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之年,童心未泯,回顧童年,別有洞天。
我的童年不像現在的孩子,有玩場,有玩具,有看護。一個孩子,最少也要有六個人關心,這真是幸福之至。我童年記憶的開始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時不知道什么“三年自然災害”,也不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在不吃飯的時候,能手掐一把地瓜干子,那就是媽媽開恩給的零食點心。書里念的是“大小多少,上下來去,上去下來”。穿戴各式各樣,一色的粗布,誰穿件白細布染的衣服,都視為高貴。那時擤鼻子沒有現在的手紙、餐巾紙、濕巾紙,襖袖子一攬,就搞定了。我們那時鄉下孩子的襖袖子,個個都是锃明瓦亮的,映天映日,簡直就是童年一道別樣的風景。
我們那時玩興濃,比現在的兒童玩耍空間大。我們有的是時間,沒有監護人限制,那玩叫瘋玩,自主性強,純野生散養狀態。那時我們玩的游戲很多,女的玩拾把骨、跳方、踢健子。男孩子玩打尜,玩槍刀劍戟。我們的玩具全是自己動腦動手制作出來的。那時沒有影視,看的是老戲,我們模仿的都是老戲里的英雄人物,《三國演義》里的五虎上將,我們都扮演過。我們制作的紅纓槍、大刀,跟真的沒啥兩樣。我們制作的盔是用秸檔(高粱稈)扎的,甲是把衣服倒過來穿,扣子在后面,外面用繩子盤綁起來,儼然古代將士頂盔貫甲。
我那時是玩童領袖,干什么都走在前頭,搞尖端武器也是帶頭的,那時的尖端武器就是槍。
說到槍,我是情有獨鐘。我的第一桿槍是紅纓槍,我們沒有制作工具,大多就地取材,因陋就簡。我二爺爺參加反清組織,有一把槍頭子,真家伙,有尺半長,沒有槍桿,也沒有紅纓,我就把媽媽結婚時的楸木門簾桿偷換下來,長短稍高出我的身長,正合適。紅纓是找的紅麻皮,用紅靛染的。
紅纓槍玩得時間并不長就淘汰了。后來就玩起了手槍。
玩手槍,很過癮的。我那時為了在伙伴中顯擺自己,回家把我媽媽陪嫁的桌子都毀了。我媽老家是很富裕的,俗稱老家底子,她的那張桌子是老輩子傳下來的,這怎么說也得是清朝以前的東西。桌子平面底下有并排的三個抽屜,抽屜下面有底庫,貴重的東西一般都在底庫里放著。古人造家具,講究的是美觀、堅固、實用,所以就在底庫和兩條桌子腿連接處鑲了兩個三角形作支撐,為求美觀,就把三角形鏤刻成兩朵云形。抽屜前臉鑲有銅器,中間的最顯眼,锃亮有鼓腔。我就是把兩個三角形撬了下來當手槍,又起了中間抽屜的鑲飾,在兩邊鉆上眼,用布條子系了當武裝帶,再別上雙槍,那簡直就是個英雄人物。伙伴們看了,很羨慕,也都照樣做了。做得多了,就勢成立了雙槍隊,模仿當年鐵道游擊隊的英雄壯舉。當然,我們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沒一個不挨揍的——我們大都破壞了家里合用的家什啊!
后來我們就琢磨出別的做槍方法。一是用膏泥(我們村東山上有一種白色的泥)做。其方法是先去挖了膏泥,回來曬干,研細,再放上水把泥池透。然后再找來麻皮,剪成寸段,用細木條敲打成湯毛,和在池好的泥里,這樣可防止斷裂。把湯毛和泥均勻調好泥團,像揉面一樣把泥揉好,拍成光滑的長方體,在上面畫好槍樣,用小刀把槍模刻出來,好手一個方能切割出兩只手槍,曬干后進行打磨,打磨完后,槍就基本做成了,再涂上墨汁,玩過幾天以后,真是烏黑瓦亮的,就和真的一樣。這種槍很沉,不趁手。后來我們就進行改革,這有了第二種造槍的方法——紙疊手槍。
紙疊手槍,就是用舊報紙疊。其方法簡單,找一些舊報紙,牛皮紙最好。做前先用一根細木棍,用紙卷起來,用芋頭粘好(那時沒膠水和漿糊),這就是槍管,然后,把紙裁成16 K的,先拿一張沿長方形往上折疊四分之一,再在對面也折疊四分之一,然后中間折疊一下,這樣就把紙的切處都疊在里面,另一張紙同樣折疊。兩張紙折疊完以后,用其中一條做芯,上下對齊折好,再用另一條橫圍折疊在第一條上下對齊疊好的紙腰上,然后把第一條紙垂下的紙分兩面上翻,插入圍折的橫折口內,上端要留出能插入槍管的空隙,這樣就疊出拍子形狀的方。依此方法折疊三個,用同樣的方法還要做一個小的,只是上端留的空隙和大的一樣。組裝的時候先把兩個大方的并排插上槍管,剩下一個插在后面的方子下部,這就是槍把,最后把小拍子插在槍口處當準星。這樣,一支紙疊手槍就做成了。這種槍費紙,好幾個伙伴把家里存的年畫都偷出來疊槍了,當然也少不了挨揍。
最先進的是用好木頭找木匠做木板手槍。我當時為了做一支木制手槍,毀壞了一條“木頭魚”而造成了終生遺憾。為找塊好一點的木板,我翻箱倒柜,終于在桌子底庫里找出了一摞木板,看了一下,都是些果子盞(制作面食的模具),只有一條木頭魚厚厚的,長寬都夠數。于是就抽了出來,求爺爺給做一支木頭手槍。據我爺爺說,這是他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留著請客用的,棗木,紅褐色,大小,形狀跟真魚沒多大差別。爺爺說,過去沒有魚,誰家來客了,過紅白事,動修蓋都要有魚上席,都來借用,借用完了,都要歸還,而且還要回送禮物,禮物么,不是一碗餃子,就是一碗面。現在有魚了,木頭魚就沒用了。我是家族里的長房長孫,嬌慣得很,做就做吧,就拿著這條木頭魚去找木匠四子(村里一個有名的木匠,因排行老四,人稱木匠四子)給做,槍是做好了,可不是那塊木頭做的,至于那條木頭魚哪里去了,就無法考究了。現在家鄉從事文化研究的人熱衷于木頭魚文化,我真想能把那條棗紅色的木頭魚貢獻出來做實證,可總是遺憾。那條木頭魚最終游弋在時光的河流里。
說起我們做槍,那可沒少禍害人。我們成立了組織,長槍隊和短槍隊,我們還有武器庫,就設在我伯伯睡覺的南屋家,他平時在那兒編筐、簍之類的家什。我在北墻上釘上一排釘子,掛手槍。下面放一排長槍。長槍是用下部帶彎的松木把棍做的。每當我們上山拾柴禾的時候,看到有彎的松樹,不管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指定要砍下來,剝了皮,在彎處綁上兩節木棍,就是槍托。上面綁上刺刀,系上背帶,長槍加身。每周六活動,活動內容當然是打群架了。孩童時期,孩子們沒別的玩,精力剩余不都這么度過的嗎?那時根本就沒有這樣那樣的輔導班。
幕天席地,一群野小子把村莊攪得雞犬不寧。
可別說,我們做槍雖然禍害人,可也曾派上過用場。有一年村里排演京劇《蘆蕩火種》時,劇組所用的長短槍,都借用我們的。記得開演前,戲頭還把我叫到臺子上感謝了一番,并讓我在前排就座呢。
時過境遷,我們的武器庫最終被父親搗毀了。所有武器不是毀于戰火,而是毀于連雨天。秋天,一連下了十幾天的連陰雨,家中預備的干柴都燒完了,我爺爺告密:“南屋家有一堆松木把棍,不能燒啊?”父親聽說,就搗毀武器庫,把槍支當柴燒了。我發現后,嚎啕大哭,爺爺還站出來裝好人:“他媽媽的(爺爺的口頭語),你還哭,你還不知道吧,人家治安到處查呢,說是要找出砍樹的人,要去打勞役的,你留著那不就是證據嗎?”……
這些童年往事,如今回憶起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那些故事里的親人啊,我永遠懷念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