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城市,遠離了炊煙,但炊煙卻一直裊裊升騰在我心里,溫馨了我的記憶。
想起炊煙,就想起鄉村那些紅磚藍瓦房。說紅磚藍瓦不甚確切,因為經歷了風吹日曬,瓦的顏色很舊了,說成灰色的褐色的更恰當。伴隨著雞鳴,伴隨著母親的咳聲,炊煙在高高低低的屋頂裊裊地升起,盤旋,又在風兒的吹拂下,向著四處飄散,順著洼地蔓延。
無論是早晨還是黃昏,炊煙不急不徐,都給了我寧靜溫暖的感覺。那淡灰色的縷縷炊煙,在房頂上,在高大的梧桐樹上繚繞著,你覺不出那是炊煙抑或云彩。彼時,那些白發蒼蒼的穿著如炊煙一樣顏色的母親,或者頭發黝黑的穿著粉色小褂的母親們,在灶前忙碌著,蹲下身子往灶膛里續上麥秸、玉米稈、花生蔓,這些莊稼稈從地里收回來,在灶膛里舞蹈著,把母親的臉映得紅紅的,點燃著母親的希望,還有知足和一種淡淡的憂傷。做飯,燒菜,續火,都是母親一個人的事。她們樂于這樣做,從未覺得苦和累。其實那菜就是白菜,奢侈一點就是和粉條一起煮,飯是一鍋地瓜加幾個玉米餅子,如果有幾條小咸魚是再好不過了。粉條和咸魚都是稀罕物,不能常吃。于是,母親的味道、地瓜的味道、小咸魚的味道、豬食的味道,相互糾纏著,以及院子里雞鴨鵝豬的叫聲,在炊煙的拌和下,形成一種獨有的鄉村的甜甜的酸酸的生活味兒。
炊煙是鄉村生生不息的希望,看見炊煙,山里人覺得踏實。清晨的日出把炊煙涂抹成一縷縷金黃,門吱呀一聲開了,喚兒聲,雞叫聲,新的一天開始了。上學的,上山的,攪得小村沸騰了。孩子們背著書包上學,男人扛著锨镢上山,女人目送他們離開,心里的希望像炊煙一樣裊裊上升著。
傍晚,夕陽湮紅了山村,炊煙緩緩地蠕動著,像是一幅水墨畫,涂抹著安寧與閑適。母親站在平房上,翹首盼著親人歸,就如心有靈犀一樣,似是聽到了母親的呼喚,聽到了炊煙的呼喚,夕陽里,扛著犁具的父親和老牛的身影出現了,像一座小山,慢慢走近。村里的燈火次第亮起來了,灶膛里的火越發紅了,把山里人的嘆息憂傷與壓抑的情感和對生活的向往全部吞進去了,過濾成炊煙升起。彎彎的,裊娜的,像母親低垂的睫毛,把一切心事和夢收藏。
我的童年時光是在鄉村度過的。看到炊煙,總會想起母親慈祥的臉,想起我離開鄉村求學時的情景。每一次我回家或者離家,母親都站在平房上看著我走近,看著我離開。那一刻,母親心里一定是不舍的。多少年后,這一幕幕仍在我記憶中不斷上演著,一波一波的炊煙在母親身后升起,母親站在平房上,心里裝著對孩子的期盼和希望。假如你沒有在鄉村生活過,你沒有感受到炊煙的繚繞、滲透、溫潤,你就不會懂得“炊煙”一詞的真正含義,你就無法理解鄉村生活的恬淡、質樸、安寧和憂傷。
有村子就有炊煙,有炊煙就有父親、母親及他們繁衍的后代,就有雞鴨鵝豬牛等牲畜。不同的是,現在的鄉村以老人居多,孩子們長大了,離開鄉村,離開炊煙,走向了大城市,這是社會文明發展的標志。但空巢老人多了,炊煙升起的時候,你很難聽到母親的喚兒聲了。
我曾反復勸說母親離開鄉村,到城里來住,但她不肯。她說有雞鴨鵝的,有菜園,有熟悉的鄰居,她離不開了。她說就是踩著泥土、糞土,心里清涼,去城里悶得慌。她沒有文化,她的話卻像哲學家一樣深刻。我的同事說,你別勸了,她習慣了,如果離開一個熟悉的環境,老人容易生病。母親離不開村子,離不開炊煙了。
前些日子回家,聽母親說政府正在規劃集中蓋樓,搬離村子。母親憂心忡忡說那能行嗎,就不用燒火了,不用躺熱炕了,不用養小雞了?你看,我養的小雞多好看呀,天天在自家院子跑,看看就歡喜。正說著,有一只調皮的小雞就跑了出去,母親忙去趕。
是的,會不會有一天,村人搬到樓里,無法燒柴了,炊煙不存在了,天空的蔚藍不存在了,那些工廠的煙囪如一條條蟒蛇污染了我們的眼睛、喉嚨,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那有著縷縷炊煙的安寧的我的鄉村?而我們的后代再也無法真正懂得炊煙的含義?
母親說,柴草呀,雞鴨鵝呀,菜園呀,鄰居呀,煙熏火燎的,那就是我們村里人的日子。城市里的一切,俺,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