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處的愛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已是淚流滿面了。因為，我的父親，已在公元2008年8月25日下午1時離開了所有的親人，長眠在生他養(yǎng)他的大地上了。這一天是北京奧運會閉幕的第一天，是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

在我眼里，我的父親是一個極不平凡的農(nóng)民。他最大的欣慰是供我和小弟念成了大學(xué)。

我常跟父親說，將來我要拼命掙錢，給后代多留下一些財富。父親說，錢不是真正的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花夠用就行，但是，人一定要讀書，知識財富能讓你死后也會受用的，錢再多只是過眼煙云。

是啊，父親一生勞累就是為了供我們讀書啊。他常說，要讓兒女有出息就是讓他們多讀書。他覺得學(xué)問越大越好，有條件就要上大學(xué)，就是上不成，也要拼搏拼搏。父親的這種性格也影響了我和弟弟。

父親不是一個只知道勞動的人，他的精明在村子里有口皆碑，但他是大智若愚的精明。父親精明但決不算計別人，他一生都是用他的聰明才智和辛勤勞動獲取財富，用他的善良和質(zhì)樸幫助他人，從不和人計較小利。他說，遇事讓人三分，對自己和別人都有好處。但是他也有“愚蠢”的時候，父親總是讓人，媽媽為此吃了多少苦他是不知道的。還有父親總是自己給自己看病，能挺過去的病就扛著，1.83米的身高，真正一個堂均。因為他總是超負(fù)荷的勞動，身體壓垮了，老年時腿痛走路不方便，他說是年輕時當(dāng)隊長帶頭干活累的，是腿積勞損，躺倒在病床上才知道有腦血栓。父親說，人一歇下來就什么毛病都有了，和機器的運轉(zhuǎn)是一個道理。

父親年少時是讀過書的。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年輕人鄉(xiāng)村里不多見，一九四幾年就參加組織活動，解放后任鄉(xiāng)長，建立人民公社時他回村參加公社化運動，從他青年時的照片和做他兒子的這五十多年里，父親年輕時的文雅清秀，我能清晰地看到。但是，父親說，他那個年代，因為沒有錢只是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不再上學(xué)了，所以他省吃儉用，讓我們讀成書，堅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盡管曾經(jīng)批判過。父親倡導(dǎo)積極進(jìn)取的家風(fēng)：勤勞儉樸，好學(xué)上進(jìn)。常說你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一定要珍惜學(xué)習(xí)的機會，要上大學(xué)。

父親很孝順。他以一個長子的行動告訴我們，孝順父母是一種美德，而不僅僅是一種責(zé)任。與母親結(jié)婚后一家人（祖父母、三個叔叔、兩個姑姑）一起生活，父親主外，母親主內(nèi)，那幾年可累壞了母親，60來歲時，兩只手已經(jīng)握不住筷子了。祖母因為肺氣腫69歲就走了，母親和嬸嬸姑姑們哭得“地動山搖”。父親卻沒有在人前掉一滴眼淚。“哭也徒然，哀也無助。死者長已矣，生者當(dāng)勉力。”父親讓祖母在有生之年享受到了她該享受到的幸福，沒什么可以遺憾的了。祖母的離去，是沒有人能阻擋得了的。但是卻能在死神降臨之前做好很多事情。事在生前為，而不是在死后悲。

我幼年少年記憶里的父親，是慈愛而嚴(yán)厲的，民主多于懲罰。在模模糊糊的記憶里，我上學(xué)前的歲月，大多是在父親看護下度過的。父親在他忙碌的間隙是怎樣給我關(guān)切的，我已全然沒有了印象，只是很清晰地記得，每天天黑，父親從生產(chǎn)隊記分回來時，我聽他一路哼著歌回家的溫暖。后來上小學(xué)高年級，他每天都叮嚀：要聽老師的話，要考高分。父親對于我們做錯事后的嚴(yán)厲是驚天動地的，但是從來沒有動手打過我們，比起那些打人的父親我們真是太幸福了，那種優(yōu)越的感覺如今還強烈地回蕩在心里。

我讀初中時，趕上文化大革命，上了一年就停課回家了，父親十分惋惜，可是，只能無奈。后來千方百計讓我去學(xué)習(xí)“赤腳醫(yī)生”，希望自己的兒子有知識。1970年入秋我和幾個本村同學(xué)商量去南海推“魚湯”（用鹽腌魚的水），天沒亮，父親就幫我把小車打足了氣，捆綁好壇子，母親給我烙了兩個發(fā)面餅，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南海的沙窩島，70多里路，回來時實在走不動了，到飯店花5分錢買塊餅吃，天黑后回到家，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媽媽高興地給街坊鄰居送魚湯。后來我又幫家里干了一件事，但這一次差點兒要了父親的命，推魚湯一年后的秋假，我又和幾個同學(xué)到張家埠推“海蜇”，0.5元一筐，每個人都推了兩筐百十斤，回家后，親戚鄰居到處分送，還是剩了半缸，父母不舍得扔，硬是吃了三天，這一下不得了了，父親深度中毒住院，三天后才恢復(fù)過來。此后父親再也不吃海蜇了，常說吃海蜇會要命的。

我上高中的時候，是“教育回潮”時期。那個時候，我和兩個弟弟都上學(xué)，父親已經(jīng)是近50歲的人了，盡管那時上學(xué)沒有什么費用，但是父親承擔(dān)了生產(chǎn)隊分給的一切任務(wù)，他一個人干四個人（父親母親我和大弟）的活，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天道酬勤，用自己的苦干贏得我們學(xué)業(yè)的好成績。恢復(fù)高考后，父親極力督促我和弟弟報名應(yīng)考，1979年春節(jié)后我報名參加了高考復(fù)習(xí)，生產(chǎn)隊的責(zé)任任務(wù)一點也不少，收割小麥時，生產(chǎn)隊給的責(zé)任是3天收割11畝地，母親到山上送飯，望著看不到邊的麥地，愁得眼淚嘩嘩地流。為了兒子能夠考上大學(xué)，母親和父親共同與小麥奮斗，6月的天，驕陽似火，物燥天干，兩位50多歲的老人，干渴了到河里喝水，餓了啃一口玉米粑粑，硬是3天收割了11畝小麥。這一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在我高考那幾天，父親說，他做了個夢，夢見天上有兩個太陽，照得家里房屋紅彤彤的。父母常說：真的有神靈。1988年我的小弟也考上了大學(xué)，一個農(nóng)家培養(yǎng)出兩個大學(xué)生，真的不容易，村里人那個稱贊羨慕啊！

隨著我們一天天長大，父親為三個兒子的成家立業(yè)勞心費神，男子漢，要有事業(yè)，要有住房，要傳宗接代，而住房是生活的基礎(chǔ)。75年父親和大弟憑空蓋了四間瓦房，1978年把祖居舊房拆了用其木料和石料，又蓋了六間瓦房。父母常說，咱家沒有外援，是從肚子里摳，從嘴里省的房子。真的，生產(chǎn)隊按照人口分配的小麥，平常母親一粒也舍不得吃，就是過節(jié)和農(nóng)忙才蒸饅頭，麥?zhǔn)账惋垼Ｊ怯衩佐昔魏团紶柕酿z頭，我聞著別人家的饅頭香味和咸魚腥味，心里那個怨勁……可父親大口地吃飯，嚼得那個香啊，真是一個成熟的大男人。當(dāng)10間新房排場地擺在那里，村里人都豎起大拇指，父親總是很低調(diào)地說，誰讓咱養(yǎng)兒子，高興溢于言表。可受的累、吃的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似乎很快我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參加工作，結(jié)婚成家為人父。這個過程，父親在我的生活里淡出了許多，幾乎每年，我只在夏天暑假和春節(jié)期間回兩次老家。看著父親雖然越來越年長，但依舊的硬朗，我似乎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父親會離我而去。

這期間，父親來過我家一次，那是小兒周歲的時候，原本應(yīng)該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多給年邁的父親關(guān)愛，卻還是因為他對我這個兒子和外孫子的牽掛來我家。可能是在這樣看不到綠油油莊稼的四合院里住著不習(xí)慣，也因為他勤勞一生，這樣閑著不舒坦，還因為他覺得，他的到來讓我們不得不分心，給我們添了麻煩，第二天他就和母親回鄉(xiāng)下了。再后來，我搬了新家，再怎么邀請他，他也不來了。我們相見還是僅限于每年的春節(jié)，而我能做的，也只是給他一些錢物上的補充。我會在每次回家的時候，帶上他日常生活需要的干貨，黑木耳、銀耳、海米、蝦皮等等。而每一次給父親錢的時候，他都會在一推再推中才收下。

父親的晚年，相對于他一生的奔波，是安樂的，孫子孫女都大學(xué)畢業(yè)，大弟的女兒考上了博士，成為大學(xué)教授，1995年我把父母的戶口遷到我居住的城市里，暫住一套50平米的樓房，盡管一輩子沒有女兒（父母真的好想有個女兒），但是做兒子的一直在他們身邊，也能每日相見，生活里的很多瑣碎，如果需要，我和妻子協(xié)同老弟和弟妹照管。盡管我們做兒子的有能力讓他清閑地享受晚年，可是，固執(zhí)的父親，依然舍不掉伴隨一生的勤勞。住在城市的樓房里，勞動一輩子的父親也不閑著，他幾天的觀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簡單的勞動方式——撿破爛，此后每天都在海邊撿填海的破爛——廢鐵、廢銅、廢紙箱等，為此大弟堅決不讓，嫌丟人。可父親說，勞動是光榮的，勞動能鍛煉身體，照撿不誤。在和鄰居街坊閑聊時，父親總是非常榮耀地說，自己撿破爛一個月能賣幾百元錢，少花兒子的錢。后來，鄰居以此為話把，說父親的兒子不孝順，讓他撿破爛。父親知道后很生氣地說，我的兒子都很孝順，做父母的不要以生養(yǎng)之恩給兒女添麻煩，如果能夠，我不愿花兒女一分錢，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由自在。事后對我說，在城市里居住，不能說實話。

2004年初夏母親去世后，父親的精神雖然不再如往年，但還是不錯的，除了每年天涼的時候就伴隨的腿痛外，也沒有其他的病痛。我?guī)退暾埑鞘芯用褡畹蜕畋Ｕ希麍詻Q不讓，說，一輩子還沒有向組織伸過手，自己的難處自己解決，不要麻煩國家。兒子去上班的時候，他依然如多年一樣站在路口，邊叮嚀邊看我們走遠(yuǎn)。直到夏天，父親跌倒，我們做兒子的才慌亂地帶了小輩回到他的身邊。

之前的兩三個月，有一天，半夜十二點時，我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快來，有人要殺我！待我深更半夜趕到，父親說，兩個男的，拿的刀，要殺死他。那兩個人哪里去了？父親說，讓我給罵跑了。之后的一個周六，父親對我說，昨天他家來了6個女孩，來打工，沒有地方住，借宿一晚上。父親說，他把被子拿出來交給一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女孩，她可能是隊長，讓她們蓋，并且說好了給房租的。我說人呢？父親說，天剛亮她們從窗上飛走了。父親幾個月來的怪異表現(xiàn)不斷在我腦海里縈繞閃現(xiàn)……

那個時候，父親說話已有些含糊不清，但是意識很清醒。我們每一個人到他的面前，他都能很清楚地認(rèn)出來，含糊不清地與我們交談。那幾天靠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的父親，還惦記著囑咐我，讓我把那些他認(rèn)為的好吃好喝的零食找給孫子們吃。那幾天夜里，我跟妻子、大弟跟弟妹在父母臥室外面的那間房里守著父親。白天的時候，只要父親想要起床，我們就將他轉(zhuǎn)移到外屋。那幾天，我已經(jīng)在悄悄地準(zhǔn)備父親的后事了。

父親走的那個中午，因為連續(xù)的熬夜，我一直守在父親的身邊，聽著父親的呼吸愈來愈急促直至停止，我僵在了床前，直到妻子和弟弟弟妹來到父親的床前，才看到父親平靜略帶笑意的安詳面容，想來父親一定是很滿足，能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自己的兒孫差不多都回到了他的身邊，送自己走完人生的最后一刻。

父親的葬禮，有家鄉(xiāng)特有的隆重與簡樸。盡管，那兩天斷斷續(xù)續(xù)下著雨，但街坊鄰居都來為他送行。整個葬禮期間，我一直很平靜，直到父親的骨灰灑進(jìn)山上地上，被厚厚的黃土掩埋，我跪在父親遠(yuǎn)去的山地里，刻骨的疼痛才蔓延開來，讓我哭倒站立不起來，淚水傾盆大雨似的盡情流淌，直到被弟弟硬生生地拖開。

父親走后，我一直刻意地不去想他，一遍一遍在心里跟自己說，父親84歲的高齡，他的離去是他延續(xù)幸福的另一種方式，也是父親給予兒女的一種福分與滿足，可2009年在他的周年祭奠時，我還是告訴了他做兒女的悲傷和思念：“父子情深，隔山相望，分開沒有離開，以后我們還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