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都小小說三題

沒有人注意火紅花在泥土下的成長

從小，她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孩子，似乎從來沒引起過別人的注意。每年過了五一，音樂老師就會來各班里挑小主持人和舞蹈演員排練節目，為六一兒童節文藝匯演做準備。她也和別的同學一樣，把小手舉得高高的，小臉興奮得像一顆紅櫻桃。

但老師的目光總是如風兒，漫不經心地從她身上掠過，那種短暫的對視，像平靜的湖面上偶爾泛起的微波，只一會兒，就找不到了蹤影。

下學后，老師把挑中的同學集中起來，領到舞蹈室去排練節目，看著那一個個如花如玉的女孩子驕傲地仰著臉，像小鳥般歡呼雀躍著跟在老師身后，她的眼淚忍不住從眼眶中滾了下來。

回到家里，她從枕頭下掏出小鏡子，細細地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寬寬的方臉，塌塌的鼻梁，黑黑的膚色，像鄉下來的小妞妞。她嘆了口氣：難怪老師不挑她，就這么個長相，即使真的能站到臺上，也不過是為了映襯紅花嬌艷的綠葉，充當一個小小的配角。

可是，看到鏡子中那雙純樸而清澈得如山泉般的丹鳳眼，心底那個夢想又如風吹火焰般地燃燒起來。

那個夢想，萌芽在她五歲時的一個夏日。那天，媽媽的同事來家里做客，看到她，阿姨轉身對媽媽夸她：“你家小姑娘眉眼挺像電影《牧馬人》中的叢珊，好好培養……”

《牧馬人》這個片子，她和媽媽都看過，叢珊阿姨那雙明凈的眼眸果真和她有幾分相像。媽媽逗她：“我們丫丫是個丑小鴨，不漂亮，不過嗓子好，口才也很棒，將來當播音員或主持人吧。”

她還是第一次聽說主持人這個名詞，雖然還不懂這是干啥的，但從媽媽充滿希冀的目光中，她感得出，這是個風光體面的工作。

國慶節，媽媽陪她看電視，指著聯歡會上報幕的阿姨說：“這位阿姨就是主持人……”

看著臺上漂亮阿姨落落大方的形象，她的心怦然而動。

她開始趁父母不在家的時候，一個人對著臥室中那個大衣柜上的鏡子朗誦課文，或者學著像電視里那位漂亮的女主持人的樣子，拿起用硬紙殼卷成的話筒給自己報幕……偶爾被無意中走進屋的媽媽撞見，她的小臉便飛上兩朵粉紅的云霞，頭一低，匆匆地把“話筒”塞進口袋，轉身跑出屋去。

那個時候，她是個羞怯的女孩子，從來不敢對別人說出這個夢想，只會把它深埋在心底。她一次次地期待在學校文體活動中，能有被老師挑中當上節目主持人的機會，哪怕只能在集體舞和合唱隊中，夾在眾多的同學中間體會一下登臺亮相的快樂，她也很滿足?？墒牵瑢W習中等又相貌平平的她，總是不被老師看好，小學五年一晃而過，她一次也沒能站上舞臺……

中學時期，她依然是班里最不起眼的那個。不是她不想優秀，只是，她的能力還不夠引人注目。無論她多么努力，學習永遠都是中等居下的那一類。

她懷疑自己不是學習的料，但又不想放棄學業失去考大學的機會。聽說參加藝考的學生，文化課分數線會稍低些，她說服父母報名參加了一個藝考輔助班，學習播音主持專業。

高三那年年底，班主任問她能不能擔任主持人，主持她們班在高中生涯的最后一次元旦晚會。她驚喜得跳了起來：“當然可以！”

為了主持好那場晚會，她足足花了一周的課余時間做準備。晚會很成功，她也付出了代價——為了追求晚會主持人的標準形象和風格，盡管室內沒有暖氣，她依然穿著租來的晚禮服微笑著走上舞臺。報節目的人少，怕冷場，她便頻頻更換服裝客串起男女詩朗誦和女生小合唱。晚上回家，又冷又累的她發起低燒。串臺詞、排練節目，也花了她不少復習時間，結果一周后的階段測評，她有兩門主課都開了紅燈。

有人笑她傻：“馬上就高考了，別人都不想接主持節目的任務，就你缺心眼……”

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淚水在眼眶里打起轉兒來，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流出來。

她繼續課余時間堅持去上藝考輔導班，希望考上北京廣播學院，有一天能走上真正的舞臺，主持一場聲勢浩大的文藝晚會。

可惜，時運不濟，最終她高考失利。她覺得自己已很盡力了，卻如此失敗，她愈發相信自己不是學習的料。兩個月后，她拒絕了母親讓她復讀的請求，背起行囊加入了南下打工的行列。

她應聘到一家電子器材公司當了名質檢員，業余時間，她和工友一起，將時間打發在逛街、織毛衣、聊QQ、看大片。但不知為什么，外表熱鬧，內心并不快樂。隱隱感到，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春節回家，她給媽媽說了她的迷茫和空虛，媽媽給她講了一個故事……那晚，伴著新年的鞭炮聲，她想了很多很多。

之后的幾天，她買齊了播音與主持專業的自學考試教材，決定業余時間攻下來。

六年后，已25歲的她終于獲取自學考試播音專業的本科文憑。曾經上臺主持節目的夢想，更加清晰而迫切地涌上心頭。當同齡女孩子忙著戀愛和結婚的時候，她買來大量文藝晚會的錄像帶，一盤盤地琢磨主持人風格迥異的形象與串詞，偶爾，她會牛刀小試地擔任企業文體活動的節目主持人，并找人錄下自己主持的全過程，回去放映出來自己給自己挑毛病。

28歲那年，一個偶然機會，得知家鄉電視臺正在公開招聘社會訪談節目主持人，她果斷地辭去質檢員的工作，返回小城參加應聘。

參加應聘的人很多，從年齡和相貌上來看，她顯然不占優勢，但是，與那些應屆生相比，多年在社會中打拼的經驗，讓她的言談舉止更添了幾分成熟而不失優雅的韻味。她個性化的主持風格，理智又不乏親切的提問，給評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兩天后，在家陪母親做飯的她收到了電視臺錄用的電話……那晚，她和母親相擁在一起，喜極而泣。

一年后，已成為電視臺骨干人員的她，在主持一個青年勵志話題的社會節目當中，動情地向大家談起那年春節母親給她講的故事：巴西有一種植物名叫“火紅花”，最初的形態是卑微地長在泥土里，弱小得幾乎難以被人發現。整個春天，當別的花草樹木都在蓬勃生長的時候，它露在地面上的模樣仍是像拇指般小而丑的苗兒。沒有人注意到，這株不起眼的植物一直在黝黑的土中讓自己的根部生長。之后的八個月，它的根能長得像大樹那么粗壯。到了十月，它便會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天擴展好幾米。短短的幾天，它的枝葉便把一畝地長滿，開出一大片耀眼的紅花……那晚，伴著新年的鞭炮聲，母親送給她的祝福便是——做一株火紅花吧，在泥土里不聲不響地成長根基，當你的根基遠遠超過別人之刻，便是將要見證奇跡之時！

人人都覺得她創造了丑小鴨變成美天鵝的“神話”，但是，又有多少人注意到她在變成“美天鵝”之前那些不為眾人所知的艱辛。正如火紅花的成長，那些深埋在泥土中悄悄長大的根，強壯得已遠遠超過人們的想象，靠著這些默默積攢起的能量，火紅花才得以在生命最燦爛的季節里長成花中之冠！

把愛寫在手心里

娶了她沒多久，他便在生活的瑣事中感到了諸多的不便。

他上班走得急，剛下樓就發現忘了帶家門和自行車鑰匙，折身回來敲門，任他把門敲得山響，她都沒有反應。他在門外能清晰地聽到她在屋里緩緩走動的腳步，她卻聽不到他把鄰居都驚動出來的敲門聲；她去買東西，聽不清價格，就在一邊等著，等商販不忙了再小心翼翼地請他們給她寫下來，或者打著手勢告訴她價錢。她去買什么東西花的時間都比別人多；那時家里還沒手機，雖然有電話，但是她無法聽，有人找他們，電話打到家里，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她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書，絲毫沒有覺察；他拉她散步，看到別的夫妻邊走邊有說有笑的輕松愉快，他給她說話卻得掏出紙和筆來寫……

不方便的地方多了，他心里多少就有些不快。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是不想去找什么紙筆費半天勁寫下來告訴她的。有時急了就大聲地對她說，希望這樣她能聽明白。她卻以為他發火了，禁不住淚水漣漣，傷心得吃不下飯。

很長一段時間，他不知道怎么與她溝通才好，畢竟有些時候是不太方便找來紙、筆把話寫出來的。但是有些話不告訴她，讓她感到受了冷落。她的心里便會有陰影。她的笑容是那么燦爛，當初就是她那純潔無邪的笑容打動了他的心，讓他決定做她的愛人，用一生的耐心和愛心呵護很小就不幸失去聽力的她。

那晚，他又拉著她的手一起去散步?；椟S的路燈下，晚風扯著她的長裙，撩著她美麗的卷發，也牽動了他無限的惜憫。這么美麗的安琪兒，上帝怎么舍得讓她聾了呢？一定是上帝喝醉了！他很想跟她隨便聊點什么，習慣性地摸出紙和筆來，想寫些溫馨的知心話，卻發現手中的筆居然不下水了。

他用力地甩了甩，還是不行。他尷尬地對她笑笑，把心里要說的話壓了下去。她眨著美麗的大眼睛沖他笑著攤開手心，慢慢地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什么話呢？寫在我的掌心上好嗎？”

他迷惑地看著她，心里納悶，沒有水了，怎么寫？一向冰雪聰明的她今天怎么糊涂了？

她拉過他的手，伸出食指在他的手心一筆一畫地慢慢寫出了一個字。她寫的時候，他盯著她食指，雖然沒有留下墨跡，但他看出來了，她在他掌心上寫的是一個“愛”字。

她頑皮地扭著頭問：“明白了吧？”

他笑著點點頭。

他拉過她的左手放在自己左手掌上，學著她剛才的樣子，伸出右手食指在她的手心一筆一畫地寫了個字，剛寫完，她就讀了出來——“愛”。

他笑著繼續寫了起來，“嫁給我，你開心嗎？”

她露出了他熟悉的笑臉，慢慢地卻又清晰地回答：“開心！”

他又一筆一畫地寫：“今天我很高興，因為我找到了另一種與你愉快溝通的方式?！?/p>

她笑著用力地點點頭。

他繼續加快了“筆”的速度：“科技發展了，溝通的方式將會更多。我們的心靈離得會更近。”

她含著笑說：“是的。聽說大城市的聾人已用上了手機收發短信，而且還會用電腦在網絡上跟健聽人溝通呢。”

他點點頭，接著在她的手心上寫著：“以后，我也要讓你早點用上，找到和我更多的溝通方式。”

她的眼里有波痕滾過，在月光下閃著銀光落在他的手背。他的心一緊，急忙寫道：“怎么哭了？你別流淚啊，我心疼……”

她抽出手來擦了擦眼睛，挽著他的手臂向前走去……

十多年歲月的風吹過，他和她都有了各自的手機和電腦，溝通的方式正如當年的期望多了起來。但她和他都忘記不了，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寫在彼此手心里的“愛”字。

或許，正是因為那個已刻入彼此心靈中的“愛”，讓他坦然地走出煙火紅塵里的各種紛擾，在之后的相處中，用食指當筆，愉悅地與她攜手漫步在每一個月朗星稀的美麗夜晚，旁若無人地一路傾訴著一生也說不完的愛意。

夢想從來不卑微

他的噩夢是從三歲那年開始的。

那天，母親終于從親友們“貴人行遲”的安慰聲中省悟過來。抱著渾身癱軟的他坐上火車直奔省城的兒科醫院。大夫無情的診斷打碎了母親最后一絲希望：“重度腦癱，像這種情況目前尚無康復的前例。”母親抱著他，哭了個天昏地暗。

丈夫說：“把他送福利院吧，我們再生一個?！彼灰?，為此丈夫和她翻了臉，一紙離婚證，從此與她成了陌路。

為了照顧他的生活，并有足夠時間帶他看病，母親辭去了工作，帶他住進了福利院。好心的院長在福利院后勤部給她安排了份洗衣做飯的工作，讓她得以邊工作邊照顧他。

八歲那年，他終于站了起來，但他的四肢并不聽從大腦的指揮：他的十指痙攣地扭曲著不能并攏，腿也笨拙得邁不出直線，用“張牙舞爪”來形容他走路的樣子，倒真有些生動形象……雖然走路的樣子不雅觀，但總算能獨自站立行走了，母親多少感到一絲欣慰。只是，他的情況太特殊，盡管早已過了上學的年齡，卻沒有一家學校愿意接收。

母親找來別的小孩子用過的小學課本，用有限的文化教他學習拼音和漢字。他歪著臉袋口齒不清地叫她：“老——師——”她看著他明亮的眼眸，笑成了一朵花，轉過身，卻飛速地用手背擦去眼角溢出來的淚花。

18歲那年，縣殘聯推薦他和另外幾位重度殘疾人參加市殘聯舉辦的殘疾人職業技能培訓班。到校報到的那天，一位老師正在電腦上熟悉地操作平面設計的軟件，首次接觸電腦的他，一下子被電腦中變幻莫測又精美異常的圖案迷住了。

他決心攻下軟件知識，便報名參加了電腦初級班的學習。教室里，輔導他的老師甚至有些不忍心看他，因為他的雙手嚴重扭曲，每在電腦上敲打一個字，全身都要跟著一起使勁。嘗試了多次，他依然不能像常人一樣將十指準確地放在鍵盤上完成盲打的訓練，他只好用兩個大拇指輪流著擊打鍵盤，艱難地完成了打字的訓練。

電腦班結業后，他開始想辦法用有限的電腦知識找工作，但是，面對他這樣一個路都走不穩，手指也不靈活的重殘者，沒有單位敢接收。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唇上已長出細密的“絨毛”，卻仍然需要頭發已變得花白的母親在福利院給人洗衣做飯賺到的幾百元工資生存，他恨自己沒用，拖累了母親。

他想死，母親說：“我現在除了你，什么也沒有了，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彼赣H的手，號啕大哭。

哭過后，他做出了一個決定：“既然沒人要咱，咱就自個兒給自個兒打工?！?/p>

母親嚇了一跳，摸了摸他的頭，不是發燒了吧？

他忍著淚，拼命調整好不聽話的表情肌，給了母親一個微笑……

捧起一位好心人送的《photoshopCS教材》，他在別人淘汰下來的電腦上一點點地摸索。

一年后，他已能用“二指禪”熟練地在電腦上設計各類平面廣告，他對設計近乎癡迷的熱愛打動了每一位認識他的人。母親也動心了——也許行動不便的他真的適合走這條路呢。

在母親拼盡全力的努力和社會上幾位愛心人士的幫助下，一家小小的廣告公司成立了。他是老板，也是員工。不懂電腦的母親，是他的業務聯系人，同時也是他的保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在這間租來的民房改造成的小公司中，臨街的那間“門面房”就是他的“經理辦公室”，里面的一間是他和母親的臥室兼廚房。

身體的殘障加上他與社會接觸面的局限，生意很冷清，常來光臨的客戶多是周圍了解并同情他們母子生活的居民。

空閑時候，他最喜歡的事便是和母親一起憧憬未來：他的業務在不斷發展，有足夠的財力雇用多名員工將公司做強做大；一位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在人生路上成為他的伴侶，帶著對他的理解和愛，輔助他成就更大的事業，他們將買下一套不大也不小的房子容納他們純美的愛情；母親終于苦盡甘來，憑著他打下的家產，像城市里那些有錢的貴婦人一樣，穿著漂亮時尚的衣裳，戴著珠寶項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買什么，都買得起……

母親疼愛地看著他，笑而不語。曾經，她以為他能走路、能自己吃飯、能依靠她微薄的薪水生存下去，她便已感到欣慰。不承想，他居然能用這么嚴重的殘疾之軀，走上自強自立的路。在母親心中，無論他是怎樣的殘疾，他都是她心里最棒的孩子。

兩年后，他的業務水平日漸完善，但生意仍然時好時差，生活僅夠維持樸素的日常生活，妻子和房子，對目前的他來說，是個遙遠的夢想。

在這個流光溢彩的城市中，他們無疑是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重度的身體殘障更是給他的生活刻上了卑微的烙印。但是，這個世界有卑微的人，卻從來沒有卑微的夢想。每一個不同尋常的夢想，都有著不為常人所知的力量，給不如意的現實生活帶來無窮的希望。

或許，他的夢想只能停留在幻想的美好世界中，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因為正是那些可能一生也實現不了的夢想，才讓他有了拼搏的力量，帶著回報母愛的心愿，一步一步艱難卻執著地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