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寒蔥河

2014-04-29 00:00:00陳華
威海衛文學 2014年2期

1

寒蔥河像個棄婦,被孤零零地遺落在東北邊境線上。

六十年前,我爹還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他和我拉古叔,從山東和吉林兩個地方奔向這里,和我爹一起奔向這里的,還有一大批闖關東的山東漢子,他們從那個一眼望去沒有障礙,眼神兒幾乎能平鋪十莊八縣光禿禿的地方進了這片東北原始森林。

森林里琳瑯滿目的大樹把我爹的眼睛砸暈了。他驚羨的眼神隨著筆直的樹干直沖云霄。

他們在紅松樹下拾起飽滿的松塔,取一顆松籽兒在葉隙間的陽光里端詳著。他們垂涎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飽滿的松籽兒,然后拋向空中,畫個弧,掉進嘴里。嘎嘣一聲兒,一顆飽滿的果仁兒就落在他們的舌尖兒上。他們肆無忌憚地咀嚼著,口舌生津。松籽油滋潤了他們干涸的腸胃,只一會兒,他們貧瘠的腸道就潤滑順暢起來,一個個臭屁在森林里炸響,嚇壞了趴在松塔上午餐的松鼠,它滿是條紋花兒的毛直立起來,睜圓了黃豆粒子一樣的眼睛,似乎想看清這直立行走的入侵者。當它看著無數雙腳板穿過厚厚的針葉逼近它的時候,兩只小爪子一抖,扔掉吃了一半的松塔,一跳,再一跳,竄了。

蒲扇樣兒的靈芝,草叢里抖著復葉的野山參,紫瑩瑩的山葡萄,紅艷艷的枸杞子,綠油油的燈籠果兒,榛蘑、凍蘑、雞腿蘑、黑木耳、松茸……它們急巴巴地擠進我爹的眼底。幽香撲鼻的林子里,我爹把從山東帶來的涎水流進了寒蔥河的土地上,就像老虎揚起后蹄子撒出一泡渾濁的液體,企圖占領并擁有這片土地。后來我爹給老家爺爺奶奶的信里這樣寫道: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砂鍋里,這不是瞎話,是真的!

當時,我年輕的爹覺得自己一下子走進了一個富饒的、仿佛永遠也取之不竭的寶藏。他興奮得像只狍子,滿山亂竄。

寒蔥河是一條寬不足五米,深不沒膝蓋的河溝子。河水永遠不急不緩清澈見底兒,河里數不清叫不出名兒的魚兒,常歡蹦亂跳地鉆進我的褲管,我只順手一摸,晚上就能喝到鮮美的魚湯了。寒蔥河風兒硬,吹得我皮膚像山上的核桃楸子一樣粗糙,粗糙結實的我在爹鐵簸箕樣兒的手心兒里慢慢長大。

十四歲那年,我爹帶我去了趟縣城,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寒蔥河,我生了蹼的腳掌離開了松軟的針葉踩在了比石頭還硬的水泥地上。我看見了明亮的路燈,寬闊的街道,高高的樓房,還有扭腰擺胯走路的女人。一陣兒風吹過,女人的裙子掀起來,雪白的大腿和走路時突突亂跳的胸脯,像是一個炸雷,將我從混沌中炸醒。我的身體里有一股子莫名的暗流涌動起來,某個部位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我聽見自己的身體像河水開凍樣兒地啪啪炸響。

我忘記了手里咬了一半的香酥餅兒,我瞪圓了眼珠子,張大了沾滿餅屑的嘴。直到我爹的大巴掌落到我的屁股蛋子上。

從那時起我對精致富裕的生活產生了強烈的渴望,我結束了下河摸魚上樹掏鳥兒風兒一樣的日子。

枯黃的油燈下,我爹搖曳著小眼睛問,想過城里的日子?我把頭埋進書本,嗯。小兔崽子,城里有啥好?我一挺脖子,城里有電燈,有汽車,有香酥餅兒,還有,城里閨女好看!我頓了頓,在城里要飯也好過這窮山溝子!我說完這話他一巴掌拍在我后腦勺上,我頓時看見了數不清的星星滿世界亂飛。

我在林場斷斷續續的教育中讀完了初中進了鄉里的中學。二十歲,我以優異的成績逃離了那里。

我是寒蔥河第一個大學生。這件事著實讓我爹揚眉吐氣了好一陣子。

現在,不惑之年的我有了自己的企業,有了在政府機關供職體面優雅的妻子和讀大學的兒子,還有身后這個像春天里的寒蔥兒般嬌嫩可口的小妹。她叫朵拉,大我兒子五歲。某些時候,她是我的秘書。我在明亮的辦公室里用現代化科技手段邊指點江山邊撫摸著她膚如凝脂的面頰,鈔票像寒蔥河的河水一樣流進我的口袋。

如果不是我那頑固不化的老爹,我早將“寒蔥河”這三個字拋到了爪哇國。但我不得不從明亮現代的都市帶著朵拉一次次奔向它,奔向河邊我家那座風雨飄搖了半個多世紀還在殘喘著的老宅子。而我爹,一個八十四歲步履蹣跚,生命之火搖搖欲墜的老頭兒,犟勁兒比寒蔥河的河水還綿長。這一次,妻說,再接不來,就花高價雇個保姆放那兒算了!省得你見天兒地來回跑。我說你他媽放屁,那是我親爹。

事實上,這些年我爹趕走了一個排的保姆。

門前的地瓜花兒開了,嬌艷的花瓣兒在太陽底下張牙舞爪,像是要抓住一縷陽光。我看過很多牡丹花卉,都比不過我爹手里的地瓜花兒。我爹的地瓜花兒,紅的就是紅的,能掐出血來的那種紅。粉的就是粉的,一碰就流出清水樣兒的粉。嬌嫩得仿佛太陽一照就化了,風兒一吹就散了。朵拉看見那些花兒,尖叫一聲兒飛奔過去。我很希望朵拉能飛進我爹凌亂的廚房。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個女人,能像寒蔥河的婆娘一樣,或者像水蓮嬸子一樣,挽挽袖子走進廚房就能端出一頓家常美味兒。妻不能,是因為出身高貴的她根本不必也想不到要為我這個土坷垃一樣的男人做這些。朵拉或許想做,但是不會,很多時候,她更像個孩子。

總之她們都拍手無塵,雖然不是仙子。

我爹說,就寒蔥河的河水能滋養出這樣兒的花兒,山東都不行。

爹不在屋里,我翻開櫥柜,一碟老醬長了一層綠毛,幾個干硬的可以當兇器的饅頭上有幾只蒼蠅倉皇逃去……我皺皺眉頭打開冰柜,把剛買回來的冰蝦熟食放進去。我上午給他準備好的食物安然無恙地躺在炕頭上。

把這些東西清洗干凈。我回頭對朵拉說。朵拉一撅嘴,林總……我在家都沒做過這些!

我頭疼欲裂,有幾分怒火升騰。

2

沒錯,他就在河邊,現在不是植樹的季節,否則,他在山坡上。

他光禿禿的頭頂和波光粼粼的河水交相輝映著,他穿著那件去年妻買給他的駝色波司登羽絨服,他的目光遠遠地扯向對岸,對岸,是南山,南山根兒,是拉古叔和我娘的墳。他就是喜歡這樣望著,以一座墓碑的姿態。從我記事兒他這個姿勢就沒變過,變了的,是他越來越光的頭頂,還有耳邊那幾根兒似乎風兒一吹就要飛走的銀絲。

一個孤老頭兒,不看光景還能做什么呢,這似乎沒什么不對,但,他是個腦梗兩次還有阿爾茨海默病的患者,天知道他是怎樣下地穿鞋來到河邊而沒有直接走進河里去的。而且,現在是農歷六月初八,寒蔥河即便是高寒,即便是一年無霜期僅一百多天,也不至于六月天穿羽絨服啊。我看見有只叫做大馬蓮的蝴蝶忽閃著翅膀圍著我爹轉來轉去,然后輕輕地落他的肩頭,他的雙臂在松軟的羽絨服里抖成一團,大馬蓮受了驚嚇,舉翅而去。油鋸手后遺癥發作了。我在身后抱住他,他像片秋風兒里的枯樹葉兒抖落在我的懷里。青蛙掠過我的腳面,撲通一聲兒跳進了河。

我把臉埋在他佝僂的后背上,一股熟悉的味道沖進了我的汗毛孔。他沒有回頭,對面山坡上,那些有氣無力還沒有我個子高的松樹苗,弱不禁風地在毒辣辣的日頭里發著抖。

我似乎又聽見了他胸腔里沙啞的聲音:山子,你看,清一色兒的紅松啊,整個寒蔥河,就這片山是清一色的紅松呢,紅松是寒蔥河的魂兒啊,我昨夜聽見松鼠嗑松籽啦,嘎嘣嘎嘣地,像小狗啃骨頭哩。

我爹清醒的時候罵我是敗家子兒,有時候會惡狠狠地拿根兒棍子戳我,他痛恨我把這林子里的最后一批原木拉走,破成板兒,烘干,做成家具,貼上一個著名商標,變成我口袋里的鈔票。我說爹,這些事兒我不做別人也會做,再說,木頭不做成家具還能做什么呢?我老糊涂了的爹聽不懂這些,他就會拿棍子戳我。

我爹第二次腦梗前總是追著我說,山子,有些事,想說給你聽聽。可我哪里有時間再去聽他說我倒背如流的陳年往事呢。現在我很想聽他再像從前一樣絮絮叨叨,可是他干癟的嘴巴里再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在河邊兒找塊兒青石板挨著我爹坐下。我的眼神順著他的眼神飄去。河對面的小樹葉子發著亮光,與我和爹的眼神交相輝映著。

說說吧。朵拉來到我們身后。請你說說吧。那些故事。這樣的青山,這樣的小河,這樣的老爹爹,還有這樣深思著的你,一定是有故事的。

妻對寒蔥河不感興趣,也對我爹不感興趣。那些故事,一直屬于我一個人。

我一直把朵拉這樣的善解人意當成我不要臉的理由。她在河邊迎風而立,風兒吹起了她的長發和衣裙,光潔如玉的大腿呈現在我的面前。我想起了自己十四歲那年,我仿佛又一次聽見了自己身體河水解凍般啪啪作響的聲音,幸福感油然而生。這樣年輕美貌的女孩兒,站在我的河邊,勾起了我傾訴的欲望。

我爹那年二十四歲,我拉古叔二十歲,他來寒蔥河的時候我爹都當了兩年勞模了。那時候這地方仨人合摟摟不過來的紅松一棵挨著一棵,我爹會吹口哨,吹得那叫一個浪,能學各種鳥兒叫。我爹要是在林子里坐一會兒,大腿上肩膀上準落一群鳥,我爹說過,動物通著人性哩。我爹年輕的時候伐樹,打椏子、肩扛、拽大繩、滾扒杠樣樣是能手,他干活的時候其他漢子只有喘氣兒的份兒。那時候大伙兒叫他鐵棒錘。

從前我爹每次給我說起這段時兩眼放光像個戰無不勝的將軍,抖動的雙肩會有暫時的歇息。而事實上,他只是一個兢兢業業一輩子的底層伐木工,他是林場勞模,青年突擊手,五一獎章獲得者。當年,他們這一撥人為了爭先進當勞模流盡了汗水,當汗水流干的時候他們就老了,當他們老了才發現,這一生,他們得到的最高獎賞居然是光禿禿再無材可采的大山。你要知道這樣的大山,曾經是我爹眼中的寶藏,他曾經以為取之不竭呢。現在,它和我爹一樣也老了,連肆虐的山風都擋不住了。當然,我爹還得到了間歇性抖動的雙肩。那是做了一輩子油鋸手的重要標志。

我拉古叔就不服,他是吉林那邊的,用我爹的話說就是“高麗”,隊長把他派給我爹當徒弟。他那個傲氣啊,走路像山雞一樣雄赳赳地昂著頭,哪個徒弟不在師父面前低眉順眼?他就不。上山三天他就挑刺兒,師傅,我覺得應該先打下叉,切斜口……氣得我爹吹胡子瞪眼。我拉古叔看著我爹的樣子咧咧嘴兒,師傅,你瞪我我也得說,這本來就不合理嘛。我們東北人有句話叫有屁就放,不放憋壞心臟……你看看,就我拉古叔這德行,誰能稀罕?當然,我爹看不上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水蓮看他的眼神兒,那眼神兒,用我爹的話說就是比三月的桃花兒都醉人哩。水蓮是誰啊,當年寒蔥河林場百里挑一的俊閨女。她的臉蛋兒,比那朵粉色的地瓜花兒都嫩。我爹常說,《紅燈記》里的鐵梅漂亮吧?跟水蓮比,差著一大截兒呢。總之她挎著小包袱擺著柳條兒腰扭進寒蔥河第一天,我爹的心魂就隨著她去了。她娘家嫂子在食堂做飯。她跟著在食堂幫工。焦黃的苞米面餅子經水蓮纖細的小手遞到我爹的手里,就像抹了豬油一樣香。

這時候,我拉古叔來了。他一來,水蓮的眼神兒就飄了,飄著飄著,就對上了我拉古叔的,兩條目光,絲線般地纏成一個結。

我爹管我拉古叔叫“臭糜子”。還當著大伙兒的面兒糗他,臭糜子,聽說你們東北爺們從生下來就吹過山風,你們那雞巴像冰棍子一樣冰冷冰冷的?我爹說這話的時候斜著小眼睛瞄著水蓮。那時候這片林子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山東漢。這話引來一大片怪叫,口哨聲兒,大笑聲兒把樹梢上的鳥兒驚得撲啦啦地飛。水蓮的小臉兒成了醬豬肝,拿著餅子的手都發了抖。我拉古叔那張俏生生的小白臉兒也成了醬豬肝,白眼珠上掛了紅血絲,眉毛都立起來了,鼻子眼兒呼哧呼哧地拉起了風匣。他“啪”地一聲扔掉手里的餅子站起來,師傅,我媽說了,當大不正扯過來墊腚,今天是你當大不正,別怨我不仁義!我劉大爺趕緊拽我爹,算了,鐵棒錘,你是大的讓著點兒,別過了分。那邊兒也有拉我拉古叔的,算了吧,怎么說他也是你師父!這一拽一拉,好像把他倆架上了擂臺,鉚上勁兒了。

我爹氣哼哼站起來,小雞巴臭糜子你還翻了天?

我拉古叔也霍地一聲站起來,臭糜子咋了,操,山東棒子趕大車,臭糜子是你爹!不服找你爹來試試?

我爹一聽肺葉子炸了,血管里嘩啦嘩啦地響,沸了。

敢跟老子叫板兒!

我爹一只手摘了帽子,另一只手一揚,金燦燦的餅子在雪地里撒著歡兒蹦出去老遠。

那天是一場惡戰,他倆就在林場里抱了個子,十幾個人想拉架都近不了身兒,他們滾遍了整個林場,禿嚕下來的原木差點把他倆砸成肉餅。那次,我拉古叔踹斷了我爹一根肋骨,我爹把我拉古叔鼻梁骨打斷了,鼻血花了他的臉。后來,我拉古叔一把推開了我爹,不打了,年底表彰會上見,誰是勞模水蓮就是誰的!我爹忍著疼咬牙切齒,誰他娘說話不算數是孫子!

水蓮聽了這話惡狠狠地對拉古叔翻了白眼,一扭身,長長的辮子在空中劃了一個弧。

他們的仇,就是那時候結下的。

一陣風兒吹過,將河水的清涼送到了岸邊。我薅根白紫草銜在嘴上,杜鵑從我的唇邊飛起,我也會吹口哨,能用各種葉子吹出百鳥的盛宴。這一點,我隨爹,爹似乎聽見了我的口哨,側過頭,目光迷離地看著我。爹的臉,朵拉的臉,一個枯干頹敗,一個嬌嫩陽光,在我的哨聲里沉醉了。良久,我將葉子“啪”地吐進寒蔥河,它像只小船樣兒地飄搖而去。我舔舔麻木的嘴唇,爹,咱屋里去?他沒理我,又扭過頭去。將渾濁渙散的目光仍望向對岸。

朵拉找塊平整的石頭坐下,算了,我們陪他坐坐吧。你接著說故事給我聽。

我看著朵拉舔舔嘴唇:

那場惡戰后我拉古叔也有了個外號,鋼蛋子。他們是生來的對頭,我爹叫鐵棒錘,我拉古叔叫鋼蛋子。寒蔥河有了鐵棒錘又有了鋼蛋子,老天爺難道不知道一山難容二虎么!

那年剛入冬就下了一場大雪,隊長歡喜得像只松鼠,他們開始祭山神,有了雪,祭了山神就可以冬采了,每年進山采伐之前都要祭山神,這是不能馬虎的,山神爺靈驗著呢。朵拉,你是城里的丫頭,一定沒見過祭山神。朵拉一雙水汪汪的美目里裝滿了企盼。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里,找塊干凈的石板,黑豬頭,白面饃,玉米酒,香爐都擺好了,大組長懷里抱著一只紅冠子公雞,二組長端著一碗酒,山神爺,老把頭……后面呼啦啦跪倒一片。山神爺,老把頭……草民進山冒犯了……您老人家保咱草木之人出入平安……話音落一碗酒出去,大組長把雞脖子一擰,鞭炮噼里啪啦地炸響,燒紙舔著火舌打著卷兒在樹尖兒上打旋兒,一群漢子把頭磕到白茫茫的雪地里,大公雞沒頭蒼蠅樣兒地在樹趟子里撲棱而去,這就成了。

那時候樹真多啊,多得望不見邊兒,伐不完似的。那時候我爹他們天見亮就進山,腰里纏著包袱皮兒,包袱皮兒里是一早在食堂領的苞米面兒餅子。苞米面兒餅子在山上到中午就凍成了冰坨子,架火,烤,吃一層兒烤一層兒,一層一層金黃金黃的,香氣四溢。

我爹命苦,八歲沒娘,十歲沒爹,東家一頓西家一頓顛沛流離地長大,后來跟著闖關東的大軍來到寒蔥河,第一次穿上女人做的鞋,從腳下暖到心頭。那雙鞋,是水蓮做的,當然那最初的暖也是水蓮給的。我爹心里憋著勁兒呢。他想,年底的勞模就是俺的,到那時水蓮就是俺的,俺狠狠地疼她,讓她做寒蔥河最幸福的女人。

山上澆冰道,他倆一只手一只喂得羅跑步往山上提水,現在沒有那家什了(老毛子語),光膠皮桶就五六斤呢!我小時候家里就用那提水,你們這代人見不著了。我拉古叔的胳膊是平端著的,他爹是武館的教頭,他從小就練著童子功呢。我爹提著水跟在他身后,氣喘得比牛還粗。他倆都挑大木頭抬,伐樹一對一地比著,那時候還沒有油鋸,用彎把子,他們的汗水濕透了衣服被風吹干了,汗水再濕了再吹干,后背上結出白花花的汗堿。他們的手掌磨破了,血染紅了鋸把兒,瘋了。寒蔥河林場的人都知道他倆瘋了。一棵棵 大樹在他倆的手里轟然倒下,一根根上好的紅松原木順著冰槽從山上呼嘯到山下,那年他們組超額完成任務。隊長的臉樂開了花兒。

誰知道呢,年底評選,寒蔥河林場破天荒評出了兩個勞模。

我拉古叔胸前戴著大紅花,身邊依偎著小貓樣兒的水蓮。我爹的臉都綠了,惡狠狠地將胸前的大紅花一把扯下來揚長而去。大紅花緩緩地飄落在拉古叔和水蓮的腳下。水蓮咬著嘴唇拾起來放在拉古叔的手里,他,俺當親哥哥呢!拉古叔一笑,這頭犟驢還是我師父呢!

從那天開始他們就好上了。我爹和拉古叔他們裝車水蓮就坐在林場里納鞋底兒,邊納鞋底兒眼神兒邊朝我拉古叔身上飄。寒蔥河的冬天是有名的“鬼見愁”哇。西北風兒把她的手指都凍成胡蘿卜了,白嫩嫩的小臉兒凍成個紅蘋果。我拉古叔吼她,屋里去!她就搖著小下巴,不,俺想看著你。我爹聽著他們的對話頭也不抬,心底的酸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我爹第一次腦梗后說過很多,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說給了我。后來,他越來越糊涂,說過的就忘記了。

我爹說過,水蓮是真俊啊,一笑腮幫子上的兩個小酒窩就把你拉古叔淹死了,把俺也淹死了,把歸楞的漢子都淹死了。她在邊兒上抬杠子的俺們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兒,喊出的號子震天響:哈腰掛哩,嗨呦。一塊兒起哩,嗨喲。腳下扎住根兒呦,嗨呦。眼睛朝前看呦,嗨呦。上跳板嘍嗨呦,對準縫兒呦,嗨呦,輕輕放呀嗨呦,嗨呦……。每個人的頭頂都冒著熱氣兒,脊梁溝兒冒著熱氣兒,心里冒著熱氣兒呢。

歇氣兒時水蓮輕輕地揉我拉古叔肩膀上的磨骨頭兒,水蓮給我拉古叔揉肩時水靈靈的眼睛蓄滿了春水兒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臉。那雙蔥白樣兒的小手,一下一下揉碎了我爹的心吶。我爹就是那時候想弄死他的。我爹說,弄死了他,水蓮的眼神兒就是俺的了,她就會給俺揉肩頭了,俺肩頭的磨骨頭兒比你拉古叔的還厚還大呢。俺能想象水蓮柔弱無骨的小手撫摸的感覺,骨頭渣子都能酥掉。

3

我爹心里一旦有了弄死他的想法就擱不下了,晚上做夢都是,他天天夢見我拉古叔不同版本的死法,有時候他的尸首讓寒蔥河水沖走了,有時候被狼叼了去。水蓮柳條兒樣兒地倚在他的懷里,那雙眼睛也蓄滿了春水兒盯著我爹的臉。

想著夢著,機會來了。

那年天兒真冷,他們剛補澆好冰道,我拉古叔站在冰道邊兒上,他一根手指按在冰面上,再抬起來就刺啦粘掉一層兒肉皮。我拉古叔疼得甩甩手,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我爹說他當時什么也沒想,也或者想了他記不得了,他用穿大頭烏拉的腳一勾,我拉古叔腳下一滑頭沖下像根木頭樣兒地向著山下直沖而去。啊……朵拉雙手捂住嘴,發出了一聲驚呼。我爹的肩膀在朵拉的驚呼中抖了一下。

山下,有一堆大頭沖上剛放下去的原木,他撞上去鐵定腦漿迸裂。他滑下去的聲音像長了一百多年的原木一樣,轟隆隆地震天響。他的慘叫像丟了崽子的夜貓子,凄厲地從山上滑到山下。猛地,叫聲戛然而止。我爹雙腿一軟,他仿佛看見飄落了滿地的桃花兒,那嬌艷鮮嫩的桃花兒,一瓣兒一瓣兒,在原木上,雪地里,濺得到處都是,也或者是腦漿子,腦漿子和桃花兒。這一刻在我爹的腦子里模糊成一種形狀,我爹的眼前,全是桃花兒和我拉古叔的腦漿,也或者是我爹自己的腦漿,交織在一起,混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我爹失了魂般地念叨著,水蓮是我的了,我的了,他死了,水蓮就是我的了。我再不用天天夢著她軟得像泥鰍一樣的身子,在我的懷里滑上滑下了。

“順山倒嘍”……一棵長了一百多年的大樹,在一聲破冰樣兒的吼聲里慢慢倒下。

小栓子把我爹拉起來的時候我爹都快坐化了,僵著眼珠子,一個勁兒地朝著山下冷笑。小栓子說我爹那天笑得比三九天的寒蔥河都冷,小栓子把我爹拉起來后就叫了一聲兒,俺的天爺呀。你猜咋了?咋了?快說!我爹把我拉古叔弄下山后兩腿一軟坐在了樹墩子上!樹墩子啊,朵拉,你知道么,樹墩子是山神爺的桌子,草木之人是坐不得的,林場的伐木工,即便是累得癱倒也不會碰樹墩子,傳說早年坐了樹墩子的,不出一百天就被山神爺收走了。

你爹坐了樹墩子,可是他今年八十四歲了。朵拉嘟囔著。

我拉古叔命大,也或者是他機靈,冰道平滑陡峭,是伐木工冬季快捷的運輸工具,我拉古叔滑到一半時雙手支起了兩側的冰槽,他的雙手,就像今天的制動剎車一樣,到了山下,隊長看到了我拉古叔血肉模糊的半邊臉和一雙手。

我爹沒要了拉古叔的命,倒是給他破了相。

4

拉古叔沒有說出滑下冰道的真相,他堅持說是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只是他再看我爹的眼神兒陰冷陰冷的,我爹說,那眼神兒,像刮骨鋼刀般的犀利。我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直視拉古叔的眼睛。水蓮半跪在他身邊兒哭得像個新寡的小媳婦兒,她說,不管你啥樣兒,瘸了瞎了殘了俺都跟著你,俺伺候你。我爹站在人群里,看著水蓮的眼淚,成雙成對兒地撒在我拉古叔的心窩子上。他的心在那一刻變成了寒蔥河的河水,翻卷著透骨的涼。

這件事,徹底地擊敗了我爹。

我曾經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得像只小豹子樣兒的爹,變成了一個啞巴,他不笑不說話,盡可能地躲避著所有的人,小栓子說我爹中了邪,坐了樹墩子的人七魂八魄都被山神爺收走了。寒蔥河的女人男人茶余飯后都這么認為。我爹說,人哪,千萬別做下讓自己心魂不寧的事兒,一旦做下了,就完了,你的魂兒就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出不來了。

朵拉嘟著嘴托著腮,秀氣的眉毛擰成小疙瘩,我最愛她這個樣子。招人疼,是女人的樣子。妻不這樣,良好的家教使她的言談舉止像極了刻意的演繹。我用很多年的時間企圖激怒她,想給自己一個哄著她寵著她的機會,可是我失敗了,她像是一塊精致的水晶,玲瓏剔透,沒有溫度。

第一批油鋸進林子,一個組兩把,我爹一把拉古叔一把。那時候我爹常木呆呆地看著成片倒下的紅松發呆,他知道,水蓮已經慢慢地遠離了他的世界,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心,在一個個無眠的夜里,脫韁野馬般地朝著水蓮的方向馳騁。他每天都要看上水蓮一眼,只一眼,看過或者用眼梢瞟過都行,就轉身兒,回去吃飯睡覺心里就多了幾分安生。

那天我拉古叔在林子里燃起篝火,樹枝上烤著水蓮貼的餅子,松樹枝油大,火苗旺旺地,餅子烤得焦黃焦黃。拉古叔邊啃邊說我爹,你個榆木疙瘩,一個巴掌能拍響?剃頭挑子一頭熱不行,就是我死了水蓮也不能跟你。我爹的臉瞬間掛了霜,扔掉手里的餅子霍地一聲兒站起來,臭糜子我日你娘!我拉古叔輕飄飄地瞥一眼我爹,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餅子拿上油鋸走了,只一會兒工夫我拉古叔豹子一樣的叫聲兒就穿透了林子,順山倒嘍……。白花花的林子里,一棵又一棵仨人都摟不過來的大樹轟然倒下,我爹看見他像個凱旋的將軍樣兒地朗聲大笑,那笑聲兒像鋼針,深深地扎進了我爹的心臟,我爹仿佛覺得自己變成了拉古叔油鋸下的大樹,破敗地橫在他的腳下。

我爹好像是累了,慢慢地朝我靠過來。我伸開雙臂,像是接住個嬰兒。朵拉起身,像我抱我爹樣兒在身后摟住我。一絲溫暖順著我的身體蔓延開來,這樣的暖,是不是爹心里水蓮那雙鞋的暖呢。

我爹剛得阿爾茨海默病的時候還能說些完整的話,這些,就是他講給我的,那段日子,他像是有今天沒明天樣兒地說。而且,他訴說時仿佛面對的不是兒子,只是一個傾聽者。

我拉古叔沒來之前,水蓮給我爹做過一雙鞋,我爹說,那是他一生當中見過的最暖、最漂亮的一雙鞋。那鞋底兒納的,針腳兒比針鼻兒還小!那時候我爹的腳上全是凍瘡。水蓮就用冬青熬水,常年跑山的漢子腳板上沒幾個不長凍瘡的,大伙兒就在食堂門前一溜兒排開,用冬青水泡腳。

隨著講述,我來時的火氣隨著寒蔥河水漸漸遠去,我好像變成了爹,矯健的背影兒,青春的腳步,在原始的望不見邊際的森林里穿梭著,盡情地將愛與恨播撒在林子里。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爹,明白了他這份固執、堅守。他的血他的愛他的魂,都已經和山上枯葉下的樹根兒縱橫交錯生生地長在了一起。

我回頭,籬笆外我的路虎在夕陽的余暉里散發著刺眼的寒光。我說,那時候汽車少見,山外來買木材的老客還要邊防證,要坐火車,倒森林小火車,再爬山越嶺穿溝塘子,穿不爛一雙鞋就想進寒蔥河?門兒都沒有,那時候人都說:寧進北京,不進寒蔥。也幸好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好的路,這么好的汽車,要是有,這林子怕是連片草葉兒都剩不下了。

他們伐了木頭就順著山上的冰道順下山,人力裝車,人力歸楞,啥都是人力。那代人啥都沒有,就是有使不完的蠻力氣。

拉古叔結婚很多年,水蓮的肚子還是癟癟的,林場的人都說我娘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石女,不下蛋的母雞。不生養的女人,人前就矮了半截兒。那幾年,她走路都盯著腳尖,看見抱娃的女人就繞開。寒蔥河畔,好多年聽不見水蓮銀鈴般的笑聲。我爹的心吶,疼得揪成了團。

什么?林總,你說什么?水蓮是你娘?你娘嫁給了你拉古叔?怎么回事兒?我聽糊涂了!

我的口氣換成了我爹當年的,別急,慢慢聽。

轉眼就到了八十年代,他們林區制度改革,當時他們這群人大部分是臨時工,我爹那時因為連年勞模早被特招成了合同工,那年寒蔥河有了正式工編制,正式工編制就幾個,其他都是合同工,隊長對我爹說,你們倆都是那么多年的勞模按說都應該有,可是這編制落完領導干部就剩一個,你剛來那年跑山火,立了一個三等功,鋼蛋子沒有,這個指標就是你的了。隊長還說,鐵棒錘啊,你小子他娘的走了大運了,落完這個編制我就給你提干。我爹說,俺不要,給他。隊長一下子僵成半截木頭,給他?為啥?這可是鐵飯碗!正式編白面五斤,合同工白面三斤,工資糧票布票待遇差好幾個檔兒呢,將來老了退休待遇也差得多呢!我爹頭也不回,俺知道。給他!

我拉古叔當晚就找了我爹,他紅著眼珠子叫,你個死榆木疙瘩,多大歲數了不知道?有了這正式編,山上山下的閨女可著你挑,你他媽的給我做啥?我爹蹲在楞堆上慢條斯理地點著煙,俺欠你一條命!我拉古叔跳起來罵,你他媽的傻逼,那件事兒也是事兒?水蓮要是跟了你,我他媽早把你鋸成兩半兒了!我爹霍地站起身兒,一把薅著我拉古叔的脖領子,那天我爹的勁頭真大,好像要把高出我爹半個腦袋的拉古叔提起來,他咬著牙說,我就是要給你,以后我那三斤白面糧票布票也都給你,你,給我好好養活水蓮,就是她一輩子不養娃兒也讓她穿最好看的,吃最好吃的!她要是不好,我還把你扔進冰道!

我拉古叔也反手薅著我爹的脖領子,水蓮是我老婆,我想咋樣兒就咋樣兒!輪得著你個山東棒子咸吃蘿卜淡操心?

我爹瞪著眼珠子,不信你試試?

我拉古叔也瞪著眼珠子,試試就試試!

我爹頭也不回地走了,山東人,倔著呢。

有了正式編我拉古叔第二年就當上了副隊長,他不再拿油鋸,是脫產領導了。我爹成了他手下的一名油鋸手。水蓮就是在那年懷了孕,整個林場都炸了,說朽木發芽兒了。以前我爹說到這兒,嘴角會向上仰起,一絲不屑閃過他的小眼睛,他們一起睡了十幾年,你拉古叔才在你娘的肚子里種下你,聽說還喝了快一火車皮中藥。這件事兒俺瞧不起他,要是換做俺,早讓你娘養上一大群了。

5

林總,你剛才說什么?水蓮跟拉古懷了你?是。水蓮是你娘?是!天!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啊!

嗨,朵拉,別急,聽我說啊。朵拉定定地看著我。不錯眼珠地。

水蓮的肚子凸得像個得勝的大將軍樣兒的時候文秀和我爹訂了婚,文秀是誰?寒蔥河林場主任的親妹妹啊。初中畢業生呢,在林場檢尺,也是正式編啊。為了這事兒我拉古叔跟主任打了包票的,兩只大手一拍桌子就是三千米啊,以往任務量也就最多不過兩千米啊。開始我爹不愿意,憑啥,讓弟兄們都為了我拼命?

水蓮找我爹,她說,俺一直拿你當哥呢,給你做了那雙鞋,那年冬我做了好幾雙呢,腳上有凍瘡的都做了,俺是真拿你當親哥呢!親哥啊,文秀喜歡你,也配得起你,她給俺當嫂子,俺歡喜。咱大伙兒都使把勁兒吧。

要是不出事兒,那年開春兒我爹就娶了。

林總,你爹娶文秀?你到底是誰的孩子?

嗨,你呀就是這么沉不住氣,寒蔥河水慢慢流,話兒慢慢說,你慢慢聽啊。這一刻,我只想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細細地說給她聽,就像我爹當年。

油鋸伐樹,一拉啟動器,眨巴眼的工夫一棵長了一百多年的紅松就倒下了,汗珠子都不掉一顆。我爹剛開始進寒蔥河的時候用彎把子,后來用快馬子,也叫二人奪。再后來伐木工改成了鋸手啦,我爹拿著油鋸就像戰士拿上了最好的鋼槍一樣威武。當時一個組就兩臺啊,我爹一臺,我拉古叔一臺。我拉古叔那臺當隊長后就給了他徒弟小順子。那年為了三千米的任務,我拉古叔又拿起了油鋸,他拼了,他們組的弟兄們也拼了,大家除了吃飯就是不停地伐樹。從天剛見亮到伸手不見五指,那個冬天的頭頂上不停地響著:順山倒嘍……順山倒嘍,順山倒嘍!

主任也沒想到呢,提前三天完成了任務!那天晌休,大家生了篝火都烤餅子呢。我爹拿著油鋸越看越稀罕,摸著光亮亮的油鋸,想著文秀那張羞答答的臉,我爹就在紅松林里撒了歡兒了,我爹說,人吶,過了心坎日子就舒坦了。撒了歡兒的我爹像只野鹿一樣跳來跳去。我拉古叔坐在火堆邊,他手掌心里的老繭輕輕拂過錚亮的油鋸,他抬眼看看成片的樹墩子,再看看懷里的油鋸,再看看成片兒的樹墩子,這東西真是好東西,這速度,要是以前的二人奪、快馬子,你鐵棒錘還想娶媳婦兒,做夢吧。說罷嘆了口氣,就是不知道這樣的速度,多少樹夠鋸的?他這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夠鋸的,放心,樹還能鋸完?哈哈哈……我爹扔給他一塊兒摻白面的發糕,吃吧你,鋸完鋸不完的,不是你我該想的事兒,咱上頭有隊長,隊長上頭有林管局局長,局長上頭還有中央呢!再說,咱說了也不算。弟兄們接茬,對,鐵棒錘說得對,你呀,該給水蓮肚里的娃兒想個名字,鐵棒錘該想的是找個日子把和文秀的好事兒成了!鐵棒錘,那妮子那么稀罕你,你早把人家睡下了吧?人家可小你十來歲呢,睡的時候疼惜著點兒!對,鋼蛋子,你那兒子就叫“遲來”,他娘的,叫“晚到”!要是當年結婚就生娃,現在都該想著給娃娶媳婦了。

我拉古叔將目光扯遠,仿佛要穿透墻壁般的林子,他的嘴角上揚,牽動了過山風雕刻的幾條皺紋,那皺紋在陽光里開出一朵花兒,他說,要是兒子,就叫山子,要是閨女就叫山妮兒。山是咱林業的根兒,是咱的本吶。

那天的笑聲把樹尖上那幾片干葉子震落了,蝴蝶樣兒地飄到樹墩子上。我爹被笑聲感染得更加興奮了,他似乎也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像青山一樣結實的兒子。他說,鋼蛋子,你兒子要是叫山子,我兒子就叫林子。我拉古叔忍著笑唾了我爹一口,你他媽先把老婆弄回家再說!

那天中午我爹和拉古叔圍著火堆唱起歌來:山里的漢子山里走哇,山里走哇。青山綠水腳下溜啊,腳下溜啊,扯塊彩霞蓋身上啊,蓋身上啊,嬌滴滴的妹子里面藏啊,里面藏啊……我爹舉著發面糕和著粗獷的韻律轉起圈來,轉著轉著就暈了,樹在轉,云在轉,大家都在轉。我爹眼前的世界都轉起來了,他腳下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剛倒下的紅松墩子上,這個墩子的年輪小順子剛數過,數到二百就數暈了。

我爹手里的發面糕掉了,傻了。所有的笑聲啞了,歌聲也停了。這天大的忌諱啊,第二次了。第一次,我胡奶奶給我爹掛了紅擺了大供破解了。我拉古叔一把就把我爹薅起來,你他媽的能不能不得瑟!但是晚了,我爹兩腿一軟又坐上了。

接下來大家就安靜地吃飯了,都說,沒事兒,這都啥年代了還翻那老黃歷,再說鐵棒錘也不是第一次,山神爺不待見他,沒事兒。我爹擦把冷汗也逼著自己這么想,但是心里還是虛著。這山林子,講究多了去了,伐樹祭山神從不帶女人,身上帶紅的女人更是上不得山的。聽說小日本在咱東北林子搶咱木頭的時候,紅松木頭連成木排,在春天的桃花水里飄啊飄,飄進黑龍江裝滿了日本船就開走了。張寡婦的男人被日本人抓去干活不明不白地死了。痛不欲生的張寡婦一手牽著一個娃對著日本人船哭罵,不得好死的,這是你家的?說拉走就拉走,強盜!也不怕山神爺發了怒砸死你!結果那天中午就來了個橫山倒兒,一下子砸死了三個日本兵,也就是那天,沉了一艘運木頭的日本船。

文秀真的喜歡我爹,她告訴水蓮,大姐,我知道他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他啊。我拉古叔去做媒,她當林場主任的哥不愿意,為啥?我爹不僅是合同工,還大著人家十來歲呢,文秀鐵了心跟我爹,她跟著水蓮學著給我爹做鞋,做不成,錐子扎得她嫩生生的小手上全是小窟窿,她就去鎮上買,買羊毛氈襪,我爹的腳上的凍瘡好了,只是羊毛氈襪捂得我爹的腳稀臭,文秀說,臭我不嫌棄,凍傷了可不行。她還偷了家里的咸帶魚煎得焦黃兒塞進我爹的飯盒兒里。開始我爹耗子見了貓樣兒地躲她,她干脆在眾人的眼光里雙手掐腰攔住我爹,鐵棒子,我喜歡你,我就是要對你好!我爹說為啥?她一瞪眼,沒有為啥,喜歡一個人還要為啥?我爹沉默良久想想也是。她的小下巴抬得很高,我要一輩子疼你慣著你伺候你!我爹嘆口氣指指心口,低語,這里有個人你不知道?文秀一瞪眼,知道,她是她,我是我。她也學著我爹的樣子指指自己心口,你在這里,她是人家的,我是你的!火辣辣的性子把我爹冰塊兒一樣的心烤化了。

我的文秀嬸子,是寒蔥河的老閨女,快三十才找了個鰥夫嫁了,至今未曾生育。她疼我,小時候我身上穿的衣服,大都出自她的手,我從小沒娘,文秀嬸子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替著娘,送著一粥一飯的暖。

那棵樹倒下來的時候我爹明明看著是順山順風兒的,他也割了下茬子,什么時候窩回來變成逆山倒兒的呢?我爹暈了。他耳邊交疊著亂七八糟的叫聲兒,像狼,熊,狐貍,山貍子,又像蛤蟆。是什么在叫呢,我爹支棱起了耳朵就是聽不清。一些模糊的人影兒在他眼前交錯著,我爹看見了白胡子紫長衫的山神爺,他沖我爹慈眉善目地笑,他身后站著個女人,穿了水綠色的長袍子,模樣像水蓮又像文秀好像比她們還俊。山神爺不停地擺著手召我爹去什么地方。我爹好像覺得自己起來了,不用使勁兒不用動腳丫子就起來了,輕飄飄的,像一片鳥兒遺落的羽毛。

我爹是被一股子巨大的力氣撞出去的,他眼前一陣發黑,大腦一片空白。忽然什么聲音都沒有了,鳥兒不叫了,風兒不吹了,狼,熊,狐貍,山貍子,蛤蟆都不叫了,樹葉沙沙的聲音也沒了。等我爹醒過神兒擦眼睛,山神爺不見了,穿袍子的女人也不見了,眼前只有幾個兄弟,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只一張張大嘴巴圓圓地張著。

我爹抱緊了膀子,有一陣兒西北風兒夾著雪花兒刺進他的骨頭縫兒,他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刺啦刺啦地疼得不能呼吸。

我回頭,朵拉木雕樣兒地瞪著我,她誘人的紅唇大大地驚詫著。

我拉古叔推開了我爹。那棵長了幾百年的紅松,齊整整地壓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嘴巴大張著,像是有一肚子話沒說出來。他的眼珠子冒出來了,直勾勾地瞪著我爹。我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他死去的樣子,只是沒有眼前這一種。

我爹看見他的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在潔白的雪地里氤氳著熱氣。太陽,樹干,石頭,枯草,還有白雪,我爹坐過的樹墩子,都是血紅的了。

整個林子都是血紅的了。

這時候小順子跑得滿頭冒白煙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師父,師父,師娘要生了,你快回去……

我拉古叔躺在那里,他的腳丫子還在痙攣般地抽搐著,不知道聽沒聽見小順子的話。我爹眼前一片一片的大樹倒下,都向我爹砸過來,我爹的耳朵嗡嗡地響,像是一百臺油鋸集體轟鳴著,我爹的身體我爹的心像是從高高的懸崖上跌落,急速地下墜著,墜向無底的深淵。小順子上氣不接下氣機械地叫著,師父,回家,師娘要生了,師父回家,師娘要生了。

我懷里的爹渾身發抖,他的喉結上下蠕動著,發出些咕嚕咕嚕渾濁的聲音。原來,曾經的講述者,這會兒一直在靜靜地聽。我撩起清涼的河水洗把臉,惡狠狠將鼻涕甩進寒蔥河。河水載著我的鼻涕,悠然地流著。它一直這樣兒流著,無動于衷地牽著太陽一點兒一點兒地劃過西山。

我揉揉酸痛的手臂,緊緊地抱住我爹,企圖讓他在我的懷抱里安靜下來。朵拉也靠在我爹的身邊,她抱住我爹的一只胳膊,頭一歪靠在我爹的肩膀上。我拉古叔,就是我親爹,按說,我該叫他大大。如果不是為了我,他還應該有個叫林子的兒子。他和我親爹曾經是仇家,因為我娘水蓮,他差點弄死我親爹。

他一直堅持說那天山神爺是要收走他的,我拉古叔搶在了他前頭,他說拉古這輩子像個胡子,什么都他娘的搶,搶了我的風頭,搶了我的心坎上的女人,又搶了本該屬于我的死亡,他是個混蛋!我爹那天在我拉古叔身上踢了一腳,王八蛋!這個你也搶!他知道他聽不見了,說什么也聽不見了,罵什么也聽不見了。因為他怎么踢他他也不動了。我爹還是對著他罵,祖宗八代地破口大罵。罵完了我爹就把我拉古叔的半截身子抱在懷里嚎啕,拉古啊,你怎么能搶這個,你讓水蓮和肚里的孩子咋活?你讓我以后咋活啊!哭完了我爹就對著林子吼,他像只困在陷阱里的野狼,心口塞滿了棉花,憋死了,不叫就憋死了。嗷……嗷……我仿佛看見在我爹的嚎叫中,成群的大樹又站起來了,樹梢鉆上了天空,挑起了玉米餅子一樣金燦燦的月亮。我拉古叔也起來了,站在樹下像只驕傲的山雞,他瞪著不服氣的眼珠子和我爹抱個子。

他們的林子,又密密麻麻郁郁蔥蔥了。

我抱緊了我爹,他的雙肩一直在抖,渾身都在抖。

我爹無數次問我,山子,你說,我們要是不搶著當先進、勞模,這山上是不是還能剩下很多幾百年的紅松樹?

我無法敷衍,只能搖頭。

寒蔥河還是沒有什么大波瀾,依然靜靜地流著,像我爹枯樹皮般臉上的淚水。

小順子被嚇傻了,他跑回去和我娘說,師娘,師父回不來了,一棵大樹,把師父壓斷了。

若干年后說起這件事兒,小順子還不停地抽自己嘴巴。他說,人要是過度驚嚇悲傷,行為就無意識了。

水蓮剛把我生出來呢,臍帶兒還沒剪斷就光著身子往外跑,她發了瘋了,我是臘八那天生的,臘七臘八,凍掉下巴啊,她一個剛生了娃娃的女人,骨縫兒還沒合上呢!寒蔥河的風兒硬,吹到她骨頭縫兒里啦,等大家把她拉進屋子,她一仰脖子暈過去了。她得了產后風,渾身腫得像是吹了氣等著刮毛的白條豬,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腫合縫兒了,事實上她暈過去就再沒清醒過。我爹把她背到縣城醫院,人家給打了針也沒見好。我爹揪著白大褂的脖領子用后槽牙吼,她要是死了,咱們得一起陪著!婦產科有個上了些年紀的婦女把我爹拉到一邊兒,這月子病只能養,我聽說要千年參和千年靈芝加黑螞蟻王熬水連洗帶喝能治好。

為了這句話,我爹天天穿林子,像個瘋子一樣在雪地里扒著,白天黑夜地扒著,三九天的土地比石頭都硬,我爹的手破了,血染紅了一片雪地又一片雪地。后來林場的弟兄都來了,大家拿來了鍬和鎬,說別勸了,幫他一起挖吧,挖得著挖不著的,挖吧!不挖,鐵棒錘就瘋了。

文秀來拉我爹,我爹一把推開了她,她摔倒了,頭磕在鎬把上,鼓起個青包。我文秀嬸子爬起來絕望地看了我爹一眼,我文秀嬸子走的時候背影很堅決,眼里沒有一滴淚水。

我娘該著短命,一米厚的雪地里,哪里去找千年的人參和靈芝呢。其實找到了也沒用,那個為了保全自己信口胡謅的偏方不會有用的。

我一直想接我爹離開這里,我爹每一次都說同樣的理由,山子,你看這寒蔥河的人都快走光了,樹沒了,人走了。當年的寒蔥河,熱鬧哇。打零工的,開店的,南來北往倒木材的……現在都走了,學校也黃了,娃娃也走了。我不走,死也得死這兒。我得陪著他們,說說話兒也好啊。說說話兒,地下的人不寂寞,這些樹不寂寞,我也不寂寞呢。

是啊,寒蔥河的樹沒了,蟲子也走了,我也走了。

我聽見一陣低咽,回頭,淚水在朵拉年輕的臉蛋兒上靜靜地淌。我扳過我爹的臉,他目光呆滯,臉上亮晶晶地,花白的胡子上沾滿了眼淚鼻涕,我掬一把河水給他洗臉,我發現三伏天穿著羽絨服的爹,像冰塊兒一樣又涼又硬。我像抱個孩子似的把他抱進了屋子,在我的懷里,他僵成一截兒被蟲子蛀空了的朽木。

很多事兒刻在我的腦海里,比如這寒蔥河曾經的熱鬧繁華;文秀的哥哥讓他在我和文秀間做選擇;他眨著狡黠的小眼睛下河摸魚給我吃;他用棍子一樣的手指給我漿洗縫補;他鐵簸箕一樣的手掌打我的屁股。還有,我考了一百分后他瞇成縫兒的小眼睛。

而我是大眼睛,雙眼皮兒。

后來的一個多月我關了手機,我甚至沒有告訴妻我爹已進入彌留狀態之中。我知道她不感興趣,這一生,我真不知道她會對什么感興趣,朵拉變了個人似的,她不在張揚她的青春美麗,像寒蔥河的婆娘一樣走進廚房,雖然她經常把粥煮干,把菜炒焦,但看著她幫著我給我爹毫不避嫌地擦拭身體的樣子,我第一次聞到了女人的味道,家的味道。這味道,是我那講究品位追求精致生活的妻子無法給我的。很多次我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偷看朵拉忙碌的身影兒,很多次我潸然淚下。此刻這個讓我深深愛著的姑娘,與我只隔了那么一點距離,只那么一點距離啊。

我把爹葬在拉古叔和我娘旁邊,兩個圓鼓鼓的墳頭像是兩個寬大的肩膀,為這片空蕩蕩的山頭豎起一道擋風的屏障。

擋住了肆虐的山風兒,那些小樹,該快快地長大了吧?我問朵拉,朵拉用微微揚起的嘴角兒給了我答案。

我坐在河邊,像我爹一樣,面對著青山,面對著寒蔥河,面對著河那岸我爹栽下的樹苗。我的手里捏著朵拉留下的信,她說,謝謝你的故事,我在這個故事里長大了,現在,我要去遙遠的地方生活,學會愛……朵拉最終離開了我,這世上,所有人的相聚都是為著別離的吧。

在我的淚眼中,青蛙跳上岸,魚兒在水里游,蝴蝶在枯萎的地瓜花兒上流連,小草在漸漸凜冽的微風中抖成我爹的樣子。我不知道山那邊有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用渾濁骯臟的目光,穿越那些瘦骨嶙峋的小樹,或許沒有,或許有,那么,我們的目光會不會有朝一日相逢呢。

我轉頭,那邊,還有那邊的那邊,清瘦的青山,我爹和我拉古叔的足跡曾經踏過卻沒有機會再一次踏上的地方,要是有一些樹苗長在那里,是不是會讓寒蔥河更豐腴一些呢?

我直起身兒,活動活動僵硬的軀干,我想,我該做點直立行走的事兒了,為著我地下的兩個爹,為著我自己,也為著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吧。

一陣汽車轟鳴狂躁地沖進深山,我看了一眼,是運材車。朝著那些年幼的樹苗,疾馳而去。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全部免费毛片免费播放| 国产在线97| 91年精品国产福利线观看久久| 在线a视频免费观看| 国产呦视频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黄色网址手机国内免费在线观看| 亚洲A∨无码精品午夜在线观看| 亚洲综合色婷婷| 免费在线观看av| 国产原创演绎剧情有字幕的| 久久国产V一级毛多内射| 广东一级毛片| 成人毛片在线播放|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少妇高潮惨叫久久久久久| 精品国产免费观看| 91福利片| 中文字幕久久波多野结衣| 精品久久人人爽人人玩人人妻| 亚洲毛片一级带毛片基地| 美女被狂躁www在线观看| 日本精品影院| 91在线激情在线观看| 欧美黑人欧美精品刺激| 国产女人18毛片水真多1| 免费 国产 无码久久久| 免费国产黄线在线观看| 青青网在线国产| 国产噜噜在线视频观看| 日韩在线欧美在线| 成人无码区免费视频网站蜜臀| 99视频只有精品| 久久久久亚洲精品成人网 | 蜜桃视频一区二区| 国产亚洲精| 91亚洲精选| 四虎影视永久在线精品| 久久永久免费人妻精品| 亚洲人成色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高清在线精品| 青青青视频免费一区二区| 国产成人综合网在线观看| 亚洲无码免费黄色网址| 午夜综合网| 日a本亚洲中文在线观看| 亚洲最大福利网站| 女同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四虎永久在线精品影院| 福利一区三区| 538国产在线|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观看播放不卡| 亚洲色中色| 日韩高清中文字幕| 国产在线一区二区视频| 超级碰免费视频91| 999在线免费视频| 欧美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无码aaa视频| 色婷婷天天综合在线| 中文字幕乱码中文乱码51精品| 国产免费久久精品99re不卡| 26uuu国产精品视频| 国产区免费| 99热这里只有精品免费国产| 国产视频a| 最新亚洲av女人的天堂| 久久九九热视频| 热伊人99re久久精品最新地| 中文字幕在线观看日本| 青青草原国产一区二区| 国产美女主播一级成人毛片| 麻豆a级片| 亚洲男女在线| 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 久久精品娱乐亚洲领先| 亚洲天堂视频在线播放| 欧美激情二区三区| 亚洲成在线观看 | 永久免费无码成人网站| 国产高清免费午夜在线视频| 成AV人片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无码国产偷倩在线播放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