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戚敬修想做名醫,迫切地想,因為只有成為名醫他才能夠在衛城站住腳跟,才能不辜負他爹對他的期望。可衛城老百姓一直不肯認他這個英國留學歸來的年輕西醫,寧肯吃一包又一包摻雜了泥塵污垢的草根草葉草籽草屑蟲皮蟲骨蟲屎蟲體,也不肯買他一粒精致漂亮干凈衛生的西藥。只有他患了肺病的母親肯用他的藥,可是如今,日本人占據了碼頭,碼頭成了日本人的專用,戚敬修被掐斷了西藥進貨渠道,沒有進貨渠道的診所里只剩下幾支青霉素,幾支青霉素對母親的病根本沒有什么作用。母親患的是肺癌,患了肺癌的母親已經到了晚期,戚敬修對晚期肺癌的母親束手無策。
“要不,娘,我去給你拿服中藥吃吧。”
病危的母親躺在土炕上,一聲一聲地咳,咳得肺像一張使用過度的漁網,在狂風暴雨嶙峋礁石中,刺啦刺啦,一下下撕裂。戚敬修就覺得,聽診器在這一刻成了拎在手里的炸藥包,一聲一聲震動傳上來,一波一波爆炸響起來,爆炸聲震得他頭暈腦漲,震得他耳膜生疼,震得他眼冒金星,震得他血脈流竄,震得他骨酥筋斷。
坐在炕頭的新婚媳婦月娥這個時候抬頭偷偷瞟了他一眼,又瞄了一眼臉色蠟黃眼珠灰白的婆婆。眼圈慢慢有些紅,手背抬起揉了揉,揉清了視線,放下手中為婆婆縫制的送老衣裳,說,“娘,我去給你抓藥,不用敬修,我去。”
月娥扶著半截竹板做成的半圓形炕幫,從炕上挪下來,肥大的黑色褲管下掂著尖尖的三寸金蓮,扶著壁子,扶著桌子,扶著墻,扶著門框,豐腰搖擺,圓臀扭動,有些艱難地往門外走去。
“月娥,你回來,你不要去,咳咳……”
母親枯瘦得只剩下一層薄皮裹骨的手掌拍打著炕席,對媳婦的自作主張有些生氣。因為生氣,喘氣越發費力,喘息了半天,方才積攢了力氣斷斷續續地對戚敬修說:
“敬修,你,你把你媳婦找回來……娘就是死,也不讓你丟這個人……你爹當初送你出國學西醫,就是為了讓你出人頭地……進不來藥,治不了娘的病,不是你的錯!”
戚敬修心想,即使這會進得來藥,只怕也治不了母親的病了。母親的病在西方就是不治之癥,是必死之癥。可中醫,總可以有些減緩癌癥的神奇藥方流傳于世。然而娘不讓,娘其實對西醫一竅不通,也許早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娘不想讓自己的病擊垮兒子在世人面前維持的顏面。娘至死也要維護兒子的顏面。
戚敬修別過臉,視線模糊地望向窗外,想象著小腳媳婦裊裊娜娜地走出家門,走過院子,走過自家開在街心的診所,走到對街麻臉老中醫那里,去看人的臉子,去被人羞辱。他就想攆過去,想在媳婦被人羞辱之前攆過去。抬起的腳卻最終在房門口停了下來。他是西醫,卻要到中醫那里為他娘求藥,那種屈辱感讓他恨不得去死。
他恨自己此時的無能,更恨母親的病,是母親病重電報讓他從英國趕回來成親沖喜。他興沖沖有備而回,帶了手術刀回來,帶了最先進的藥回來,帶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要救母于危難要用高超的醫技取消母親沖喜決定的渴望和希望回來。可是母親卻已經是病入膏肓,不能手術,也用藥無效。所以他只能放下手術刀乖乖成親,卻只讓母親高興了三個月,也被病痛折磨了三個月。
母親不想為難自己的兒子,在月娥掂著小腳去買草藥的時候,母親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母親臨終只有一個要求,她說,兒子,你一定要成為名醫,一定給老戚家揚眉吐氣。
二
母親死后,無所事事的戚敬修關了診所的門,走進棲霞街蘇家茶社。
他開始著一身筆挺西裝,后來漸漸換成長袍馬褂。穿著西裝,讓他與周圍聽曲的茶客們格格不入,穿上長袍馬褂,他覺得他終于藏起了自己。不會再有人譏諷他西醫的身份,不會再有人批判他這個不孝子治死了自己的娘。
這天他跟往常一樣,日上三竿起床,在喝完了一碗白菜面疙瘩湯,吃了一塊油煎小米面餅子后,穿上長袍馬褂,戴上禮帽,緩緩走過青石板鋪就的長街,走進熱熱鬧鬧的蘇家茶社。
茶社有兩層樓,一樓中央是個小舞臺,四周是散座,二樓則高檔一些,用竹席子隔出來一個個掛著半截門簾的雅間。戚敬修通常喜歡到二樓最東頭的雅間去,因為一樓聽曲的都是穿著黑色肥大棉襖黑色肥大棉褲的窮人,有錢人都在二樓。戚敬修家里如今并沒有多少錢,辦完母親的喪事后基本上沒剩下幾枚銀元,是月娥偷偷用嫁妝補貼,這才能保證每天早晨讓戚敬修喝上白面疙瘩湯吃上小米面餅子。
戚敬修沒想著在踏上二樓準備進入雅間的時候,會跟一個從過道中沖出來的姑娘撞在一起。姑娘秀眉杏眼,額前留著齊眉劉海,腦后梳著烏黑發亮的麻花發辮。“噓,別讓我爹知道我在這里。”姑娘細白手指在粉絨絨的唇前晃了晃,杏核眼中的瀲滟波光瞬間讓戚敬修眼前一亮。
“你是?”
“我是蘇老板的女兒,我叫蘇桃。你常來我家聽戲?”
姑娘一點也不認生,笑瞇瞇地上下打量戚敬修。“啊哦,我記起來了,你是國民診所的戚大夫。你家診所開業那天我去瞧過熱鬧。嗨,你結婚那天我也去瞧過熱鬧。你那天可真帥,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新郎官。”
活潑的蘇桃,梳著長長的烏黑發辮的蘇桃,喜歡學茶社里的歌女們唱歌,喜歡學歌女走路。“哎呀,你看今天這么多人來喝茶聽歌,我要是可以上臺唱上一曲就好了,那滋味肯定恣得要死。”
蘇桃說著話就忘了躲藏,半個身子幾乎越過二樓的窗口探了下去。別人喊好,她也喊,別人往臺子上扔賞錢,她也扔。不過她的賞錢是從戚敬修口袋里掏出來的,戚敬修一個月的零花錢都被她噼里啪啦扔了下去。
戚敬修也不惱。面對這么一張活潑的青春的陽光的燦爛的笑容你很難產生惱意。
“啊呀,不好,我爹看到我了!慘了慘了,我爹拿著雞毛撣子上來了!快!快跑!再不跑就要挨揍了!”
正向樓下探著身子的蘇桃猛然縮了回來,再次撞進戚敬修的懷里,口中喊著,慌慌張張拉了戚敬修就往后面的樓梯跑。戚敬修不知道這是哪一陣仗,不由自主就被蘇桃拽著跑下樓梯,跑進后院,跑出院門,跑向大街。最后不知為何竟就跑進了戚敬修開在十字路口左側的診所。
“我可不敢這時候回去,現在只能先在你這里待會,等我爹消氣了我再回去。”蘇桃輕輕一躍,就坐在鋪著白布單的候診床上。臉色透著跑動后的潮紅,彎而黑長的睫毛上下忽閃閃眨動,曲線玲瓏的胸口一起一伏,一雙穿著平口粉面繡花鞋的天足晃啊晃,攪得白布單泛起了漣漪。“你這里跟別家不一樣,真干凈。”
氣喘吁吁的戚敬修這時候才慢慢鎮靜下來。他用瀟灑的姿態靠在同樣鋪著白布單的候診桌子上,眼睛含笑,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歪著頭,頗有興趣地看了蘇桃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幾塊從英國帶回來的巧克力。
幸虧天氣一直冷,巧克力沒有化,蘇桃好奇地剝開包裝用的金色錫紙,用兩只細白嬌嫩的如同筍尖一樣的手指將糖塊放進粉絨絨的嘴巴里,眉眼彎彎,臉頰一鼓一鼓地嚼動,像只可愛的小倉鼠,最后舌尖意猶未盡地在唇上舔了舔,舔出一層惑人心神的山光水色,方才微揚著臉望向戚敬修用崇拜的語氣說:
“你的糖真好吃。她們說你到黃毛子國家,會說黃毛子話,還把黃毛子的醫術學了回來。你真厲害。”
“不不不,”戚敬修有些慌亂。“我沒啥,一點也不厲害,你看我這里一個病人也沒有,真的一點也不厲害。”越說聲音越小,越說肩膀越塌。
蘇桃看著不忍心起來,用著急的語氣為他辯解:“你真的很厲害,她們說你一針就能讓人不發燒。那些老頭子只會用姜用酒擦,難受死,難聞死,還不怎么管用。你這么厲害,你將來一定會是咱們這里的第一名醫。”她們,顯然是指那些在茶社里唱歌的歌女,他從英國回來的幾個月里,除了醫治母親,再就給一個因肺炎發燒的歌女打過針。
三
原來這小城里還有人肯承認他的醫術,戚敬修覺得他的診所還是應該堅持營業。沒有西藥他可以想辦法弄到西藥。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就不信日本人會把整個東海都盯成沒有縫隙的鐵桶。
他開始拿出西醫專業書籍來溫習,他開始模擬畫出人體解剖圖,他開始清理診療器械,他開始對鋒利的不銹鋼手術刀剪進行保養。他像一個勤于操練的士兵,不分白天黑夜,隨時準備奔赴屬于自己的戰場。槍聲就在這樣的一天夜里炒豆子樣噼噼啪啪響了起來。
“敬修,關了門吧,外面又打起來了。”月娥懷了孕,懷了孕的月娥更顯得圓潤,圓潤的月娥走路已經腰不擺臀不扭,像一只沒腰沒臀的笨笨企鵝。
戚敬修抬頭看了自己家的母企鵝一眼,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只覺德心里淡淡的,對回房里去只能摟著母企鵝睡覺感覺很無聊。
“你睡吧,沒事,這里是診所,不會有人跑這里來打劫。”
戚敬修說完就繼續拿出西醫專業書籍溫習,繼續模擬畫出人體解剖圖,繼續保養鋒利的不銹鋼手術刀剪。
月娥嘆口氣,回了內院。這亂世,但愿他和她能一直平平安安,能看著孩子出世,能看著孩子長大成人。
診所的門就在月娥的祈禱中敲響,一名負傷的八路軍軍官被兩個小戰士用一扇門板抬了進來。軍官胸口中彈,傷口流著血流著膿,身上軍裝被血跡和硝煙臟污得幾乎辨不出原來的顏色,沒有標示,沒有軍銜,但戚敬修就是知道那是個軍官。街上兵荒馬亂,街上有日本兵,街上有偽軍,街上有國民黨軍,街上的日本兵偽軍國民黨軍隨時都有可能沖進診所里來。戚敬修猶豫了一下。八路軍小戰士被硝煙血跡涂黑了的臉上一雙眼睛爍爍放光,露出求助的眼神,露出焦躁的眼神,露出恐慌的眼神,露出煎熬的眼神,露出兇狠的眼神。而那個重傷的本該昏迷的八路軍軍官,卻至始至終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微笑,溫和地望著他。
他說:“麻煩你了醫生,我們不會連累你。”
戚敬修關好了門,戚敬修把他們讓進后院西廂房手術間,戚敬修戴上乳膠手套,戚敬修開始為八路軍軍官消毒傷口。
就在戚敬修拿起手術刀開始對傷口進行切割的時候,十字路口那邊的蘇家茶社卻出了大事情。蘇桃的未婚夫許福良趁亂殺了一個強占他家漁船的日本人!殺了日本人的許福良準備逃跑。準備逃跑的許福良千不該萬不該竟然跑到蘇桃家,竟然跟蘇桃的爹商借路費。有認識許福良的偽軍一路追殺過來,許福良在拿了蘇桃爹給的路費后成功逃脫。逃脫了殺人犯許福良,偽軍們決定押蘇桃一家到憲兵大隊受審。爭執中,蘇桃的娘被一刺刀挑開了肚子,蘇桃爹拿起頂門棍反抗,被偽軍一槍擊中了腦袋。
蘇桃看見娘肚子里流出一嘟嚕血糊糊的肉腸,看見爹腦門上開了個泛著白漿的血洞,看見家門越來越遠,看見自己的繡花鞋掉在地上,看見自己腳上沾了爹娘的血拖成長長的一條線,看見自己美麗的長辮子被人抓在手里繞成了逃脫不開的桎梏枷鎖,看見狼狗張著血盆大口閃著鋒利的牙齒流著腥臭的哈喇,看見牽著狼狗的日本兵刺刀上反射的寒光在她的胸口和臉上晃。
蘇桃很走運,在行刑之前被日軍少佐松井一郎看中。蘇桃很不走運,被松井帶進了建在東面海濱碼頭的日本人游藝社,成為打扮高雅的玩物。
天亮了,槍聲停了,撐著大肚子的月娥打算外出買點心,打算買點心的月娥卻忽然驚慌失措地跑了回來。戚敬修驚詫地望著企鵝一樣的月娥竟然可以跑出鷺鷥一樣的速度。
“敬修,蘇桃被鬼子抓走了!”
戚敬修正在做傷口抗感染處理,聞聽這話后手猛然一抖,竟將最后的幾支青霉素灑進了軍官的傷口,愣了一愣后,低頭繼續縫合,直到打完最后一個漂亮的外科結方才慘白著臉抬起頭。
小戰士問他需要多少錢時,戚敬修說,給我一支槍。
“槍?你是醫生,你要槍干什么?”小戰士身邊沒有多余的槍,小戰士很聰明,“你要去救那個叫蘇桃的?”
戚敬修紅了眼圈,紅了眼圈的戚敬修狠狠點了點頭。
因為沒有麻藥,手術結束后軍官才從劇痛中清醒過來。他知道戚敬修為什么要槍后,溫和地給予了拒絕。“拿槍救人的事應該由我們來做。你是醫生,你的手適合拿的是手術刀。你的醫術很好,你會成為一代名醫。”
四
只是戚敬修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是許福良帶著武工隊進入東海碼頭日本人游藝社,解救了蘇桃,還順便刺殺了日軍少佐。許福良一刀砍了松井一郎的腦袋,背起蘇桃就跑。跑著的許福良雙目圓睜眼角赤紅,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蘇桃竟然會穿日本女人的和服,穿和服的蘇桃竟然會像侍候丈夫一樣侍候日軍少佐。
許福良將衣不遮體的蘇桃丟進了戚敬修的診所,返身就不見了蹤影。
戚敬修給肩膀上受了彈傷的蘇桃挑出了子彈。
蘇桃一邊疼一邊呵呵笑,“他傻乎乎地不知道躲,差點被松井一槍打死,我推他了一把,他才醒過神來把鬼子砍了。”
很快,日軍被趕出了衛城,八路軍占領了西城,國民黨軍占領了東城。住在西城的戚敬修接到八路軍膠東指揮部任命,成為東海野戰軍衛生隊四分所所長。戚敬修在走馬上任的同時,要求招收無家可歸的蘇桃為衛生所護士。
因為戰爭需要,四所搬出了城,搬去了母豬河畔。蘇桃高高興興跟著戚敬修學打針學上藥學包扎,卻遇上因負槍傷住院治療的許福良。蘇桃很開心,一邊進入護士角色,一邊積極繡制結婚用品。她在戚敬修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我們要成親了,我們本來就要成親了,等他傷好了我們就成親。”
戚敬修很難過,不是難過蘇桃要嫁人了,而是難過許福良不愿意娶蘇桃。許福良怎么也忘不了日軍少佐玩弄蘇桃身子的情景,卻又實在不忍心打破蘇桃的美夢,最終在結婚前夜逃走,卻被一直關注著他的戚敬修堵在河邊。
“你回去!她在等著你,你怎么可以就這么一走了之?”
“你別多管閑事!”
“我讓你回去!蘇桃是好姑娘,你不能負了她。”
“戚敬修,你他媽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怎么不娶她?你把她當好姑娘你娶她啊!她都讓日本人玩爛了,我老許家可丟不起這個人!”
壓低的聲音,高起來的聲音,粗啞的聲音,刻薄的聲音,沉悶的拳頭擊打在肉體上的聲音,肉體撞擊地面的聲音。暗夜無星,母豬河里的河水旁若無人地從廝打在一起翻滾在一起的兩個男人身邊流過。年輕力壯的許福良終于掙脫開戚敬修的糾纏,跌跌撞撞往河里走。他跟蘇桃從此路歸路橋歸橋,只要趟過河,他就不再是蘇桃的未婚夫,他是東海野戰軍的殺敵英雄,他將跟隨著東海野戰軍大部隊往南方打去,往北方打去,往西方打去。他是千里馬,他已經遇到了伯樂,廣闊天地任意馳騁,槍林彈雨擴疆守土,他成不了一方諸侯,他也必要成為一名將軍。
將軍!將軍!一個將軍的名字怎么可以跟妓女牽在一起?
戚敬修也有槍,成為四所所長的戚敬修有一把德國造勃朗寧手槍。戚敬修看著許福良大搖大擺地往河里走。許福良是船老大的兒子,許福良不怕水,許福良進了水就跟回了家一樣,所以許福良絕不是往河里去尋死。他還是要走!還是要走!戚敬修氣紅了眼睛,戚敬修忍不住向那個背棄了蘇桃的男人舉槍。
河水沒過男人的小腿,沒過男人的大腿,沒過男人的腰,戚敬修的槍響了,槍聲驚醒了睡在水草中的兩只鷺鷥,白色羽毛的鷺鷥長腿一彈飛進夜空,警惕的眼睛滑過水面,水面上的男人瞬間沒了影蹤。
戚敬修主動投案自首,所里的人都出動了,東海野戰軍的戰士聞訊也跑來幫忙,卻沒有在河里找到許福良的尸體。母豬河十八個奶,一丟丟進東海灣,十八個奶灣里尋不到人,應該是沖進海里了,沖進海里肯定活不了。大家都這么說的時候,戚敬修很快被判決了死刑。執行槍決的日子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沒有下雨,也沒有打雷,被戚敬修救治過的老人,被戚敬修救治過的孩子,被戚敬修救治過的婦女,被戚敬修救治過的戰士,黑壓壓圍在刑場四周。有人策劃了萬民請愿書,有人鄭重其事地將請愿書呈給了東海野戰軍支隊首長。
執行槍決的戰士幾次舉起槍,幾次卻又不得不放下來。他咬著牙,試圖用握緊拳頭來控制手臂的顫抖。他可以殺鬼子,他可以殺敵人,他卻無法對自己的恩人開槍。“孬種!不要忘了,他殺死了你的戰友!”班長擦了把淚,奪過了戰士的長槍,他對戚敬修喊:“姓戚的,你放心,老子會痛痛快快地送你歸西天,決不讓你遭第二遍罪!”
一縷南風從臉上吹過,帶來田野里小麥的清香。麥子黃了梢,麥子就要熟了,月娥月子里就可以吃上白面了。戚敬修笑,戚敬修閉上眼,閉上眼的戚敬修聽到月娥的哭聽到兒子的哭唯獨沒有聽到蘇桃的哭。
風不動,草不動,花不動,樹不動,麥浪低伏,人群啜泣,手指勾住槍栓,子彈即將出膛,槍聲一響戚敬修必死無疑。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路面動了,風動了,草動了,花動了,樹動了,麥浪直立,人群直立,土路上傳來了急切的馬蹄聲,蹄聲嘈雜若疾雨,蹄聲轟隆若驚雷,蹄聲伴隨著八路軍戰士的吶喊聲傳了過來:槍下留人!
哎喲我的老天爺!戚敬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可以不死,自己的案子竟然驚動了膠東野戰軍司令部。司令部專門為其出具了特赦令,免去了戚敬修死刑,同時免去其所長職務,要戚敬修戴罪立功繼續為革命群眾行醫問藥。老人歡呼起來,孩子歡呼起來,婦女歡呼起來,戰士歡呼起來,人人都為戚敬修大難不死興奮不已的時候,蘇桃的哭聲卻從麥地里遙遙傳來。蘇桃穿一身白粗布衣裳,頭上戴著兩朵粉色的喇叭花,坐在麥地中央,一手往麥地深處狠狠扔出一把手術刀,一手拍著大腿哭。她哭死去的爹娘,她哭死去的許福良,她哭自己丟了的清白,她哭為什么不槍斃戚敬修,槍斃了戚敬修她也就不用再活著了。
戚敬修很珍惜人民政府給予的活命機會,又活了一輩子的戚敬修兢兢業業不負眾望,很快以精湛的醫術成就了膠東赫赫有名的一代名醫,然而,他在享受榮譽帶來的快樂的同時,卻又被愛著的蘇桃日日詛咒。
蘇桃躺在鋪著白布的候診床上一邊被戚敬修耕耘一邊哼哼唧唧地罵:你殺了我丈夫,你會不得好死!你會遭報應的!蘇桃躺在鋪著白布的手術臺上一邊由戚敬修流產刮宮一邊哼哼唧唧地罵:你殺了我兒子,你會不得好死!你會遭報應的!
戚敬修果然遭了報應。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革命群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因為被人舉報作風問題,身為衛城醫院院長的戚敬修與蘇桃一起成了群眾最喜歡批斗改造的對象。蘇桃掛著牌子站在臺上挨批,戚敬修做完手術也掛著牌子站在臺上挨批,蘇桃掛著牌子游街,戚敬修做完手術也掛著牌子游街。蘇桃說,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戚敬修老老實實點頭,好,你不好過我也不好過。可當大兒子抱著血淋淋尚沒有剪掉臍帶的小兒子沖出家門,沖進看熱鬧的人群的時候,戚敬修正被逼著說出怎樣與女人通奸的事。戚敬修沒有瘋,蘇桃卻瘋了。瘋了的蘇桃只會說一句話,我要嫁人了,我要嫁人了。
戚敬修救不回產后大出血死去的月娥,也治不好瘋了的蘇桃,戚敬修自此再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