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家伙
看熱鬧的人真是多——人山人海啊!
也奇了個怪!村長又沒在大喇叭里咋呼,消息還是傳播得快,一陣風刮過,連八里外老鴰洼的老少爺們,都趕過來了。嗯,當時,村長還在心里感嘆:人心是少有這樣的齊整局面啦!就算當年開社員大會,都沒這么整齊劃一過!
鄉親們聚集在河灘上,你靠我擠,圍住一個圓心,嘁嘁喳喳,小聲議論著。中間的閑場上,躺著張雄起。張雄起死了。張雄起直挺挺躺在一張破篾席上,已經硬了,再也不能“雄”,再也不能“起”了。
張雄起還能“雄起”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
張雄起是個殺豬的,人長得五大三粗,黑里透紅的臉膛,一臉絡腮胡,虎背熊腰,連胸膛上都長著茂密粗黑的亂毛。張雄起在村子里殺豬賣肉,手頭上的銀子闊綽些,加之伙食又好,性欲就格外旺。這么說吧,在村子里,張雄起是出了名的“騷狐蛋子”。所謂騷狐蛋子,就是“采花大盜”的意思,是那些新媳婦老娘們的克星。
昨天夜里,張雄起又喝了三兩“貓尿騷”,褲襠里就夾不住,一蹦一蹦地起勁。他在心里逐個把相好的捋了一遍,感覺有些厭煩,有些敗興。于是,順理成章的,他就溜到了斜對門張國起的家里。張國起是張雄起的叔伯兄弟,長年在外務工,撇下媳婦拉扯著一雙兒女在家度日,以裁縫為業。張雄起惦記著這個弟媳已經有些時日了,可惜一直沒有得手。這回,張雄起是打算霸王硬上弓了。
當晚,張雄起是從張國起家里倉惶逃出來的。逃出來后,張雄起慌里慌張跑到赤腳醫生的藥鋪里。那時,赤腳醫生早躺下了,聽見張雄起拍著大門咋呼,心里煩得很。及至磨磨蹭蹭起床看時,張雄起用手捂著胸口,說:你給我上點藥,不小心扎著了。赤腳醫生說:叫你作孽!半夜三更的,瞎折騰個毬!說著,打開張雄起的棉襖察看,只見左胸膛上有三個紅痣一樣的小點,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滲出少許血珠,都已經干巴結痂了。赤腳醫生問:感覺怎么樣?這個地方的下面就是心臟,怎么給扎著了?張雄起支吾著說:你就別啰嗦了,趕緊的,敷藥,正麻嘟嚕的疼呢!
從赤腳醫生那里上完藥,張雄起越想越覺得窩囊,悶著頭又去了村西另一個寡婦。
公安局的法醫蹲在張雄起尸體旁,抽完一支煙,不緊不慢地收拾著面前的工具箱。圍觀的群眾都往前伸脖子,人圈子往里湊了湊,緊了緊,有人就看清了:工具箱里真齊全,有剪子,有刀子,有針有線,簡直就是個針線笸籮嘛!那看見的人就和沒看見的顯擺,小聲解說著,語氣里盡顯自豪。
法醫在工具箱里翻檢了一通,似乎是找到了一柄最滿意的手術刀。他把刀子拿在手里掂了兩掂,才向張雄起的尸體走去。
法醫把張雄起的棉襖扒開了,有人看見了張雄起胸膛上的那蓬亂毛;法醫用手術刀豁開了張雄起的皮膚,有人聽見了嗤嗤啦啦的聲音,類似于拉衣服上的拉鏈——人圈子往外掙了掙,松了松,接著,又恢復到原先的程度。
法醫一番艱難地操作,終于把張雄起的心臟挖出來了。他把張雄起的心臟托在掌心里,嘴里“哦”了一聲,嘀咕道:真大!頭一回見這么大的心臟吶!——有人聽見了,有人沒聽見。他把心臟托給另一個警察看,解說道:心臟上包著一層血膜,這就是死因。
到最后,法醫想把張雄起的棉褲扒掉。可是,他手里托著心臟呢,騰不出手來,就抬頭掃了一眼人群,喊了聲:來兩個年輕的,把他的褲子給脫下來。這回,人圈兒“呼隆”一下炸開了,頓然失去那種嚴謹的形式,渙散得不成樣子。
終于有兩個膽大的后生,對視著,似乎是在用眼神互相打著氣,猶猶豫豫挨過來。他們都把臉往后扭著,像是怕聞見什么不好的氣味,摸索著,費了好大麻煩,才解開張雄起的腰帶。他們扯住棉褲的兩只褲腿,只一用勁,好家伙!整個棉褲筒兒痛痛快快地褪下來了!
張雄起既沒有穿秋褲也沒有穿褲頭——更可笑,他襠里的家伙直不棱登矗在那里——又黑,又粗,又壯!像什么呢?
“張雄起算是死在這個家什上啦!”鄉親們在議論的時候,語氣里包含了相當復雜的意味。
“伺候我比養豬強!”
怎么說呢?老張這個人吧,是個實誠人,用句莊戶話說,就是有點,也就是拗的意思。他是太過心直口快了,說出來的話,基本不經過大腦過濾,如果腳丫子被硌著了,他保準立馬能從嘴里吐出一枚石子來——這樣的人,一般感覺器官都相對發達,所以發表議論的機會,也就比別人更多些。
老張吃虧就吃在這張沒把門的嘴上!
老張是十字路鎮中學的一位教師。若論業務,論教書的水平,老張是數一數二的;而論資歷,老張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在這所初中任教都二十來年了,伺候的校長,不說有一打,十茬八茬也夠了。可問題在于,他愛和人家較個真,不大會看領導的眼色行事,所以老是得不到提拔重用。
比如有一回,領導在大會上念講稿,他在底下支棱著耳朵仔細聽,每聽見一兩處錯誤,便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時而還會嘿嘿地笑一聲,說上一句:咱這位領導啊,也就是這么個臭水平!惹得領導在臺上一個勁地翻著白眼珠兒瞪他,恨不得把他一口吞進肚子里——他這樣在私底下過過嘴癮也就罷了,無非給領導留下個不遵守會場紀律的壞印象。可他還是覺得不夠解恨,等散了會,他三步兩步追上正被一群頭頭腦腦簇擁著離場的領導,扯著人家的胳膊,擺出一副好為人師的架勢,嚷道:局長,局長,您把“扛鼎之作”念成了“抗鼎之作”了,這個“扛”字是提手旁加工字,可不是提手旁加亢字——您這么有學問的領導,念錯了,會叫人家笑話的!不用說,估計你也猜得到,當時領導的臉色,肯定是紅得賽過了猴子屁股,也肯定會拂袖而去!
拜這張“破糞簍子”嘴所賜,老張教了半輩子書,也沒能混上個一官半職。眼看著,腦袋上的頭發越來越稀,臉上的褶子卻越來越密,學校也就不再安排他任課了。他成了學校的一個閑人。身子閑下來的老張,眼睛和嘴巴可不閑著,整天在學校里轉悠著,摳摳搜搜,專找些小毛病,掛在嘴上驚天動地的宣示,搞得領導們煩透了頂。于是,當鎮上成立水利建設領導小組,要從學校抽調人員的時候,老張被學校的當權者一棒子打了過去。
來到水利建設工地,老張頗覺興奮。畢竟他進了“領導小組”,算是這輩子擔任的最高職務了。老張的主要工作,就是守在挖土方的現場,渣土車每拉一趟活兒,他就在小本子上畫一筆“正”字——他畫的那些“正”字,可真是漂亮!既端正,又靠體,簡直就是書法作品嘛!不過,畫正字這份活兒,著實太輕松,基本用不上他的大腦袋,更用不上他的闊嘴巴——讓老張的這兩樣“家什”閑著,確實不大人道!于是,老張就自己給自己的大腦和嘴巴找活干,在工地上碰見什么不入眼的事,都要說一說,評一評,搞得大家都笑話他,說不能叫他“張老師”,應該叫“張扒皮”才對,就算早些年的地主,也沒這么苛刻過嘛!
這天,中午休息的空當,老張對著一群民工大發議論。他說:這“老鼠屎”書記,也算是給咱十字路鎮做了點實事兒,建設這個攔河壩,確實為農業生產帶來了好處——不過,我琢磨著,“老鼠屎”畢竟是有私心!你想,他搞這個,還不是為自己升官造政績?天下的干部都一個毬樣,個個都是把政績放在第一位。像“老鼠屎”這樣的,能在為自己撈資本的同時,給老百姓帶來點實惠的“副產”,已經算是不錯的啦!
他講這話的時候,被他稱作“老鼠屎”的鎮黨委婁舒史書記,正站在他的背后,側著耳朵傾聽呢!
還有一次,老張在畫著正字的時候,突然感覺肚子往下墜,腚門子一鼓一鼓的,大約是一股稀屎想面世——急壞了的老張,夾著褲襠在地上轉了三個圈,看見不遠處只有婁書記倒背著手在查看工地,就咋呼上了:婁書記!婁書記!快!快!幫我盯著點,我實在是憋不住了!說著,跑到書記跟前,把畫正字的紙筆往書記懷里一塞,自己狼竄鼠跳著找旮旯解決問題去了。
從工地回到家里,老張一臉灰土,感覺到了疲憊。畢竟五十多的人了,年歲不饒人啊。回到家的老張,最高理想就是:能有一盤煎豆腐,焦黃焦黃的,再砸一碟蒜泥,蘸著吃——一茶碗老白干,慢悠悠滋潤著,多愜意!可就連這么個小小愿望,也難以實現。老張的老婆是農村戶口,在家照管著三畝山地,還養了六頭豬——老婆天天忙得連軸轉,哪里有閑工夫給老張炸豆腐砸蒜泥嘛。老張看著家里的冷鍋黑灶,難免沮喪。不過老張畢竟當了半輩子教師,不服他的口才還真不行。這不,在就著咸菜咪咂了兩碗子老白干之后,老張就給老婆上起了政治課:
“你個熊娘們,就是不長腦子!你說你天天伺候那些豬,像伺候老子似的,能賺幾個錢?你要是把我伺候好了,讓我多活兩年,多拿兩年的退休工資,不比你養豬賺得多?這點小賬都拎不清,糊涂!”
你別說,老張的老婆最終是轉過彎來了。她在心里把老張和豬崽子掂量了好幾回,扳著指頭算賬目,咳,就是嘛,老張退休后每個月少說也有千把元的工資吧?而一頭豬,撐破天,也就值這個價了!
于是,煎豆腐和砸蒜泥,終于成了老張晚餐的菜肴,把老張恣得,嘿,整天哼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