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秋水向北流

朋友蔣海平，一個先天性小兒麻痹患者。但這并不影響他的智商。他精靈著呢。

蔣海平目前已經四十好幾人了，還是孑然一身。想想也是，有誰愿意找下他這個瘸子相伴終身呢？但這不等于他沒有女人，女人多的是。蔣海平在鎮上開著一間小小的門診，一年下來也能掙個三萬五萬的。那些女人為了圖他的錢。

想當年，蔣海平的父母并不寄予他多大的希望，因此一開始，是想讓他學個釘鞋匠什么的，混碗飯吃。可這小子不聽老子娘的勸告，偷偷學起了醫學。后來還真就看好了幾個人的病，什么肺心病、高血壓，還有痱子、瘤子、淋病、梅毒等等疑難雜癥，他都看。后來，他竟然在我們這片地方小有名氣。有一次他與我閑聊，他說，其實他并不喜歡做醫生，他真正喜歡的是文學。他想當一個作家。我說，做醫生也不錯啊，既治病救人，又掙錢不少，有什么不好？

可是后來，我的這個朋友竟然真的做起了小說。他還常常不厭其煩地拿過來讓我幫著他看。

說老實話，他的小說實在不敢恭維，我就勸他，你還是把自己那間門診打理好吧，一年下來賺那么多錢，去搞什么文學？你現在的日子，花天酒地的，好多人羨慕著呢。蔣海平慨嘆說，伯牙遇子期，難得遇知音啊。說畢，他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沒隔幾個月，蔣海平又來找我。這一次他帶來了厚厚的一大沓子稿紙。他說，老兄，這回你一定要犧牲一點寶貴的時間，幫我好好看看了，少些批評，多點鼓勵，更不要打擊一個文學青年的熱情。我說，看是自然的，可你這家伙大言不慚還文學青年呢，都快五十歲的人了，也不臉燒啊？我半開玩笑地擂了他一拳頭。不料這一拳太重了，他一下蹲坐在地上好久都沒換過氣來。我當時嚇一跳。稍時覺得沒啥問題，才又重新看了一眼我這位友人蔣海平：他個子也就一米三的樣子，體重不過八十來斤，蹲在地上像一口倒扣的破鍋。只是那一雙眼睛，還閃著些靈性的光芒。我說對不起，急忙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

蔣海平大約是想讓我當面給他看這小說，就坐在了一把凳子上，兩手來回地搓搓著，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說，這些天家里的事情七七八八的很忙，還是等我忙過這陣心態平靜下來，再為你看吧。蔣海平依依不舍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心想這個蔣海平放著好好的醫生不做，怎么也想起了去寫小說這碼事？文學難道真有如此魔力？

后來，我還是把為蔣海平看小說這件事給忘在腦后了，一來生活這臺機器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自然我不會例外;二來大概與他曾經寫下的那些東西給我的印象不是很好分不開。直到一天，是年前的那段日子，妻子用電視劇里日本太君的口氣嚷著，說快把你的那些破爛玩意兒該收容的收容，該流放的流放，統統都死啦死啦地開路掉，騰開地方好讓大家過年啦。我在收拾自己的書籍和稿子的時候，才又發現了蔣海平的小說。

我的心里蕩過了一絲愧疚，覺得有些對不起朋友。那份稿子的上邊早已經落了厚厚的塵土?；叵脒@個蔣海平，已經有近一年時間沒有再來打攪我了，自己竟然沒有感到些寂寞。這難道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莫非我也是那種以貌取人歧視弱者的小人？非也。但事實就是事實，現實就是這樣。大家都像一條貪婪的鱷魚，在拼命吞噬著現實這一汪大海里的生物，以此來填充自己饑餓的肚子，咸也好苦也罷，總之是，都忙啊。

我輕輕彈掉了落在稿紙上的塵土，一個平庸的小說題目映入我的眼簾：《生命在一盞燈下隕落》，作者：蔣海平。我讀了兩頁后，覺得這回蔣海平文字寫得還算流暢，于是就耐著性子接著往下看去。

這個時候，剛進入夜里，距離天明還很遼遠。我蜷縮在燈下，寫著這些潮濕的文字，有點懺悔的意思。我不知道，那個孤寂憂郁的野鬼，今天還會不會如期而至？最近的一段日子，我的心里老是如此。

我匍匐在自己屋里一面書桌上。這間小屋，如果是在白天，完全可以去到一處高丘上看到它。它其實被茂密的胡楊林環抱著?？涩F在是黑夜，黑夜里它就只有被黑暗裹了去的遭遇，連同我和我的思緒一起。

好在還有一盞象征著光明和希望的白熾燈，一直忠實地陪伴著我，照著我有些發抖的手指，去寫下這些懺悔的文字。

我為什么要懺悔？你們不知道的。我必須懺悔，為了撫慰我卑微的靈魂，和償還那個被我用高超醫術殺害的逝者。我知道，這樣去做，也依然是難以彌補我所犯下的罪過，可我還是要這樣去做，仿佛這樣做了，就會把我過去所犯下的一切罪過都推托給這些潮濕的文字去承載似的。我在這盞燈下寫著，拼命地涂鴉。然后，再源源不斷地送去你們的身邊，企求你們的批閱和審判，或許能換回些你們的同情，以原諒我的所作所為。

那是一個狂風暴雪肆虐的夜，塞北蒼茫的大地，仿佛一夜之間就被一張偌大的白色被子覆蓋了去。那一夜，我接到一個電話，在這個電話里醫院領導向我下達了一項任務：要我次日隨縣里的一個臨時組織，趕赴岱岳古城以西蟄伏在大山腹地的姜家窯子村參加“農技、醫療、文化”三下鄉活動。我當時興奮極了，一夜未眠，因為那里是我的家鄉。我已經有十幾年時間沒有回過自己的家鄉了，也不知道現在那里的鄉親們過得怎么樣？

從縣城出來，走幾十里公路，就進入岱岳古鎮了?？汕巴魃浇腋G子村的路，卻還是當年的那種土沙子路。一夜風雪，車子行駛在這樣的路上已經令司機師傅難以去辨別出路的指向在什么地方了。車子顛簸著緩緩前行，我們的心情糟糕透頂了，心想現在的某些領導真是隨心所欲，實施“農技、醫療、文化”三下鄉活動，本來是件可以造福老百姓的好事，可他們卻偏偏選擇這樣糟糕的日子，好事難辦好，下屬紛紛抱怨這難道不是官僚主義？

我沒有去想這些，現實中不如意的事情多的是，不容你去分配更多的精力杞人憂天。所幸的是，這次領導安排了醫院護士小陶和我一同前往，在壞心情不斷襲擾的同時，有小陶相伴我的左右，同甘共苦。當時竟然令我暗暗產生了“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想法，這想法很管用，它可使我身處這種惡劣的環境，卻把注意力往“石榴”那方面分散，這就夠了。

小陶家庭富足，大學畢業分配到醫院工作已經兩年了。高挑個兒，陳慧琳的臉型，平素工作時看不到任何煩惱寫在她的臉上，即使今天這樣的處境，略有怨懟也是那樣的溫順好看。我用視線的余光不時瞄著她，心里對這次院領導的無意安排竟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感激。

一路之上，我們的心情都被這種惡劣天氣搞得很不開心。這次與我和小陶同屬于活動成員的，還有農機、畜牧和文化部門的其他六位同志，活動臨時負責人是縣政府辦的一位馬副主任。來自縣文化館的劉干事突然提了個建議，他說何不利用這無聊時光大家講講故事。

我知道，這確實是個打發時間的好法子。有次我們醫院組織醫師去省城學習，路上就用這種辦法消磨時光。時間過得快，很開心的。

劉干事還說，不會講故事的也可以唱歌來頂替。他看了一眼坐在我身邊的小陶，說女士優先。

小陶咯咯笑著說，我不會講，也不會唱。

縣政府辦的馬副主任說那不行，男女平等，我們就在這次活動的任何環節把它體現出來。

小陶無法再推辭，就勇敢地唱了一首“山路十八彎”。歌聲悠揚，高音甜潤，還沒等尾音落定，劉干事就率先拍起了巴掌。

好——

接下來其他幾人輪流著都講了一些葷故事。畜牧局的一位中年女技師實在聽不下去，說我倒無所謂，車上有小姑娘呢，你們注意點環境衛生好不好？女技師就回頭看著同行的老王，說讓老王來一個？別看老王平時少言寡語，他肚子里的故事可多著呢，怎么樣？大家歡迎。

一車炒豆子似的呱唧聲過后，老王挺了挺胸腰，咳嗽了幾下，說，好吧，就給大家講一個嚴肅的吧。

這老王講的是一個文革期間的故事。說的是他們家鄉王家洼，有一個叫王直筒子的后生，時任村大隊主任。這年年終，王家洼村被公社評上了先進，王主任自然要去參加由鄉里帶隊去縣上領獎的頒獎大會。大會組織得很隆重，張燈結彩，語錄標語貼得滿滿當當。開幕時，主持人先喊起立，唱《東方紅》。王直筒子雖說當了十幾年的村干部，可他從來都沒被評過什么先進，參加縣里如此隆重的盛會更是第一次。于是他就隨了大伙認真地唱起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一曲結束，主持人又宣布，唱《國際歌》。王直筒子隨了大家繼續唱，嗓子洪亮，氣宇昂揚?！捌饋眇嚭黄鹊呐`，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這一回，王直筒子唱著唱著，聲音低了下來。只有小學文化的王直筒子，平素竟然有一個愛好剖析文字的怪毛病。比如有次上邊來了一位視察鄉村工作的領導，面對一條大河發了句感慨：“一江春水向東流！”可這陪同的王直筒子卻突然從背后站出來糾正說：“領導不對，是一河秋水向北流。”在場的人立即嘩然大笑，鬧得那領導一臉尷尬，很不高興。那時候，倒也確實是秋天，他們村的這條河，自從王直筒子光屁股的時候就一直向北嘩啦流著。今天，這個王直筒子隨了大家唱著這兩首氣壯山河的歌，他怎么唱都覺得很矛盾。王直筒子心想：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又怎么會冒出“大救星”呢？這難道不矛盾？可當時那陣勢王直筒子不敢有丁點其他想法。他糊涂領了獎，回到家里，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天他終于拿定主意到公社找到了社主任。王直筒子說，主任，我是黨員，我有一個疑問能不能向組織提出來？主任說當然可以。王直筒子就一五一十把自己認為那兩首歌存在矛盾的看法說了出來。主任霎時暴跳如雷，說你王直筒子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歌就是那歌，上邊怎么唱下邊就怎么唱，中央省里開會都這么安排，縣里當然也是這樣！后來，那個王直筒子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十五年。再后來，從監獄里放出來后，王直筒子已經徹底瘋了，竟然死在一個冰冷冬天的水庫邊上。

這故事不好，我覺得聽著怎么這么難受。

我第一個對畜牧局老王的故事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縣政府辦的馬副主任也說，是啊，老王，大家一塊兒娛樂，你怎么可以講個反動故事啊？要在當年，就這一個故事，反映上去足可以下你十年八年的大獄，就像那個王直筒子的下場一樣。你信不信？

老王說，我當然信，何止十年八年，夠得上槍斃了。好在當今言論自由。

另一位從農機局來的男同志卻說，我倒是覺得王直筒子這人性情耿直，其實那兩首歌放到一起唱，老王剛才講那故事我才琢磨著確實前后矛盾，可這個王直筒子早在文革時期就敢去挑毛病，頗有些膽識，值得欽佩。

馬副主任說，好了打住，我們都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歷史學家，莫談國事，更沒有精力去評價歷史，都把我們各自的本職工作做好了，就是好同志。

這時候，我們都沉默地朝車窗外面看去。

已到近午時分。只有距縣城五十公里的姜家窯子，真如小陶所唱的那歌“山路十八彎”。姜家窯子，我的故鄉，如今她依然是這樣路途遙遠，舉步維艱。我想起了幺叔。如今在姜家窯子這個生我養我的鬼地方，也就剩下幺叔一家是我的嫡系親人了。

大約過午，我們終于到達了姜家窯子村。此時村里的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馬副主任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雪已經停息，但風卻似乎更加威猛無比，地皮上的雪末就像在江面上浮游的浪花泡沫，周遭裹挾著艱難前行的我們。

見過了村里的干部，他們說午飯早準備好了，鹽煎羊肉泡糕。馬副主任說不忙吃飯，先舉行一個儀式吧。大家都往村辦公室的里屋鉆，說這破路，偏偏又遇上這樣的鬼天氣。搓手頓腳的聲音此起彼伏。村干部們都一臉的愧疚，不好說什么。

馬副主任又在麥克風上講了一席話，通知全村的村民都到街上參加“三下鄉”活動啟動儀式，內容有文藝義演、義務診斷和農業科技咨詢等。

馬副主任話講得很動情，常年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人水平就是不一般。大家一定都這樣想。然而我卻聽到他的聲音像村莊午飯時煙囪里冒出的輕煙，在姜家窯子的上空飄過去一縷，又飄過去一縷。姜家窯子村人有午休的習慣，何況是這樣冰天雪地的日子，因此沒有多少人愿意去街上看什么義演，啟動儀式自然草草了事。

吃過了家鄉特產的鹽煎羊肉泡糕。一起吃飯的大伙竟然都不知道我就是土生土長的姜家窯子村人。我沒有聲張這些，始終都沒有。這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他破衣濫衫的母親不去相認一樣，面子上難堪。當年去醫院報到同事們相互作自我介紹時，那個姓劉的大夫說他是大連市區人。最次了何醫師也是大同市人。人家都夸夸其談，那是資本。我呢，我只說自己是本地人，從未說起過自己是這個姜家窯子什么的土坷垃出身，怕丟人不是。好在我十五歲那年就隨父母進了城里，現在村里已經沒有幾人能夠認出我了。

在大伙兒擠到辦公室不大的一方土炕上玩起了捉幺和下象棋的時候，我看到小陶獨自立在窗前，她很無聊地玩著披在胸前的長發。我過去說，這里有我的個親戚，現在反正沒事，你可以陪我去看看他好嗎？

小陶說，難得清閑，也好，順便領略一下姜家窯子人的生活情趣。

我心里說，還有什么情趣可言，溫飽都不濟的父老鄉親，日子難熬啊。可我的面上卻只是笑了笑，沉默不語。

幺叔依然住在當年的那幾間土窯洞里?，F如今，幺叔兩兒子一個考去一所大專院校讀書，另一個外出打工去了。他們膝下沒有女兒，家里也就只剩下兩個老人，像一對守巢的老雞。

我和小陶說，走得匆忙，也沒給他們帶點什么東西。

現在誰還帶著東西看親戚，小陶說，給錢什么都有了。

說得也是。

小陶說話很隨意，她看著我的目光深不可測。我從未見過如此黝黑的眸子。她沒有過分輕慢的舉止，甚至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卻周身無處不妖艷。我終于明白，女子的美麗不是來自面容，也不僅僅來自舉止，而是來自眼神。有多少靈氣在雙眸中凝聚，她就有多少嬌媚。

我想，我是徹底地喜歡上這個小陶了。

我去看幺叔，還不就是為了能夠和小陶單獨在一起？幺叔說，二子這孩子總是說學校里錢不夠用，叔無能啊。我很慷慨地在小陶面前給幺叔甩下幾張老人頭，弄得衣服臃腫的幺嬸戰戰兢兢，直在我面前夸小陶說，你媳婦好年輕啊，真俊呢。

小陶用眼脧著我，卻并沒有去糾正什么。幺叔的那屋子實在沒有我們容身的地方，最多也就幾分鐘時間，我們借故就出來了。

你占我便宜！小陶忿忿不平。她輕輕用手捶著我的肩膀，目光里沒有了剛才無比旖旎的春色，甚至連平時的一絲羞澀也沒有了，只剩下滿臉的抱怨。風雪之中，她故意離得我很遠。我說，對不起，他們都是鄉下人。

“三下鄉”活動進行到第二天的時候，天氣好了起來，風停了，陽光暖融融地開始融化地上的積雪。姜家窯子人也開始在這樣的好日子里出來活動起筋骨。文化館的在街上搭起一個臨時戲臺，沒有音響設備，他們唱得更加賣勁。農機局的在向村民們發放宣傳資料，有旱地耕作技術要點和農機具保養與維修等等。

我與小陶把從醫院帶來的簡單器械藥物鼓搗一番，從村辦搬出兩把桌椅，這就算是一個臨時的“診所”了。前來看病的鄉親絡繹不絕。望、聞、問、切，為他們一個個把脈，污跡斑斑又臃腫的棉衣解開紐扣，肋條分明的肌膚上還殘存著汗流淌過的痕跡。

我沒有更多的去同情他們。我的家鄉父老就是這樣。我早知道這些。生老病死再正常不過。打擺子發高燒拉痢疾這些小毛病抗一抗也就過去了。除非把身子打倒，不然他們是連一片索密痛也不花錢去買的。

我與小陶手忙腳亂地為村民診治，還把所帶有限的藥物一一發放給他們。這時一個小姑娘擠過來，竟然雙膝跪在了泥濘的雪地之上，面對著我和小陶哭述起來，叔，姨，我爹都病了一個月了，你們快去救救他吧。我回頭問了一下村主任，村主任說，姜四的病，怕是沒得救了。

什么??？我問。

村主任說，誰能知道，聽說他就叫著肚子疼，一刻不停地疼。

我把那小姑娘好生安撫了一頓，說我們中午一定會去給她爹看的。我們在這里搞活動，不就是為了給老百姓治病的嗎。我自信自己的醫術還能夠醫治些一般的病痛。我知道，鄉下人都把病癥籠統地叫作頭疼、肚子痛和腿痛，也許所謂的肚子痛，是鬧蛔蟲或者急性腸梗阻什么的，這樣的病癥根除起來并不算太難。我又要刻意在小陶面前賣弄自己了。

姜四住在姜家窯子村的最北端，小陶自然得同我一起去這個姜四家。她現在是我實際意義的助手，可在村里人的眼里，她卻更像我的妻子。

后悔和你一起來。

小陶不知什么時候這樣對我說過。我給了她個壞笑說，事已至此，生米做成熟飯了。

小陶似乎還揚起了她的小拳頭，但沒有落下來。

姜四的病情比我事先想象的要糟糕許多。反復診斷，我初步給他確定為闌尾炎合并性破裂，且還伴有腹水并發癥，需要進一步診斷和及時手術切除。可這些都得去大醫院才能夠完成。看來姜四已經來不及了。他滿地打滾兒，頭上的汗珠豆粒那么大。

我囑咐小陶趕快給他注射控制疼痛的針劑，自己急忙去找馬副主任看看能否讓活動車把這個病人往鎮衛生院送一下。

馬副主任只一句話，路上小心點。

不錯，連續幾天大雪，雖然現在天已經放晴了，可路上的積雪依然很厚，而且少有車輛通過。姜家窯子距最近的岱岳鎮也有二十余里路，山路本來就崎嶇，坑坑洼洼的，再加上雪，車行進在上面就像蝸牛爬行。挺懸。

下午，我們終于到達了岱岳鎮衛生院。院里有兩位醫生曾經和我一塊兒參加過赴省城的學習，自然是簡短的招呼過后，一同與我為姜四會診。結果出來了，確實是闌尾炎合并性破裂，失血并腹水已到中度，必須馬上手術，不然，人就沒指望了。

一切準備就緒。無影燈呢？我問。

一位醫生說，鎮衛生院財政吃緊，從來沒有購買過什么無影燈此類設備，一般手術只在一盞瓦數較大的白熾燈下實施。

別無選擇，只能這樣了。全麻，開腹，止血……我的手有些發抖。因為是在一盞燈下手術，無論我怎樣去調換手的角度，都會有一個龐大的陰影在需要施術的手術刀旁逗留，像一個可怕的惡魔，在嘲笑作弄著我。我的汗滴下來，小陶用毛巾幫我擦過。又下來，再擦過。這是我從醫以來最艱難的一次手術，不管我有多么高超的手術技法，可姜四的病灶位置卻就是難以準確地找到……

下午四點五十八分，再差兩分鐘就是整五點了。姜四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永遠拋下他的家人和這個世界，走了。

我無顏再面對姜家窯子的江東父老，再沒有任何勇氣去為患者治病，也更沒有底氣去追求美麗溫柔的小陶了。

那次活動過后，我因這起醫療事故被醫院書面提出批評。然而我的內心卻無法原諒自己，決然從醫院徹底辭去公職，事后選擇了一片生長著茂密胡楊林的地方建起了一間簡陋的小屋。

我需要懺悔，那個小姑娘跪地求救的影子總是揮之不去。姜四，他或許正是我的一個本家堂哥。是我，是的，是我親手斷送了他的性命。

這個時候剛進入夜里，我蜷縮在燈下，寫著這些潮濕的文字。我有時不禁抱有推卸責任地去想，一盞燈與無影燈之間竟然潛藏著生與死的玄機？萬事成于一念也毀于一念。假如我沒去理會什么小姑娘的跪地求救，就盡可以仍然堂堂正正穿著白大褂當我的醫生;假如我只是敷衍一下，姜四會自然病故，那我也會明哲保身，小陶與我的后半截故事也會不斷續寫。然而，我是醫生，在病人最需要救助的關鍵時刻，我沒有理由退卻。

姜四死于一盞燈下，一切責任就由我這個不稱職的醫生全部來承擔吧。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很快就用自己的積蓄為那家衛生院捐贈了一臺無影燈。我不希望悲劇再次發生，當病人需要手術的時候，手術刀下千萬不要再出現可怕的陰影了。

我還為姜四的閨女繳納了四年的學費?，F在她已經是一名大學生了。

我偶爾也再回到以前工作的醫院門口去站上一會兒，不經意間，我希望會看到進進出出的人里出現小陶。她現在比以前胖多了。聽說她的對象是一個局長的公子。她是做起衣食無憂的闊太太了。這樣現實。人就得現實一點。

許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獨自坐在一間小屋子里竟然會寫下這些文字。我發現自己依然懺悔得不夠老實，只不過是在講述一個故事罷了。

我又要去重新生活了。一位好友約我去做醫療器械的生意。他說現在的人，心臟多數不好，需要搭橋和支架的人太多太多。

我想，我應該在要走之前，把過去的那段往事再梳理一下，這就像一個人死了，必須要入土為安一樣。時間在一天天死亡，我把它們的尸骨揀出一些來。我得讓它們安息。報社有我的一個朋友，我要將這些文字拿出去發表，這樣，故事找到了去處，在我的心里也就會逐漸淡忘，直到忘卻得不復存在了。

“好！”我脫口而出說了一個好字。

妻子說好什么好？要你收拾你那些破爛玩意兒，你卻一個上午都愣在那里，愣什么呢？午飯都早做好了，快去侍候腦袋瓜吧。

妻子顯然有些生我的氣了。她把桌上亂擺放的那些我的書稿用手劃拉了幾下，劃拉出些情緒來。完畢她就嘟嘟囔囔回屋去了。

吃午飯的時候，我和妻子說起了這個蔣海平。我說沒想到啊，這家伙還真是有點文學才華，雖然他在自己的小說里把那個醫生寫得神秘兮兮的，還有就是，他小說的主題仿佛涉及了象征意味，雖然略顯單薄了些。甚至還影射著什么。是什么呢？一時想不好。這就叫初生牛犢不怕虎。狗日的蔣海平。

妻子說，你說這些我不懂，我就知道人家蔣海平的小門診開得挺熱火的，一個殘疾人，能干到這份兒上，不簡單了。

蔣海平的小說雖還不夠成熟，但卻有著一股文人需要具備的內力：文象清，文脈正，文理通，還有一股天真的風骨和直抒的膽魄，僅此就不一般，很值得鼓勵。又隔了一段時間，我還是給他推薦到了一份雜志去發表，那里有我的一個編輯朋友。大約月余，樣刊很快寄回來，我翻著還帶有油墨香味的雜志，蔣海平小說的題目整整占去了一個頁碼，而且位置放得也比較顯眼。我很為他高興。

一天，我專程去給他送那份刊有他小說的雜志，我想他看到了一定會高興得蹦起來。出乎我預料的是，他開在鎮上的那個小門診，如今早成了一家專門賣土產日雜的門市部了。再細一打聽，才知道這個蔣海平把門診開到縣里。哈哈，看不出來，這家伙還真是越玩越大了，一個身有殘疾靠自學起家的土坷垃醫生，敢把自己的醫院開到縣里去？我立馬打道往縣里趕。一路上我都琢磨不透這個蔣海平。這世界真是太奇妙，蔣海平真是個有膽魄的哥們。

大約找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左右，我才找到那家“蔣海平門診”。門診開在了縣里最繁華的十字街頭，有三大間的樣子。我仔細在門外端詳并故意停留了一會兒?！笆Y海平門診”的門臉很是氣派，高大的落地玻璃櫥窗上，裝飾了比較新穎而又老套的廣告字樣。所謂新穎，只是手法和色彩上花哨了些，而老套的內容，大約就是那些在任何一家醫院都司空見慣的：專家坐診、祖傳秘方、救死扶傷、治病救人等等之類。

蔣海平很忙，前來他的門診瞧病的人還真是不少，一撥一撥地排著隊。看到我來了，蔣海平謙然點了個頭。他已經磨練得蠻像是個醫生了。我還看到有幾個身著白大褂的青年女子圍著他走來走去的，那大約是他的一些幫手，也或許有一個他夢里的小陶？有一個為我倒過了一杯熱茶。我就坐在那里等，一直等到了大中午，他才閑了下來。

怎么今天你有工夫來我這小門診里坐坐？蔣海平問我。

我把那份刊有他小說的雜志攤到他的面前。我說，我是為這個而來的。你的大作發表了。

蔣海平的眼睛顯然一亮，是嗎？

蔣海平又去吩咐一個手下，說今天在縣里最好的“慶福樓”定上一桌，我要和朋友好好聊聊?；仡^又對我說，晚上你就別回去了，在縣里盡情地玩他一宿，也開開葷。蔣海平用一種很玩世不恭的口氣說著，完畢了就去很欣賞地翻看著發他小說的那本雜志。

果然，午飯我們吃了個肚溜圓。下午三點多，蔣海平又說，我們去“曲曲彎彎”走一遭。下樓的時候，蔣海平被一個女的攙扶著他。我看著蔣海平門診大廳的那些藥物櫥窗發愣，遂問，你這里也有這種藥？蔣海平說，怎么了？奇怪嗎？全社會都走市場經濟這條路，我就不能？我說不是這個意思。蔣海平說，兄弟，你不會土到快掉渣的程度吧？現在都什么時候了？我說，現在二十一世紀啊。蔣海平說對了，二十一世紀早到了，陰盛陽衰的時代啊，大家都在銷售這種壯陽補腎的藥物，我不去賣它那就是落伍，是不與時俱進，與時俱進你懂嗎？蔣海平用一種兄長的口氣和我說著這些，顯然早已經不再是當年去求我為他看稿子的那個蔣海平了。

所謂的“曲曲彎彎”，其實是“親親我我”的諧音，這是蔣海平告訴我的?？瓷先ナY海平早是這里的老常客了。一進來，有些昏暗的橙色燈光下就有許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云集到他的周圍。

蔣海平說，這是我的好友張哥，你們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啊。那些小姐就又蜂擁著沖我而來。我立即求饒似的說，蔣海平你放過我吧。

蔣海平又打了幾個電話，約來些縣城的朋友。蔣海平說，都是有關局里的要害。不打點不行啊。蔣海平為這些人安排了服務小姐后，就獨自一人在街上溜達起來。

我坐在一個玻璃櫥窗的位置喝著茶，守望著幾盞路燈下走來走去的蔣海平。這一刻，他多像是一只殘腿行走的甲蟲。他太低了，燈下的那條影子一會兒長了，一會兒又短了?？伤皇羌紫x，他是我的朋友蔣海平：一個曾經喜歡文學的人，一個現在做著醫生的人，一個至今還獨身的人。他很精明，所有他的朋友都認為他很有本事，都佩服他。所有他的朋友的老婆都說，你瞧瞧人家蔣海平，你應該多向人家學習。

的確，事實就是事實，現實就是這樣。

呵呵，王直筒子的一句話很經典，真是：“一河秋水向北流”??！

我忽然又想起了蔣海平小說里的這個人物，心情異常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