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帶海腥味兒的“存在”與“虛無”

“山東詩群”的崛起是近來中國詩壇上的大事，不僅為詩壇奉獻出浸潤著山風海韻、具有齊魯文化特色的詩歌，而且也改變了中國當代詩歌的空間格局。詩人東涯是其中特征鮮明的一位。東涯認識世界的方式是從海開始的，這是東涯的獨特之處，大海為東涯的詩歌打上了生動的精神胎記。“大海”成為東涯詩的背景、載體乃至主體，大海的變幻莫測，如同上帝般給東涯以啟示，東涯的寫作有別于其他山東詩人的特色也在于此，可以稱東涯為“海洋詩人”。東涯寫海不是采取游客心態(tài)，東涯與海的關(guān)系是一種存在關(guān)系。東涯繞避開時代對加之于人的不實與花哨，繞避開浪花和泡沫，從海底礁脈、從尖利的白魚牙齒、從時間的荒蕪中，感受大愛的悲傷及其掩不住的在世死亡溫暖。

著名評論家李掖平對東涯詩歌風格概括為“深遠博厚”、“開闊大氣”，從“孤傲個體與蕪雜現(xiàn)實的齟齬撕裂掙扎”中，“呈示著世界和生存的悖謬本相”①。詩歌評論家孫基林認為：“她的詩就是她的人生，她的存在，內(nèi)中既有生命的氣息、紋理，又有靈魂的飛揚、厚度”②。這些評論都恰當?shù)馗爬藮|涯的詩歌特質(zhì)，為我們理解東涯的詩提供了一個堅實的基點。

“詩歌與哲學是近鄰”③，“詩”必須達到或接近“哲學”的品質(zhì)，才能稱得上真正意義的“詩”，東涯的詩達到了這一高度，其詩歌呈現(xiàn)了帶有海腥味兒的“存在”與“虛無”。

一、東涯詩歌的浮世之痛

東涯的詩多次提到“浮世”，呈現(xiàn)一種浮世之痛，如：“小鎮(zhèn)浮在海面上/我們浮在人世間”（《漁島小鎮(zhèn)》），“忘記自己身在浮世，信仰缺失”（《鹽中有毒》之八）這種浮世之感是生命短暫的體悟，當然這種浮世之痛是一種“鈍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中所呈現(xiàn)出的近乎無察無覺狀態(tài)。浮世之痛也包含著時代之痛，一個詩人，能不能找到并回應時代的痛點是決定其寫作品質(zhì)的重要素質(zhì)，這一點，東涯做到了，她把大海當做有生命的、自身運動著的活的主體來關(guān)照，這里既有詩人的返魅沖動，也有設(shè)置時空的穿越企圖，東涯繞避開這個時代的浮光掠影以及美麗或丑陋的泡沫，直抵時代的本質(zhì)性問題，這也幾乎是每一代詩人必須要回答的問題，即如何在這個時代安身立命的問題。海子的回答是，回到元素、回到實體、回到史前，從詩歌與存在合一的源頭上眼含淚水地回望當下，以矯治時代的浮躁、淺薄、短視和不義。東涯詩歌寫作的參照是大海，并以此為立足點展開了她的尋找之旅，最終確立了大海作為她生活的唯一的證人，來見證這個時代的荒誕和拯救。

東涯詩中的浮世之痛表現(xiàn)為三種形態(tài)：即個體之痛、時代之痛、宿命之痛。通過對生命的苦難、活著的憂傷的回應來建立詩的著力點。“黎明，和我一夜攀談的朋友就要回到/各自的海上，在各自的災難中”（《大海不需要證據(jù)》），在這里“災難”成了生活的代詞，取得了與生活同一的位置，生活即是災難。東涯對苦難和悲傷有自己的看法：“簡單的快樂暫時掩蓋了生活的傷痕，事實上，任何快樂都不會長久，神靈也無法使人信任。海難的消息不時地傳來，遇難者的親屬在岸邊痛哭。如此真實的痛苦強烈震撼著我，以至于多年后我寫下很多詩篇，但沒有一首悲傷的詩可以替代悲傷的生活。”（《存在與生活》），日常勞作的苦難更是比比皆是，“潮汐中的奔走者，在海水里/曬鹽的人，曬脊梁，曬命”（《濤聲》），在這令人壓抑的生活中，東涯感受到歡樂的可貴，她寫道：“海水打濕了衣衫/我們奔跑，我們歡笑，我們尖叫……（中略）/天高海闊，盛不下我們的歡樂”。（《潮間帶》）感受到織網(wǎng)女人勞作的歡愉和寧靜，“漁船里忙碌的男人/還有身后的青石紅瓦房……/所有這些都是她的”（《織網(wǎng)的女人》）。浮世之痛在東涯詩歌中俯拾即是，如：

事實上，破碎的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每個個體生命都命運未卜（《在不透明的城堡里尋找》）。

我必須持續(xù)地忍住疼痛，忍住/被拿走的虛空（《在有海風的背景中》）

那些自卑——它們隨時/等待著來自冰山內(nèi)部的風暴（《在有海風的背景中》）

一段殘缺的歷史沒有多少意義。/一切都在消解，逝去。/掛在船舷上的夕陽，以及岸邊/那些黯淡的臉，那些憂傷（側(cè)面的海》）

海水亦友亦敵，帶來魚鮮/也帶來海難/背在身后的假墳，讓她們/在夜晚有了哭的方向（《漁家姐妹》）

它為什么總要在深夜里敲擊/我的靈魂，為什么/要一再地拿走我在世間的一切（《疑問》）

世間的一切都帶上了短暫的性質(zhì)，人必死的結(jié)局是對生活的最終否定，可貴的是東涯沒有陷入到悲觀絕望的陷阱中。“誰沒有珍愛的時光，珍愛過的人？/誰沒有剜心刮骨地失去過？”（《驚蟄》），東涯相信“所有的苦難，都有終止之時”（《還魂術(shù)》），而在《答謝詞》中，東涯甚至看到了災難的“可愛的一面”，“也謝謝你，無常的災難/使世上生命變得具體起來”，在浮世之感的荒誕中，東涯找到了救贖的力量，那就是“面對愛的力量，時間和災難多么渺小”（《答謝詞》），在這救贖過程中，東涯開始變得達觀起來，“在習慣的力量中，我們/一再地被拿走：愛，渴望，思想/一再地被進入：孤獨，暗傷，破碎/這反而讓內(nèi)心平靜安詳——/當失去的永遠在失去/當失去，變得越來越?jīng)]有意義”。

與浮世之感相關(guān)聯(lián)的還有東涯的無法回到青春的悵惘的中年心態(tài)，“每天去郵筒，手里捏著的/其實只是，空的信封”（《三月的疼痛》之三），對于過去失語無言，隱含著對于時間的悲傷感知。“平靜地穿越小徑里的錯綜復雜/我愛過的事物已成為灰暗”（《墻幕：碰撞與回聲》之五）。當青春的激情退卻后，對世界的把握變成了更加寬容的接納和理解，心態(tài)的幻滅感是浮世之痛的最好注腳。

二、東涯詩歌的死亡之暖

死亡主題是東涯詩歌中所著力表現(xiàn)的一個主題。古典詩歌中遵從的是“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的死亡觀，對死亡采取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而現(xiàn)代詩歌變?yōu)椤拔粗溃芍俊钡姆聪蜃匪鳎八劳觥背蔀槿嘶钪膮⒄丈踔潦且罁?jù)，這“死亡”就帶有了宗教的性質(zhì)，成為撫慰孤獨的個體在世間艱難生存的信仰。

東涯詩歌中死亡作為生存的陪伴物存在，與生存同體，不可舍棄。“死亡窺伺著我，不靠近，也不遠離”（《我在海島》），“在我身上，死亡是我的連體姐妹，我們互相依附，共同存在。我珍惜活著的每一天，也對死亡充滿憧憬。”（《偏愛與沉默》），死亡和生存在東涯詩歌中都是可愛的，是存在的一部分，這就使得東涯的詩歌具有了“哲學近鄰”的位置。東涯的組詩《迎向未曾消失的靈光》，是一組專門討論“死亡”主題的詩。把人的死亡看成“只是換了居住的地方”（《迎向未曾消失的靈光》之七），我們的歸宿。/一切都塵埃落定。（《迎向未曾消失的靈光》之九），從“落滿針葉和松果的小徑/到達寂靜”感受到生命“穿越。此刻，天堂，地獄”，以及最后“塵埃落定”的“歸宿”。

在東涯所有寫死亡主題的詩歌中《迎向未曾消失的靈光》，寫得最能抓住其溫暖的感覺，

你沒有走遠，只是到了彼岸——

那里才是永久的家

……（中略）

不舍晝夜。我們不說死亡

只說回家，只說最后的溫暖

把“死”看成“只是到了彼岸”、“才是永久的家”，是“最后的溫暖”，使常人所極力繞避的“死亡”具有了宗教性的終極價值。東涯詩中，“死亡”和“復活”甚至是可逆的，她寫道：“在你復活以前這些都會做好/經(jīng)過改造的世界煥然一新/現(xiàn)在，請回來吧/回到我們的海島，我們的家”。《與復活有關(guān)的敘述》）死去的親人祖輩甚至能陪伴塵世的孤獨，“一個人，只身住在海邊老宅/并不孤獨/這里有祖輩們的生活氣息/——他們死去很多年了。在午夜/你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他們就在這里/看書，喝茶/低語，從時空里轉(zhuǎn)身”（《藝術(shù)品》）。

與自己的“死”相遇，不再是讓人極力繞避的不祥，東涯從更高層界上思考“死亡”，給我們強烈的震撼和思考：

……那時，我們彼此相愛

合而為一，因你的名：死亡（《背影》）

我們的命運。多么甜蜜啊——

廣袤的土地不會遺棄我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

六尺黃土：有限的記憶和無限的安靜（《迎向未曾消失的靈光》之五）

若干年后，我的名字

將寫在毛邊紙家譜里

那時，我是這里

幸福的居民（《迎向未曾消失的靈光》之十二）

在談及人的最終的歸宿時，人與自己身上的“最后歸宿”合一，實現(xiàn)大團圓、大滿足，有被大地接納的甜蜜和“無限的安靜”。東涯甚至寫下了對“死亡”的感激：

我夢見我的死亡

或即將死亡。它比死亡本身更具體：

我和已經(jīng)告別的親友

團聚在一起，知道去日無多

我們雙手合十感謝生命

……死亡是一種圓滿（《迎向未曾消失的靈光》之十）

“死亡”作為人在世生存的一種策動力、不可抗拒的召喚力量，是人與自己命運的最終和解或了斷。“死亡”對于生活的意義，還是一種救贖力量，使生存之苦得到拯救和超越。東涯對于“死亡”主題的開掘，其落腳點還在于賦予人在世的意義，以反抗生存的荒誕與絕望，“其實人也是永恒的。我們不斷地/趨向愛和死亡，是為了超越和遺忘”（《鹽中有毒》之四）。東涯的絕望帶有穿透的力量，是以溫暖的人間情懷為底色的，從這一點來看，東涯的詩與生活合一的調(diào)試，更加具有可持續(xù)性，因而也更有明亮的底色。

三、東涯詩歌的存在之思

“詩歌是哲學的近鄰”，詩歌與哲學同樣承擔著為人類命運、為人的終極存在提供思考，當然“近鄰”還不是“一家人”。各自有著自身的邊界，詩歌所具備的打動人心的力量必須是文學的力量或曰感性的力量，通過直感震撼人心的力量。東涯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描摹自己所處的世界，她開始用詩歌建構(gòu)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以安放或寄存自己的靈魂。這也是東涯詩歌在東涯的精神領(lǐng)域里自我組織、自我生成、自我拓展的結(jié)果。

我看到，眾多的是，和不是——

不是海水，是鹽。

是本質(zhì)，不是物象——我看到……（《綠如帷幄》之十七）

東涯在其詩中所探究的實際上已經(jīng)超越了現(xiàn)實的物象，達到存在之思。她甚至穿越生存想象到“太陽不會在第二天升起”的世間大象（《今天》），詩對于東涯來說，不是外在于生命的東西，而是與她的生命生長在一處，是東涯展開生命的方式，或者說是展開其唯一性的方式，東涯的詩與其生命已經(jīng)牢牢扭結(jié)在一起。“90年代的中國新潮詩多不涉及宏大主題，遠離非個人的、世界的、或人類命運等一類嚴肅問題的探討。津津樂道的是日常的都市生活瑣事，或個人的一些內(nèi)心活動，詩的天地走向反崇高和純個人化的狹窄途徑。”④東涯的詩歌與“90年代的中國新潮詩”走的不是同一條路。東涯避開了個人的小感受、小悲歡，而主動承擔起大悲憫，思考作為人的悲劇性存在，虛無化生存問題。但這一切的處理與把握并不是采用冷冰冰的哲學方式，這些思考物都被東涯包裹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溫暖。把哲學牢牢鎖定在詩歌的底部，并不由它越界。東涯在她的一篇隨筆中，道出了自己寫作的緣由，“我生活在黃海之濱的一個漁港小鎮(zhèn)，那里僻靜，美麗，民風淳樸，大海作為一種背景既作用于我的生活，也修正著我的心靈，讓我忍不住把海邊的風土人情，以及由此生發(fā)的人類的精神意識和生命的痛感寫進詩歌，應該說是詩歌選擇了我，并成為我內(nèi)心秘密的沖動，以其內(nèi)部的凈化作用不斷地擴大生命，它充實了生死之間的路程，讓我能夠坦然地面對人生世相，面對生命在時空里的孤獨感和焦慮感，面對來自外部世界和身體內(nèi)部的懷疑的風暴。”（《我想成為我靈魂的詩人》）

存在與存在感的斷裂罅隙里，東涯用詩來丈量并彌合其日益擴大的距離，東涯把寫作和生活都納入到生存之中，甚至把生死也納入進來：

“我的存在是一個雙重迷宮，生活和寫作構(gòu)建了它，拿掉任何一部分我都將是殘缺的。”（《在不透明的城堡里尋找》）

我有生存之慮，但詩歌是我逼仄生活的靈魂，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停止磨練它（《偏愛與沉默》）。

對我而言，詩歌充實了生死之間的路程（《偏愛與沉默》）。

大海是東涯存在的證人，東涯自己則是大海存在的證人，在這不對等的互證中，東涯占據(jù)了主動，依靠的是想像、愛、恐懼乃至終極的思考，在終極意義上，大海并不比東涯高明，東涯相信這一點，雖然對大海保持著應有的敬畏，但那也僅僅是出于對“存在”的敬畏、對“虛無”的敬畏。

東涯詩歌“哲學近鄰”的品質(zhì)，集體體現(xiàn)在浮世之痛、死亡之暖、生存之思中，尤其是東涯所探討的“死亡”，消除去了獰厲恐怖的色彩，呈現(xiàn)出溫暖的人間色調(diào)。這應該是東涯有別于其他當代詩人的特征。

注釋：①李掖平：《遠空、低谷，塵世與烏托邦——談山東青年女詩人創(chuàng)作》，人民日報（海外版），2013年6月25日，第7版。

②孫基林：《詩如一顆鉆石，鑲嵌在靈魂的高塔——讀東涯組詩<敬畏>》，《詩刊》（上半月），2013年3月。

③鄭敏：《詩歌與哲學是近鄰》，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74頁。

④鄭敏：《中國新詩八十年反思》，《文學評論》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