還有幾位伙計。我把椅子從桌下拖出來，站在椅子后面，張小姐輕盈而優雅地走到桌前，轉正身子，慢慢地往下坐。當她的臀部離椅面很近而將碰未碰之時，我把椅子輕輕地稍微往前一推，她便很合適地坐在椅子上了。這時，她輕輕地對我說了聲“謝謝”。這聲“謝謝”也只是客套，并無其他用意，但之前的那些顯貴和富者極少有人對酒樓的伙計說過“謝謝”。張小姐的這聲“謝謝”，多么溫暖人心。《詩經·靜女》說：“非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這聲“謝謝”本身沒什么，但出自張小姐之口，便更值得珍藏在記憶里了。我退出門去，而后在廚房和雅間來回的時候也可趁機看她幾眼，她那纖纖玉手使得尋常的木箸也染了芬芳。

這年冬月和臘月的雪下得特別多。過了年，過了正月、二月，到了春暖花開的三月十五，竟又悠悠地下了一場雪，翠州人說，這是天降祥瑞。

天冷的那幾個月，海二爺在屋子里過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生活，看似清閑，實際上海二爺是在“立言”，在著書立說。海二爺把一年里在龍王廟前的所看所思都融進了筆尖。從他的文字里，我看不出他有的到底是儒家的思想還是道家的思想，但總之，海二爺所關心的事物他同時也都能放下，他所能放下的事物同時也可隨意關心。他諸事順其自然，內心充實而安定，因之而堅定，不會為外界所動搖。

我原以為，我也不會為外界所動搖。

天氣終于暖和了，海二爺又出現在龍王廟前，與之同時的還有鄉里其他一些六七十歲的老翁。這些人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好不熱鬧。

后來海二爺告訴我，嬿子回來過一次，在龍王廟前坐了一會兒。

嬿子說：“張小姐許了親事了，是漢中的田進士，已經下了庚帖了。

“三月十五那天，田老爺和田進士來到翠州城西的張府。田老爺和張老爺當年是同年，如今，田老爺的兒子也中了進士了，來與張小姐下聘訂親。

“田家帶了豐厚的彩禮。田老爺家田連阡陌，是富裕之家；田進士年輕有為，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

嬿子說的，是世人的觀點，不是她自己的觀點。

嬿子姐姐這么說著的時候，一位老翁問：“漢中在什么地方？”海二爺說：“漢中在西邊。”老翁又說：“西邊是登州啊。”海二爺說：“還往西。”另一位老翁說：“那是青州，或者歷城，往西還有大名府。”海二爺依舊語氣平和，說：“漢中在西邊靠近西夏國的地方，比大名府更往西。”老翁們知道，翠州在大宋東邊，而漢中在大宋西邊，這一東一西的要走多少天啊？

見到我時，海二爺語氣平和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我。

我早已知這是命中注定卻還未做好應對的準備。我當然知道張小姐遲早是要嫁人的，但沒想到是如此之迅速。去年還在登樓賞景觀雪霽，轉過年的春天，竟然許了親了。

幾天后遇到嬿子姐姐，她告訴我說，張小姐已經定好了日子，今年冬月就要離開翠州了。

我寫了一首詩：

斷弦綠綺遠芳華，誰審孤心亂似麻。

拂得翠城春意暖，不知詠絮落誰家？

我把詩交給嬿子，請她帶給張小姐。

日子又一天天地過去了。草長鶯飛的時節，孩童放過紙鳶；三伏酷暑的時節，孩童下海游泳；秋風送爽的時節，孩童開始吃成熟的瓜果。那樣的年紀，永遠無憂無慮。

一轉眼又到了白雪紛飛的時節。

在一個雪霽的上午，一頂花轎從張府出來，出了西門，離開了翠州城。

從此，翠州的擁翠樓上，少了一個登臨吟詩的才女。

八景酒樓更換了一批筷子。去年那雙尚有余香的筷子，再也找不到了。

我心情不佳，在大廚那兒和兩三個伙計一起捏了幾塊肉吃了下去。撐死算了。

我離開了八景酒樓，向北從最短的路越過陌山，走一段路，再向東，來到龍王廟前。大冷的天，海二爺竟然也在這里。

嬿子姐姐回到山北鄉，把那首詩又帶回來了。她說：“張小姐走后，這首詩還留在府里。也許，是她故意留下的。”

我接過詩，打開看，詩的后面，張小姐用娟秀的筆跡寫了一個字：安。這是什么意思呢？是說她現在安好，還是祝我安好？抑或，她是想說，“女在屋下”，或是“汝在屋下”，才是真正的安好？

我多慮了。嬿子姐姐說，張小姐現在很滿意，很高興。

現如今，她滿不滿意，高不高興，跟我有什么關系呢？現如今，我不得不承認，擁有一個進士的身份，就會有更多的機會爭取世間美好的事物。至少，在其他方面相似的情況下，一個有著進士身份的人會比沒有進士身份的人更優越。這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而我這種人，在張小姐的眼里，究竟是不得志的人，還是不屑得志的人？古來的許多辭章詩篇，都以追求美人來隱喻追求政治，而我現在所追求的，究竟是才女，還是政治？

我本來明白，可現在越發不明白了。我至今在任何領域，都沒有成就。我不配談論志向。我什么都不是。

海二爺坐在山北鄉龍王廟前空場上的一把墊了墊子的椅子上，我站在旁邊。

海二爺慢慢地、平靜地對我說：“所謂高潔的志趣，是真性情的流露，容不得內心的半點掙扎。所謂的道，更無矯飾和虛偽。”而后，海二爺平和的聲音忽而嚴厲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你，能放下嗎？”

我搖搖頭，說：“不能。”

海二爺意味深長地說：“欲仕則仕，欲隱則隱，才是大賢。”

我內心深處的主流理念漸漸復蘇，既然不能徹底地安貧樂道，那就努力地修齊治平。掙扎日久的內心，竟被一件不關乎蒼生的事情而慢慢改變。

這么冷的天，海二爺是應該在屋里的。也許，他知道我要在龍王廟前，也許，他知道嬿子會回到山北鄉。

雪又落下了，像柳絮一般漫天飛舞。我因那已經離開翠州的才女不禁想起東晉才女謝道韞“未若柳絮因風起”這一佳句。因這一句，謝女之才被后人譽為“詠絮之才”。只是，這片片飛雪如柳絮，那最晶瑩的一片，最終會落到誰家呢？

我對海二爺說：“下雪了，您和嬿子回去吧。”

海二爺問我：“你呢？”

我說：“讀書考功名，本不為一門一姓。往小了說，是為了一州一縣；往大了說，是為了家國天下。”

海二爺對我微微一笑，轉身對嬿子說：“冷了，扶我回去吧。”

偌大的天地間，偌大的風雪中，只剩我一個人了。此時此刻，不知道張小姐的花轎往西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八景酒樓有多少人正在用餐，不知道擁翠樓上有幾人正在賞雪。我同樣不知道，什么樣的前途在等著我；不知道柳絮般的雪，和那些詠絮的女子，最終會落到誰家。

風卷著雪，拍打著褚島上的天空；雪挾著風，拍打著天空下的海水。這山北鄉，在朔風猛雪的強烈攻擊下，顯得更加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