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鋆站在車庫里,心里的感覺卻像站在海岸的山崖上,翹首東方迎接黎明的曙光。
仵鋆一直覺得自己的世界里黯淡無光,看不清方向。二十多年中,自己仿佛總是在黑夜里踽踽獨行,心被冰涼的冷氣包裹著。而現在呢?分明看到了混沌的夜空里,海天吻合處裂開一條白線。天地分離之際,便是光明到來之時。
仵鋆期盼的光明就在這車庫里。車庫里擺滿了畫框,大的,小的,方的,長方的,靠墻豎立的,平放地上的,有七八十個吧。仵鋆從豎立的畫框中拿出一個,平放地上凝神端詳一會兒,再拿一個,再端詳……這些畫,從先前挑選出來拿去裝裱就端詳了N遍,裝裱好了又這樣端詳了N遍。他想把差一點兒的剔出來,留下精品,就像沙里淘金一樣一遍一遍地篩選。畫是一色的山水畫,仵鋆自己畫的,裝裱起來是準備舉辦個人畫展的。仵鋆潛心研修水墨山水畫有三十年了。仵鋆年輕時就有一個水墨山水畫家夢,不是平平一般的畫家夢,而是知名——至少是省內知名的畫家夢。經過多年的磨礪、參悟,仵鋆以為自己的造詣已經很高了,可是至今還不是一個被社會、抑或說被美術界圈內公認的畫家,更別說是知名畫家了。畫作一大摞,幾百幅是有的。在沒有被社會承認之前,那就是一摞廢紙。仵鋆知道,畫的價值要靠畫家的名氣。有了名氣,那一摞畫稿就會變成一摞金錢,就不用再為生計忙碌了,就可以專心致志地過畫家的生活了。畫家的名氣,要靠畫展造就、宣揚。仵鋆一直想辦一次個人畫展,可是辦畫展需要租展廳,需要一筆不小的資金支持,更主要的是,需要一定的社會人脈資源支撐。這兩條對仵鋆來說都是難事。在縣城時累于生計沒有條件。在市里時他想找到機會,機會卻擦肩而過。現在機會來了,畫展正在籌備中,他看到了夢想成真的希望,就像在黑夜里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因此,他懷著敬畏和忐忑的心情,對畫展作品反復篩選,希望一展成功,一炮打響,一舉成名。
仵鋆端詳了半天,一個也沒有剔出來。他對作品是有信心的,這信心建立在自己設定的標準上。他稍有一點兒猶豫的是,這標準在別人——尤其是業內人看來,是不是夠標準。就這樣了,聽天由命吧。仵鋆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把畫框重新豎立放好,走出了車庫。五月中旬的陽光,把樓房、樹木、花草、甚至垃圾桶和行人,都輝映得一片明亮。仵鋆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空中的太陽,耀眼的光線使鼻孔發癢,他禁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仵鋆走上三樓,從褲帶上摘下鑰匙開門進入一個寬大的房間。房子裝修得很豪華,一色的紅木家具,各種陳列擺設新穎獨特,價值不菲,顯示出主人的不同尋常。仵鋆走進書房,東墻一面紅木書架上擺滿了書,大多是成套的新書。窗前一張紅木寫字臺,黑色筆記本電腦,橘黃色轉椅。靠西墻有一張寬大畫案,鋪著乳白色的細膩造紙呢。案頭一摞宣紙,一摞畫稿。案面一幅繪畫中的畫稿,上端被鎮紙壓著,旁邊有一只特大的黑嘴紅木煙斗。畫面上層巒疊嶂,云霧繚繞,岫峰突奇,澗水潺潺,有磅礴而詭異之氣。仵鋆凝神端詳著畫作,下意識地拿起煙斗端著,偶爾伸進嘴里吧唧幾口。煙斗里沒有煙絲,仵鋆不抽煙。煙斗對于仵鋆,只是思考時的一個習慣,抑或是一種風度,一種藝術家的范兒。仵鋆把這幅畫設定為自己的代表作,準備在畫展舉辦成功之后,或者省美術館、或者業內某大師、或者某大人物索要,就送給他。畫作整體已經完成,仵鋆甚是可意。只差了背景的幾抹淡淡水墨,他想營造出似山非山,似霧非霧,虛幻空靈的意境。不知試了多少次,終不覺滿意,終不敢涂抹在畫作上。仵鋆端詳半天,心中生出一股無奈的煩躁,神虛氣浮了。
仵鋆眼光離開畫作,抬頭看著墻上的仵鋆。仵鋆站在八十厘米高的相框里,背景是高聳入云的藥監大廈。仵鋆高大魁梧卻不顯臃腫;穿一件土黃色風衣,下擺被風吹起一角,右手斜插進風衣兜里,左手握著一只煙斗;麥粒色的臉棱角分明,在光線下閃亮;眼神兒沒有看鏡頭,而是略略仰視著遠處某個地方;濃發自然卷曲,摻雜的白發有著滄桑的質感。照片是喬朵拍的,是仵鋆專門來省城看喬朵時喬朵拍的。仵鋆第一次給喬朵打電話說我想去省城看看你,喬朵愉快地說好啊好啊我高興你來看我。仵鋆就從縣城坐客車去了省城,喬朵讓司機去車站把仵鋆拉來藥監大廈。會面在二十七樓喬朵的辦公室里。愉快的會面,喬朵甚至有些興奮。下午五點多鐘二人下了樓,走到樓前的廣場時喬朵說在這照張相吧,有紀念意義。仵鋆說合影吧,喬朵說NONONO,站在你旁邊愈發顯得我丑陋,不協調。喬朵叫仵鋆站好姿勢,從不同角度啪啪啪拍了許多次。后來喬朵放大制作了這個相框,拿回家時,當著真仵鋆的面吻著相框里的假仵鋆,吻出一片唾液和口紅,像在床上那樣的熱烈,仵鋆看著都有些反胃了。
仵鋆指著墻上的仵鋆罵了句:你他媽的,真沒勁!
仵鋆覺得餓了,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已近中午,想起還沒吃早餐。喬朵早晨走時,仵鋆下樓送她,就直接進了車庫。仵鋆沒有事做,送喬朵上班是一天中重要的一件事。仵鋆每天早晨為喬朵和自己準備簡單的早餐,剩下的事情,就是畫畫和為自己準備午餐和晚餐。喬朵幾乎不在家吃飯,即使是星期天。仵鋆剛入住這屋子時喬朵就說了:仵鋆,我們現在是夫妻了。我五十四歲找你做丈夫,就要讓你享受優越的休閑生活。你的工作,就是白天畫畫,照顧好自己,晚上照顧好我。在吃飯的問題上,仵鋆只是去超市買菜,僅僅是買蔬菜,其他的家里應有盡有,從不短缺什么,包括人民幣。仵鋆來到餐廳,自己的一杯牛奶、兩個煎蛋、一碗粥還在餐桌上,已經涼了。仵鋆把牛奶和粥都倒進粥鍋里重新加熱,打開冰箱取出一方火腿切片,倒了一杯白酒。吃過了,仵鋆到書房旁邊屋的床上躺下,準備睡一覺。這不是他和喬朵的臥室。他白天休息就在這屋,不愿去聞主臥室里那股特有的氣味兒。陽光透過窗戶把床曬得暖暖的,仵鋆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三點多了,仵鋆洗把臉提提神兒,去書房繼續琢磨那幾抹水墨。時間一點一點流失掉了,仵鋆對水墨還是把握不好,心里的情緒浮動,自嘲自己功底淺薄,真正夠不上大家、名家的水準。這時,擱在案面上的手機響起信息提示音。仵鋆拿起手機看看,是女兒仵玫的信息:大畫家,快樂嗎?提示你別忘了我的婚禮。你一定要參加哦!讓我開心、快樂。看著信息,仵鋆仿佛看到女兒甜甜的笑臉,憂傷的眼神兒,心里虛虛的,鼻子酸酸的,眼淚就流了出來。仵鋆算算,離女兒的婚禮還有十七天。這個時候,自己本來應該守在女兒身邊,為她的婚禮做一些事情。可是,自己卻在千里之外的省城,等待沒有日期的畫展剪彩。這樣想著,仵鋆心里越發難過,愈發覺得對不住女兒。打算落實一下畫展的時間,瞅空回一趟縣城看看女兒。
窗外路燈亮起來的時候,仵鋆去廚房做了一碗面條,放進兩只大蝦一只海參。吃完后泡一杯茶,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仵鋆在喬朵家里的生活天天如此。他說不清對這種生活心里是煩還是不煩。說不煩吧,這浸入骨縫的壓抑,讓一個大男人有一種鈍刀子搓肉的痛苦感覺。說煩吧,他又需要這樣的生活,因為需要喬朵。仵鋆把全部耐性都用在了等待上。等待畫展的成功舉辦,等待畫展對自己的畫作給出一個期望的評價,然后會按照一個知名畫家應有的生活模式去生活。他是這么想的。舉辦畫展的要求是春節后不久向喬朵提出來的。喬朵說好啊,這是好事情呀!給你錢,你找人把畫作裝裱起來,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了。仵鋆用了兩個多月時間把畫裝裱好了,開始等待喬朵。喬朵看過車庫里的畫框,說相信你會辦一個很大氣、很有檔次的畫展,卻沒說畫展籌備的情況。仵鋆心里急,卻不好追著問。這會兒想:一會兒喬朵回來,一定要問問。
央視新聞播報的時候,提示仵鋆注意到今天是星期四。仵鋆去書房寫字臺抽屜里取出一片藥,回客廳用水服下。這藥是專為女人的男人用藥。仵鋆剛剛五十歲,按說不需用藥,可是對喬朵不得不用藥。第一次和喬朵在床上赤裸相對,仵鋆嚇了一跳。喬朵過于肥胖,臉龐寬寬的,肉肉的,以致把眼睛擠沒了。許是長期使用高級化妝品的緣故,脖頸以上的皮膚還看得過去。誰知身上黑黑的,糙糙的,兩只肉布袋垂到肚臍,松弛的肚腩像一攤糞土。更讓仵鋆想不到的是,喬朵像少婦一樣激情四射,嗷嗷叫著,天天要。仵鋆常常罵自己是登徒子的龜孫。罵歸罵,龜孫還得當,這是他住在喬朵家里、給喬朵當丈夫的唯一工作。有一晚坐在一起看電視,仵鋆對喬朵說:我想辭職。我能力有限,你的工作我干不下來。喬朵轉身捧著仵鋆的臉親一下,嘻嘻笑著說:小伙子,自從有了你,我才體驗到從沒有過的愉悅。你是優秀員工,別辭職好嗎?冰箱里的對蝦、海參,你要頓頓吃,愛吃多少吃多少,我會源源不斷地提供你。考慮到你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以后咱們二、四、六加上周日怎么樣?仵鋆不僅沒有一點兒激情,反而感到惡心,工作日只好借助藥物。當然是偷偷的,男人的尊嚴是要顧及的。
喬朵回來了,酒氣熏天地摔在仵鋆身旁的沙發上,喊道:小伙子,快快快,大紅袍,濃的!老娘今晚叫那些龜孫整慘了。
仵鋆去廚房泡好茶端過來,順便帶來一條涼毛巾。喬朵擦著臉,豪情萬丈地跟仵鋆說晚上拼酒的事。仵鋆笑著聽,逮空問:畫展的事你籌備得怎么樣了啊?
喬朵唏溜著茶水說:找個地方很容易。關鍵是你要一炮打響,必須請宣傳部、文聯、美協的領導出席,還要請業內名家、著名評論家、各新聞媒體參加,還要爭取請到國家美協的領導。有這些人給你捧場,一評,一吹,一宣揚,你頭上的光環就閃亮了,你的畫就身價百倍了。可這些人不好請喲,你得給我時間做工作。不過你放心,本月內保證給你搞定。
喬朵喝了幾杯水,去廁所放一泡尿。洗漱完了,回來摟著仵鋆的脖子說:在家寂寞沒?想我沒?
仵鋆笑笑,拿遙控器換臺。喬朵奪過遙控器關了電視,拉起仵鋆:小伙子,你愛妻我現在酒意正濃,激情正旺哩。走!你今晚讓我開心,獎你十萬零花錢。
早晨下樓送喬朵上班。喬朵上車前仵鋆說:畫展的時間你還是要抓緊搞定。今天或者明天,我要回趟縣城,仵玫的婚期快要到了,我想回去看看幫她做些什么。哦,我想帶兩萬塊錢回去。錢是喬朵的錢,仵鋆必須同喬朵打招呼,其實就是請示。
喬朵溫柔地說:仵玫是你的女兒,自然也是我的女兒。回去看看吧,婚禮是大事,做父親的應該盡到父親的責任,代我向仵玫祝福。你帶兩萬塊錢太少了,帶五萬吧,給女兒買些什么。
仵鋆笑著說:謝謝你的大度,那我就帶五萬了。
喬朵拍一下仵鋆的手:說什么話呢。記著早點兒回來,別顧了女兒,晾了愛妻喲。
仵鋆看著喬朵挪進車里,轉身上樓,進屋就收拾東西。既然畫展沒有日期,他決定今天就走。急著見女兒是一方面,也想換個環境,釋放一下等待畫展的焦心,也想躲避喬朵——躲避喬朵給他安排的工作。正收拾著,手機響了,接聽是楊林。楊林在電話里說:仵叔,我媽住院了,已經有三個星期。她昨晚突然說想見你,一定要見到你,你能不能來看看我媽?仵鋆吃了一驚:琇病了?什么病?楊林說:肺癌晚期。你見面不能和她說,她現在只知道是感冒引起的肺炎。仵鋆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楊林,你媽得這病,一定與生氣有關系,與你有關系。你這個孝子,做得可真是好啊!楊林在電話里也提高了聲音:仵叔,你先別說這些,你來?還是不來?仵鋆說:我能不去嗎?我今天就去。楊林告訴他琇住在市立醫院呼吸科病房,就掛了電話。仵鋆的心情一下子糟亂起來,轉了半天不知要帶什么東西。擰開寫字臺抽屜鎖,從中找出一張銀行卡裝進上衣內兜里,這張卡是昨晚喬朵在被窩里給他的,又從衣柜里取出幾件衣服裝進拉桿箱里。匆匆出門下樓,在小區前街搭上的士,直奔長途汽車站,買了去A市的車票。
大巴在高速路上疾馳。巴士的前方掛著一架電視機,播放著美國槍戰片。警匪沖突,流彈飛射,火光沖天,刺激火爆,旅客們都瞪大了眼睛觀看。仵鋆閉著眼睛倚在后斜的座位上,電視里的喧鬧一點沒聽見。腦子里晃著琇的影子,模模糊糊,像隔著雨簾,裹在霧里。
茹的離婚,在情感上給了仵鋆沉重打擊,使他在精神上徹底潰敗。他覺著在茹心里,自己作為男人、丈夫、父親,無論哪個方面的自信和尊嚴,都抖落了一地,成了一副抽去了筋骨的皮囊,一個會喘氣的、沒什么用的物件。他不怨恨茹的離婚,他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茹和女兒,自己都蔑視自己。仵鋆就是在心情極其沮喪的時候走進琇的生活里的。
仵鋆在縣城的時候有一個自己的裝飾公司。茹跟仵鋆離婚的時候,仵鋆把唯一的一套樓房給了茹。自己住在簡陋的辦公室里,做工時就和工人一起住在工地。生活條件太差,沒有規律,加上天天晚上以酒澆愁,一米八六的大個子很快就形消神散了。公司里有一個多年跟他做活的木工老楊。老楊對他說:你這樣不行,如果和玫她媽不能和好,還是再成個家吧。仵鋆說:老楊啊,我現在窮困潦倒,要錢沒錢,要房沒房,要事業沒事業,要本事沒本事。人呢?四十七歲了,沒人樣兒有鬼像,誰稀得要我當爹養啊?老楊說:你還別說,還真有一個人要找個爹,一直沒有合適的,我看你就挺合適。仵鋆說:老楊啊,你是說真事呢?還是涮我開心呀?老楊連忙說:經理,我可不敢開你玩笑,我給你說說這個人。我村里有個嫂子叫琇,三十二歲那年男人得病去世了,兒子楊林才十歲。琇不改嫁,含辛茹苦培養楊林,就培養了一個經濟學博士。楊林現在是市外經局的副局長,常年跟著市長出國招商。楊林感念娘的養育之恩,把娘從老家接來住下,一定要給娘找一個老伴陪著安度晚年。琇是個好女人,啥都好,你見了會中意的。只是年齡比你大五歲,不過,看上去和你差不多。都這個歲數了,你還會計較大幾歲嗎?就沖那個博士兒子的前途,你晚年肯定有福享的。怎么樣?老楊的話讓仵鋆心里打起了思量,他第一個概念是相中了楊林。仵鋆想再一次借勢翻身,找回失落的尊嚴,實現藏在心里的畫家夢。仵鋆說:老楊,年齡不是問題,你給撮合撮合吧。老楊專門去市里找楊林說仵鋆,說仵鋆人好也有才華,只是在社會上沒有根基,所以不得志。楊林看了老楊帶去的照片就點了頭。老楊順勢和楊林一起說服琇,琇看了照片半推半就也沒拒絕。老楊把仵鋆叫來市里,楊林安排個飯局讓仵鋆和楊林一家人見了面,主要是和琇見面,事就定了。
楊林媳婦琳娜給楊林出主意:你給你媽找老公給你自己找后爹,他們這大歲數不算什么喜慶事,所以就別搞什么儀式。現在的人你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仵鋆這人能甘心屈尊你媽膝下,說不定懷著什么目的,所以別登記別正式結婚,搬一塊湊個伴兒就行了。最主要的是,你要趕快找房子讓你媽搬出去住,仵鋆來了總不能和我們住一起吧?楊林說我媽為我辛苦半輩子,現在我有能力回報她,我怎么可以趕她出門?琳娜說這不是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家里突然來了這么個大漢進進出出,一個鍋吃飯用一個廁所馬桶,你想想這感受?我們家這房子就兩個臥室,孩子原先跟奶奶睡,你后爹來了孩子和我們一起睡?方便嗎?楊林說只能這樣了。琳娜說楊林你不聽我勸告會后悔的。楊林說其他我都聽你的,只是媽不能搬出去。琳娜勸不動楊林就很生氣,跟楊林鬧別扭不說話。楊林和琳娜是讀研究生時的同學,原先都在北京。當地政府招聘人才把二人召回了家鄉,給這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和安排副處級職務是招聘條件。
琇聽了楊林的想法,說你和琳娜都同意我也不拂你們的心意,可是不登記住在一起我覺著丟人,我不想這樣做。楊林說先了解了解,過一段時間沒問題再登記也不遲。琇只好順著楊林。
仵鋆要到楊林家,縣里的公司只好請老楊代管著,小活計老楊自己干了,大點兒的工程仵鋆主持。仵鋆當時是這樣跟老楊交代的。
仵鋆走進楊林家第一天是個星期天,中午做了豐盛的飯菜。坐下后楊林舉杯對仵鋆說:我先叫你叔。你進了這家門就是一家人,不要當外人,也不要拘束。仵鋆說:你們不嫌棄我就好,我知道該怎么做,有不妥當的地方也請包容些。
琇對仵鋆很滿意,很快就有了感情。琇寡居多年,現在有了這樣一個精壯男人陪伴著,感覺很幸福,天天像年輕人一樣有激情。仵鋆也真誠對待琇,白天陪琇買菜做飯看孫子,晚上陪琇說話纏綿兩相歡愉。這樣過了三個多月,情況開始發生變化,情緒在楊林臉上略略顯露出來,在琳娜臉上明顯表現出來。首先是吃飯花錢,琳娜感覺出開支的明顯增加。琇會伺候男人,除了一同吃大鍋飯外,楊林和琳娜中午不回家的時候,琇會精心給仵鋆做些美食,加些營養,消費的東西琳娜當然能覺察出來。而仵鋆呢?沒有很多積蓄帶來,也沒有收入來源,自知被楊林養著心愧卻無辦法。這是糾在仵鋆和楊林夫婦心中的一個結。其次是使用衛生間。早晨這一陣,一個人占著衛生間其他人都急。特別是仵鋆占著的時候,琳娜怨形于色,嘴里嘟嘟囔囔,有時是故意說給仵鋆聽,仵鋆當然是能聽得到的。還有衛生。沒有仵鋆的時候,家里怎樣都沒有問題,正所謂一窩貔子不嫌臊。仵鋆來了,可仵鋆始終和“外人”這個概念有聯系。仵鋆天天把地板擦得锃亮,注意收拾好自己的衣物。但是仵鋆人長得大,熱量散發多,出腳汗,腳臭味彌漫在屋里的空氣中,天天洗腳洗襪子也不行。仵鋆自知,也很尷尬。終于在一天晚上,琳娜和楊林在房間里吵起來,聲音很大。仵鋆聽到琳娜說:現在一個月的花銷趕上過去的兩個月。夏天就要來了,我回家怎么穿衣服?怎么洗澡?怎么休閑?楊林你說怎么辦吶?楊林也看到了一系列問題的存在,但是他能怎么說呢?仵鋆于是對琇說這樣不行,的確不行。我還年輕卻像個廢人,羞愧得慌。要么想辦法解決,要么我走吧。琇說你個沒良心的,這才幾天就要扔下我?我們租個房搬出去吧。琇跟兒子說,楊林租了房,每月六百塊錢房租。琳娜每月給琇一千二百塊錢,除去房租,兩個人每天二十塊錢的花費怎么過?仵鋆叫琇跟楊林說給他找活干。楊林是念書的料,不是做生意的料,上哪找裝修活啊?楊林知道了,自己行孝卻給自己找了個麻煩,長久的麻煩。楊林只好發動同事,誰家裝修房子告訴我。半年時間里,好歹干了兩戶裝修,賺了一萬多塊錢。仵鋆主張把琳娜給的房租生活費還給她,琇還了,手頭又拮據。仵鋆借此對楊林說:我的山水畫自覺有一定水平,你幫我辦個畫展宣傳、推介,我的畫就能賣出去,以后可以主要靠畫生活。楊林不完全相信,仵鋆就回縣城拿一些畫來。楊林看了,雖然沒有專業眼光,卻覺得確實還可以,于是積極聯系辦畫展事宜。請客吃飯,幾經周折,和市美協一位副主席坐在了酒桌上。副主席告訴他:一個畫家的畫能不能當藝術品賣,要看畫好不好。畫好不好不是只看畫本身好不好,還要看畫家的名頭,即使是中國美協會員的畫也不是都能賣得出。辦畫展要制作畫板、租用展廳、請名家捧場、請媒體宣傳、請客吃飯送禮品,這都需要花很多錢。你說的這位畫家連市美協會員都不是,這畫展就不要辦了,辦了也沒什么效果,留下錢辦別的事吧。楊林回家說給仵鋆聽,仵鋆急了,近乎哀求地說:不是這樣的,辦了畫展,業內就知道了我,我就能當市美協會員,甚至省美協會員。你還是要費費心,促成這事才好。可是楊林泄氣了,再不聯系畫展的事。仵鋆知道楊林辦不了這樣的事情,說那就還找工程干吧。楊林終于通過七拐八彎的關系,找到一個裝修酒店的大工程,合同工程款一百五十六萬。仵鋆通知老楊把自己的裝修人員帶來,抖擻精神靠在工地。工程干到一多半的時候出了問題,甲方不再續給預付款,說等工程完工驗收沒問題再一次付清。仵鋆傻眼了,干完工程還需墊付三十多萬資金。仵鋆叫楊林想辦法,楊林說我沒有辦法。仵鋆說拿你的房證抵押貸款,工程結束就能還清。楊林本來同意的,可琳娜堅決不同意。琳娜說楊林:你傻啊?工程干完了,仵鋆拿走工程款沒了蹤影你怎么辦?楊林想想:是呀!萬一有這樣的風險呢?仵鋆無奈,只好把工程轉給了老楊的熟人。說好結算完工程款給仵鋆五萬塊錢,拖了半年多,老楊的熟人說了一百個理由不能給錢。仵鋆想打官司要錢,琳娜說:你這是白癡辦的事,當時口頭約定沒有字據,這官司怎么打?仵鋆白忙活了一場,還受琳娜的奚落,心里很落寞。后來偶然聽琇說了琳娜不借房證說的話,心里更加懊惱。對琇說:我要對不住你了,你楊家我不能待下去了。琇想跟仵鋆去縣城,楊林堅決不同意。這場只有一年多的感情,就這樣酸溜溜地結束了。
……仵鋆到達A市已是下午四點多,走出車站急忙找工行取出一萬塊錢,直奔市立醫院。仵鋆走進琇的病房,看到一個姑娘坐在琇的病床旁邊。琇看到仵鋆時眼里立刻閃動著淚花,告訴仵鋆姑娘是楊林請的護工。護工給仵鋆讓座位走了出去,仵鋆坐下握著琇的手說:你還好吧?琇嘆一口氣說:我感覺沒多長活頭了。你過得還好吧?仵鋆說我就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先前流浪到你楊家,現在又流浪到省城喬家,過一天算一天吧。琇使勁抓了一下仵鋆的手說:人過一生不容易,都不容易,湊合過吧。琇示意仵鋆把頭低過去,在耳邊小聲說:你個老東西,你是我平生第二個男人,我是準備跟你過到老的。我倆那會兒正式登記結婚就好了,兒子、媳婦不管也得管。仵鋆聽了心頭一撞,鼻子酸酸的,淚水就在眼窩里打轉。原先想借楊林之勢才走近這個大五歲的琇姐姐,沒想到竟有了觸動心靈的感情。仵鋆說要陪琇幾天。琇說別啦,你在我眼前我心里難受。我就想在死前再看你一眼,你來啦,我知足了。仵鋆從衣兜里掏出一萬塊錢捅進琇的枕頭底下,琇搖手反對,仵鋆也搖手反對琇的反對。琇說你去忙吧,我不想等會兒叫琳娜看到你,我那媳婦心思怪。
仵鋆走了。琇用被子蒙了頭在里面哭。
仵鋆到縣城先給豪打了電話,叫豪安排住處。豪是仵鋆中學同學,縣藥品食品監督局局長。豪說你去藥監賓館住下,晚上我在那里請你吃飯。仵鋆走進藥監賓館時,服務臺已接到豪的指示,給仵鋆開了房間。仵鋆看看時間還早,便想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躺進浴盆里的熱水中,仵鋆感到了全身心的舒坦。從這舒坦中仵鋆對豪十分感嘆:真是命運造化人,差別兩重天吶!
中學時期,豪并不是優秀學生。后來,自己報考了省美校,而豪報考了省財校。拿到錄取通知書時,自己并沒有看得起豪。那時以為搞藝術才能體現人的才華,當畫家才是人生的驕傲,社會的尊重,當會計會有什么出息呢?可是轉眼間,年輕時的驕傲被現實洗刷得干干凈凈。當會計出身的豪,竟然當上了藥監局局長,雖然只是科級,卻享受著你無法想象的愜意生活。而自己呢?顛簸了半輩子,至今煢形孑立,兩手空空,甚至連自信和尊嚴都沒有守住。是自己不努力嗎?還是命運捉弄?想到此,仵鋆心中漫起一陣酸楚,對豪就有一些妒忌。
仵鋆從豪又想到喬朵。豪是喬朵的媒人。對豪來說,仵鋆則是他送給喬朵的一件禮物。一年前的一天傍晚,豪給仵鋆打電話說:你來藥監賓館,和我一起陪一位客人,這位客人酒特豪,請你來幫幫我。挑兩幅畫帶來吧,興許對你有好處。仵鋆把自己收拾一下,拿了兩幅畫便去了。酒桌上,豪把一位又黑又胖又威風的老太婆介紹給仵鋆:喬朵,喬大姐,省局副局長。雖然是副局長,可是大姐大,全省藥監系統都拜喬大姐。又把仵鋆介紹給喬朵:仵鋆,我中學同學,畫家,裝飾公司經理,大老板。仵鋆從副陪位子站起來,拿著畫走過去跟喬朵握手:很榮幸認識喬局長。我不是畫家,只是一個愛畫畫的人,送兩幅畫給喬局長賜教。說著,把手中的畫展開。喬朵一邊看,一邊連聲叫好。收了畫,酒令開始。喬朵果然豪飲,一杯二兩一口干,毫不謙讓。主副陪敬完,已是一斤白酒落肚,喬朵沒喝似的。仵鋆暗暗吃驚:這個老太婆,憑什么當了這大的官?想必自有過人之處,單看這酒量就不得了,酒量也是官場的一種能力嘛!仵鋆端起一杯酒走過去說:喬局長,仵鋆單獨敬你一杯酒。你如果不嫌棄,仵鋆高攀你這大官,認你個大姐。喬朵也端杯站起來說:小伙子,要喝就喝個交杯酒。于是,兩人挽著胳膊把酒干了。喬朵哈哈笑著伸出手來,仵鋆也趕緊伸出手來,喬朵把手掌朝仵鋆的手掌“啪”地一拍握住,朗聲說:好!爽快!小伙子,你今天來我特高興。你,人,長得好。畫,畫得好。酒,喝得好。你這弟姐認了,來,姐回敬弟一杯。兩人又挽著胳臂干一杯。喬朵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給仵鋆:好好收著,省內有什么事,不管是哪個市,哪個縣,盡管找姐。喬朵把酒喝到這般程度,就沒人再勸酒了。接連兩天,喬朵都叫仵鋆去賓館陪她喝酒,并送仵鋆兩件高檔襯衣。喬朵走后,有一天豪打電話叫仵鋆去他辦公室。豪擺弄著功夫茶說喬朵。說喬朵的酒量全系統無人能敵。說喬朵的哥哥是某省副書記,說喬朵的能量全系統無人能敵,說喬朵的丈夫病逝,女兒留學加拿大定居。說來說去豪切入正題:我告訴過大姐你鰥孤。我看大姐對你有好感,不是一般的好感,我給你們撮合撮合怎么樣?仵鋆那時離開琇一年多了,回到縣城依然諸事不順。仵玫總是勸說他同母親復婚,把原來的家重新完整起來,可是茹不答應。仵玫勸他多去看望茹,朝和好的方向努力,可茹的態度讓他邁不進茹的家門。生意的慘淡,感情的失落,生活的悲涼,讓他感到無邊的煩惱和絕望,天天昏昏然地熬日子。聽了豪的話,仵鋆心里罵一句:你這龜孫子,拿我給那個丑老太婆上司送禮。罵歸罵,仵鋆還是想再抓一次咸魚翻身的機會,便對豪說:你有心,那就試試吧。你這是給我找了個媽呀!豪笑著說:錯!我給你撮合的是你的機緣。仵鋆很快就和喬朵登記結婚,走進了喬朵的家門。因為要住省城,仵鋆將裝飾公司轉給了老楊,把自己的出路和人生全押在了喬朵身上。他想:這是最后一擲了!
仵鋆洗完澡穿好衣服,想到豪來后肯定會打聽喬朵的事,打聽喬朵跟自己的事。而自己不愿說喬朵,更不愿說喬朵跟自己的事,于是給仵玫打電話,讓她趕過來吃飯。
酒桌上,豪果然問仵鋆:大姐好嗎?仵鋆一邊給豪使著眼色一邊支吾:好,還好。喝酒。豪就不再問了。兩人把酒喝得盡興才結束。
仵玫坐在仵鋆房間的床上問:爸,你這次回來住多長時間?能等著參加我的婚禮嗎?
仵鋆說:閨女,爸回來主要是想為你籌備婚禮做些事情。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干擾,爸會等著參加你的婚禮的。
仵玫高興地笑著:太好了。爸,你知道嗎?我告訴媽你參加我的婚禮,而且還要和她、和昕的爸媽坐在臺子上,接受我和昕的敬意,合影留念,我媽沒有反對。
仵鋆聽了,哦哦著:是嗎?那就好,那就好。
仵玫說:爸,既然這樣,我還是建議你這幾天多去看看我媽,安慰安慰她,向和好的方向努力。
仵鋆說:閨女,我和你喬阿姨是正式結婚,這次來,她還叫我代她向你祝福哩。去看你媽,這不好吧?而且,也不會有你想要的結果。咱不說這事好嗎?昕對你怎么樣?
仵玫說:昕這人挺好的,有才華,性情溫和,為人真誠,不嫌棄我再婚,有責任心,我很滿意的。
仵鋆忽然激動,流下淚水,無限憐憫地看著仵玫說:閨女啊,是爸爸害了你和咱的家,爸爸一生心里都愧疚啊!昕好,爸爸就放心了。你們好好生活,爸爸祝福你們。仵鋆拿出銀行卡放在仵玫手中說:爸爸沒有大本事,這個卡里有九萬塊錢,你拿去買些喜歡的用品。
仵玫把銀行卡又放回仵鋆的手中:我不要爸爸的錢,我想叫爸爸陪我一起去買用品。看著爸爸為女兒付款,那才叫幸福哩!
仵鋆看著仵玫猶豫一會兒,說:也好,我們明天就去商場。
仵玫站起來說:爸爸你早早休息,我走了。明天上午我來領你先去看看我的新房。
仵鋆躺在床上睡不著。仵玫對昕的滿意,對新婚生活的熱情期待,讓他十分感慨和自責。他只有仵玫一個女兒。女兒一生的幸福,是做父親的責任。可是直到現在他都沒能盡好這個責任。
仵鋆在美校學的是工藝美術和平面設計,畢業后分配到縣工藝美術公司,主要從事產品的造型和圖案設計。那時年輕,除了干好工作,仵鋆把業余時間全都用在了水墨山水畫的研修創作上,他的最高理想是當知名的水墨山水畫家。結婚后,隨著仵玫的出生、上學、一天天長大,仵鋆感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壓力來自工作和經濟狀況。工藝美術公司改制為股份公司,由事業單位變成了私營企業。外行的老板常常在具體設計上跟仵鋆的意見相左,兩人關系僵滯,仵鋆拿不到很好的報酬。茹原先在織布廠做擋車工,因設備老舊產品檔次低,工廠停產倒閉,茹下崗回家。家庭生活經濟拮據可想而知。仵鋆住的房子只有五十多平米,是結婚時工藝美術公司分給他的。仵玫長成大姑娘后住著很不方便,想要換個大房子,住宅已經商品化、市場化,沒有幾十萬換房子只是個夢想。那時有很多人下海經商發了財,仵鋆咬咬牙也辭職下海,注冊了自己的裝飾公司。可事實證明,仵鋆從骨子里是搞藝術的人而不是商人,他在社會上沒有商人所需要的人脈資源,不會拉拉扯扯點頭哈腰低三下四求人找工程,也沒有心計沒有手段在業內與同行競爭。所以,許多年中生意一直是慘淡經營,只能干點兒家裝小活兒掙不了多少錢,清貧的家庭生活狀況沒有得到根本改變。面對物欲橫流的現實社會,茹的哀怨情緒日益增長,玫對需求的失望讓他惴惴不安,仵鋆覺得在茹和玫面前失去了為夫、為父的自尊。
可喜的是,仵玫秉承了父母血統的所有優點,長得身材高挑,面目清麗,皮膚白皙,氣質優雅,是縣城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進入婚嫁年齡后,追慕者、求婚者成群結隊,優秀青年盡可篩選,仵鋆卻執意選擇了強。就自身條件而言,強在求婚者中不是最好的,甚至夠不上中等。最主要的是,強的體質不好,孱弱有病的樣子。但是強的家庭是求婚者中最好的。強的父親是縣委副書記,母親是衛生局長。茹和玫都不同意選強做女婿,仵鋆堅持說:我們是高攀,有這樣一門親家,咱仵家就有希望了。仵玫體恤仵鋆的艱辛困苦,最終遂了父親心意嫁給了強。果然,仵家的狀況開始發生變化。首先是仵玫進了機關工作,其次是多了許多過去從沒有過的東西:高檔煙酒,家用電器,各種副食品應有盡有,都是強搬來的。最主要的是,強的爸給玫的爸抓來大工程,仵家由此住進了裝修一新的一百二十平米樓房。仵鋆那時意氣風發,甚至有點得意洋洋。
然而,興盛之下掩藏的悲劇終究要暴露出來。仵玫婚后一年多沒有孩子,引起了茹的關注。仵玫起先對母親的追問支吾搪塞,但是茹從仵玫的眼神里看出了問題。真相揭開,讓仵鋆和茹十分震驚:原來強同仵玫結婚后就沒有做過一次真正的男人。不僅如此,擁抱仵玫這樣的女人卻無能為力,強變成了虐待狂,借以宣泄男人的欲望。仵玫不想打破父母眼下滿足的生活,一直含冤忍辱。茹看到仵玫身上青紫的瘢痕痛哭欲絕,一直以來淤積于心的怨怒徹底爆發,罵仵鋆算什么男人,拿女兒一生的幸福做自己無能的交易,換取虛偽的滿足和得意。仵鋆愧疚汗顏,不得不直面親家。親家公婆掩蓋了強上中學時就患有腎炎,一直沒有治愈的歷史,聲稱根本不知道情況是這樣的,表示抓緊給兒子檢查治病。仵鋆回家說給茹聽,茹又罵仵鋆“熊”到家了,不拿女兒的痛苦當回事。仵鋆反駁說:檢查一下是什么病,看這病能不能治好是應該的,“龍”又能怎樣?茹說離婚,仵鋆說離婚也不是現在,等檢查了再說。茹叫仵玫看著強做檢查,終于知道了強患腎炎的歷史,而且現在比較嚴重,有轉尿毒癥的可能。仵鋆表示同意女兒離婚。可是強不離,親家公婆勸仵鋆給時間,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給兒子治病。仵鋆同意了。茹憤怒了。仵鋆說鬧僵了不好。茹說你這人太窩囊,還跟你過什么日子!茹跟仵鋆離了婚。又領著玫去法院跟強離了婚。仵鋆傷心不已,卻無可奈何。
仵玫領仵鋆看了新房。仵鋆陪仵玫逛商場選東西。仵鋆想把卡里的錢花完,彌補對女兒的虧欠。仵玫沒有把錢花完,給爸爸留下兩萬。
回縣城的第五天,仵鋆接到喬朵發來的一個信息:我去北京出差,大概需要半個月時間。仵鋆想起五天中喬朵沒有一個電話、信息,突然要去北京半個月,便想問問情況。可是喬朵的手機關機了,一連幾天打不通。仵鋆心想難得解脫,決定在縣城等著參加仵玫的婚禮。
仵玫的婚禮在一家酒店隆重舉行。仵鋆和茹同昕的父母坐在臺上,當仵玫和昕鞠躬的時候,仵鋆心里感慨萬千,落下眼淚。
仵鋆回到省城,既不見喬朵回來,手機依然關機,心里便有些疑惑。仵鋆不關心喬朵在忙什么,而是關心已經過了五月底,畫展的事仍然沒有動靜,便想尋喬朵。去藥監局轉了幾天,終于遇到喬朵的司機。司機詭秘地說:仵大哥,喬局長是不是去北京了我也不知道,傳聞她可能出什么事了。等著吧,很快會有消息的。聽到喬朵出事了,仵鋆心里有一陣慌張,很快又平靜了。喬朵對于他,似乎不是妻子,而僅僅是個認識的人。
果然,沒過幾天,喬朵家里來了四位不速之客,穿著檢察官服裝。一人對仵鋆說:喬朵涉嫌貪污受賄,已被檢察機關羈押審查,我們奉命搜查,請你配合。
仵鋆知道,喬朵回不來了,也許此生都回不來了。畫展流產了,自己的畫家夢破滅了。
又過了幾天的一個上午,檢察官再次來到喬朵家,對仵鋆說:這處房產和屋里的許多用品都是贓物,我們要依法查封。你把你的東西搬走,另找地方住吧。
仵鋆悵然一嘆:這屋里除了我穿的衣服是我的,其他的與我無關。
檢察官說:那你收拾吧。檢察官開始對諸件物品登記貼封簽。
仵鋆把衣服裝進拉桿箱里。之后,拿起畫案上的煙斗握一會兒,送嘴里砸吧幾下,扔進廢紙簍里。看看畫案上未完成的畫,抓起來撕扯幾下,堆在畫案上。摘下墻上的相框,一拳打碎玻璃,取出仵鋆撕得粉碎,落在畫案上。
仵鋆拖著拉桿箱要出門,兩位檢察官上來說:先別走,請你把車庫門打開。仵鋆沒有搭話,提著拉桿箱下樓,檢察官在后面跟著。仵鋆打開車庫門鎖,順手把鑰匙交給檢察官。仵鋆指著那些畫框說:這些畫都干凈。你們如果不嫌棄,拿去吧。記著這是一位無名畫家——仵鋆畫的。
仵鋆站在陽光下仰天大笑。然后拖著拉桿箱走出小區。站在路邊柳蔭下,看著錯落參差的樓房,車水馬龍的街道,花花綠綠的店鋪招牌,川流不息的人群,仵鋆心里一片茫然:偌大的繁華都市沒有我的去處,偌大的人世間沒有我的家,去哪呢?他想回到父母身邊,可是父母都不在了。他想回到哥哥身邊,可是哥哥疾病纏身,窮困潦倒。他想回到琇身邊,好好陪著琇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刻,可是電話里楊林說,琇已經走了。他想回到茹的身邊,可是無顏面對妻女。他想……所有的想都成了幻想。仵鋆心中涌過無邊的悲哀,淚水在臉上流淌,落進襯衣里的胸脯上。他想痛哭一場,但是忍住了。
仵鋆拖著拉桿箱在人行道上踢踏地走著。從上午走到下午,下意識地走到了火車站,走進售票大廳。看著大廳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仵鋆問自己:坐火車?去哪?去哪?他不能回答,頹廢地坐在椅上。仰身閉目,所有的經歷都飄忽而來……
有人碰到了拉桿箱。仵鋆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四處張望。無意間看到墻上的大屏幕里正滾動播放著旅游廣告畫面:皚皚雪山、布達拉宮、蒙古草原、氈房羊群、茫茫林海、天池游艇、海南椰樹、天涯海角、黃山泰山五臺山、長江黃河大運河……仵鋆看著看著,心靈霍然感悟:山水生于自然,山水畫在心中。超然物外,心靈與自然融為一體,自然便在心中,在水墨中。心中的山水,何須別人評價!仵鋆心中便有了一個向往。掏出手機,想給仵玫打電話,按了幾個號碼,又放棄,改作寫信息。他寫道:仵玫,可愛的女兒,爸爸要走了。茫茫人世間,從此少了一個刻意追求的畫家,多了一個自由云游的旅人。不要找爸爸。爸爸祝福你一生平安幸福。代問你媽媽好。寫好后,仵鋆按下仵玫的手機號碼,就要按發送鍵,忽然想起仵玫正在新婚蜜月中,不能給女兒添亂。
仵鋆這時感覺肚子實在餓了,才想起中午沒吃飯。走進旅客餐廳,看見門旁有一個藍色垃圾桶,里面殘湯近滿。仵鋆停下腳步,嘴里念叨著:五蘊皆空,心無掛礙。順手把手機扔進殘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