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些文學作品也好、影視媒體也好,似乎都和鄉鎮干部過不去,描述他們的形象總讓人聯想到萬惡的舊社會,好像現在的農村極端缺乏民主,受著鄉鎮干部們粗魯、專制的重重壓迫,急等著他們去奔走、去解放。這些家伙光看到城市里柏油路大路朝天油光锃亮卻看不到鋪路石的默默付出無悔無怨,甚至向上面隨地吐痰亂倒垃圾,這是不文明的行為,咱是很看不慣的。你不能柿子揀軟的捏呀,你不能逛超市光欺負方便面啊,有本事你捏個榴蓮哈密瓜啥的,是吧?
咱就從本人的一段親身經歷說起吧。
俺,也就是本人,做夢也想不到會分配到一個小山鄉。俺當年是屈從了父母的意愿上了個小中專,結果沒撈著留北京、上海、天津、重慶,所以留著長發、文學大夢還沒醒,就懵懵懂懂的來支援基層了,這是九十年代初,那時候還興分配。不過那時候俺的形象還是比較前衛、自鳴個小得意卻是很惹正統的領導們討厭的,盡管俺心里裝著一把火,可就是激情燃燒不起來,這么說吧,你要是抽將軍或一支筆,那不叫不樸素,你留著長發就叫不樸素;你要是喝醉了到處罵大街那不叫不成熟,你要是留著長發就叫不成熟;你要是……不成熟;這樣的句子俺能造出一千個來,反正你留著長頭發就不成熟。
后來,揣摸到了這一點,咱有點成熟了,剃成平頭了,咱也就被安排去包村了——這一段啰嗦是為了鋪墊,說明當年咱也是個文藝青年。
包村是一項非常能考驗人能力的工作。你能在外交部說英語,你不一定能在農村說土話,是吧?管區里考慮俺沒什么經驗,就安排俺包了一個最偏遠的山村。因為這個村基礎雖薄弱,但民風淳樸、容易管理,有犯計劃生育吧他也無外可逃,糧油和稅收任務輕,都能及時完成,再說了,山路彎彎,不便安排現場觀摩召開動員大會什么的。
俺包的這個村叫富貴莊,名字很詩意,也的確山清水秀,其實論GDP是全鄉倒數第一,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這是個不會出成績的后進村。
咱上溝下崖騎著腳踩車子走了二十來里,到村的時候已經晌午,村兩委干部們早就等候多時了,歡迎的人群里甚至有個別群眾代表,熱情洋溢的氛圍讓人真是賓至如歸流連忘返不知何處是他鄉。
村里人用最高的規格招待了俺,十多個人作陪,十多個山野小菜,二十多雙勸酒的手。盛情難卻的俺一氣喝進了八兩高粱大曲,喝得是意氣風發.。咱情不自禁就動了感情:俺來之前,聽說村里鬧派性,來了后看到的卻是干部群眾很團結。所以咱們一定要改變村子的外界形象,充分發揮旅游資源、發展特色農業,把倒數的帽子給徹底丟掉!
村支書也很激動:好!下午就召開兩委會,安排下一步工作!
大家群情激昂。
中午的酒很醉人,大家伙本來是要小不其然的休息休息瞇瞇眼,可沒想到一覺醒來竟是暮色籠罩日落三竿。俺只好收拾收拾提包,暈頭漲腦地騎車往鄉里趕。臨走時囑咐村支書:明天會議一定要落實。他回道:沒問題!明天一早!
第二天一大早俺在管區接了個任務。鄉里的“致富路”工程即將開工,繞山而建,要從富貴村村中穿過,這段路基屬于俺協管。開完動員會,俺急忙往富貴村趕,因為怕趕不上他們的會議。
俺氣喘吁吁地來到村委大院,鐵門緊鎖。只好到支書家。敲了好久的門,他才打著哈欠拉開門閂:這么早?
會呢?
么開。
咋了?
召集不起來啊。婦女主任上南山了,計生主任下果園了,青年書記去外村了。
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就和俺打招呼了。
沒開沒開吧。咱有個重要任務。
接著,俺和他進屋把問題說了說。書記像雞啄米似的不斷點著頭:大事呀,大好事呀,真重要呢,致富路,哎呀,真重要呢,好,好,好。俺這就通知通知。
通知通知就是站在坡上一通吆喝:
他二嬸子看見誰誰了沒?
么看著!
么看著?那你長眼干什么?
看你!
嘿嘿,俺哪里好看?
滾!你個死尸!
……
等全部通知到,又到吃晌午飯的時間了。人聚個差不多,他們就開始檢討了:郁同志啊,俺們農村人沒有時間觀念啊!山里人嘛!這都到飯時了,你大老遠的不容易,今天晌午讓婦女主任殺個小雞請個客!
婦女主任就果然請客,還很神速,用不到半個小時,又是十個小菜,又是二十多雙勸酒的手。俺就著火氣喝了半斤大曲,情緒還沒等上來,支書把修路的事開始傳達了,說:會呢就不單獨開了,工暫時不分,要干大家齊伙動手。大家表示同意,說:對!咱村路基全是礫石底,不好揭蓋子,不過咱們要是一起上,下午就動手的話,三天就能完工!
俺的火氣頓時沒了,多感人,這一張張紅撲撲的臉多可親,你想生氣都難,是吧?
氣氛達到高潮的時候,俺胃里不爽準備到院外去吐,婦女主任悄悄跟出來:郁同志,你別太認真了,俺們村的礫石路太難修了,外邊看不出來,里邊光有小疙瘩……
俺說:路怎么修,鄉里會派工程師來指導,咱只要勁往一處使就行。
婦女主任就不言聲了。
酒又喝高了。重復著昨天的故事。大家下午和周公交流了半天,交流完了,又是暮色籠罩日落三竿。俺只好收拾收拾提包,暈頭漲腦地騎車往鄉里趕。臨走時囑咐村支書:明天工作一定要落實。他回道:沒問題!明天一早!
第三天清晨,俺剛走到山口,就聽見富貴村的喇叭在唱歌。過了一會兒,村長的聲音在耳朵里了:噗噗噗。啊——這個——都聽好了啊——出工的記一分——捎著中用的家什——到南嶺——一會兒又夾雜著音樂: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噗噗噗,啊——這個——
俺直奔南嶺。早就有三個婦女拿著锨站在那里了。說是锨倒也不像,感覺倒像紅纓槍。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堆。俺放下自行車:
兩委呢?
干部哪有干的?自己的地還忙不完呢。
俺又蹬上車子到村委大院。村主任正哼著心太軟溜達出來:郁同志啊,俺都安排好了,人呢都上去了。
兩委的人呢?
不知道啊。
咱有點火氣:都找來!干部不帶頭,讓老娘們打先鋒了都!
村長說:你這不拿村長不當干部嘛?啊?俺有什么權召集兩委上工?啊?
咱一看,再和他啰嗦,他的積極性就沒了。只好打著哈哈:怪不得管區書記說你脾氣大、活也大,真叫俺見識了啊!
他的小臉一下緋紅了:書記說的?
接著轉身又去大聲吹喇叭:兩委干部到南嶺集合哈兩委干部到南嶺集合哈。
再去南嶺,書記正叉著腰。村長的臉又是緋紅:這不小郁安排的嗎……
十多個人熱火朝天地干起來,仿佛五里長的路基走一順溜就能干完。俺一會兒跑南嶺,一會兒上北山,書記主任背著手陪著,倒有許多長篇可以扯淡。咱著急得一上午嘴上都起燎泡了,可主任的小嘴還叭叭的。俺說:路中間整成鏊子面!他說:對,能分水!俺說:小壩不能用浮土筑!他說:對,用浮土白搭!俺說:人太少!他說:對,老爺們都打工去了!俺說:礫石底應該翻出來!他說:對,大型機械上不來!俺說:路是給自己修的,別為了任務干任務!他說:對,別為了任務干任務!
俺說:說你呢!
書記就給打圓場:算了算了,中午讓主任賠禮道歉!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主任馬上下山安排伙食去了。安排得那是極好,葷素搭配、營養均衡,特別是還加了個特色小野兔湯。也是十幾個盤碗。俺是被拽著坐到了首座。接著,又是二十多雙勸酒的手。
咱不知不覺就上來了情緒,端起小野兔湯就往院子里一潑。
你們就這么開會!
說完,扭頭把一個冷場給留了下來。
不過咱跑了一中午,的確是餓得慌。順著溝走到婦女主任家。她婆婆在家,急火火迎過來:啊呀郁干部,你看你看,來也不說聲,這還沒炒酒肴呢,你看看你看看。
咱就說:來兩個煎餅,再倒碗白水吧,俺墊墊饑就行。
俺正啃著煎餅,婦女主任回來了。俺問她:你說路不好修?她答:俺祖祖輩輩就走的是這條路,連哪里有坑都知道。它就是不好修,真的不好修。
那好,你給俺把锨。俺拿過了锨就奔向工地。這個小鐵锨哪對付得了小礫石渣滓,工具不行,咱就放下锨用手掏。結果指甲劈了,甚至流了點血,用盡了力氣花了一個多小時整了還不到一平方。遠遠就聽到有幾個上工的婦女議論:小臉還紅幅的,酒勁還不小呢,真能干!
俺來了點靈感,想起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話。咱就喊了:誰上工一天計兩個工分!
嘿嘿,你說了又不算!
不過有聽的,當即去把她上小學的兒子拉了來。
于是呢,本人率領婦孺六七人,干到了天黑。夜里,俺只好到附近的村子里找一戶熟人家住下。
想了一晚上。輾轉反側。俺那時候事業心可強了,是吧?
第四天一打早,俺先到管區指揮部去反饋進度。還沒張口,管區主任就說:你包村怎么能給人家砸碗呢?富貴村主任昨晚上喝了點兒,在電話里和俺糾纏不清的。
管區書記接著說:你什么工作方法?昨晚上富貴村書記還向鄉長反映,說你專制得很!拿村里的利益亂買人情,還不喝酒就不工作、喝了酒就耍酒瘋!你像個脫產干部嗎?!
俺是吃了人家的嘴短。咱的確喝過酒、也的確砸了人家的碗,所以咱什么也沒反駁。
管區書記對俺協管的路段不放心了,要親自去看看。咱就灰溜溜地跟著。富貴村書記早就蹲在村頭等候了。
管區書記問:路基怎么整的?
不是鄉干部指導的嗎?
管區書記狠狠地瞪了俺兩眼。
這當口,村書記看了個差不多就嘿嘿開了:嘿嘿,嘿嘿。小郁性子急,很簡單的事嘛,不就是礫石底嗎?來輛壓路機一壓,那路基不就更結實了?你非要揭蓋子,那是多大的工作量?
咱這時才覺得這人的確有才。而且算得上是深不可測的人中龍鳳喜鵲烏鴉長蟲蜈蚣癩蛤蟆。說的話淺顯易懂貌似還挺有哲理。
他嘿嘿著看著俺,像是在看天外來客。
路修好了。咱也撈不著再包富貴村了。能力不行,咱也知道啦,千理由萬理由,結果就是咱沒修好路,也沒什么鼻涕可擤。正好鄉里為帶動特色農業發展,成立了個蔬菜辦,俺就被分配到那里幫著稱稱黃瓜賣賣菜去了。后來又因為干得不錯,又分配到養殖辦去販雞雛、扛飼料去了。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俺都忘了年輕時候的光景了,似乎那些苦,回憶回憶,還蠻有意思的。
咱沒坐過辦公室的時候,曾罵過有些坐辦公室的小官僚不了解基層疾苦;等咱坐了,才知道這照樣是能夠實實在在為人民服務的平臺。只要你心中確實地裝著百姓,而不是裝著自己一姓。俺后來遇到了很多很好的基層黨員領導干部,是他們的信任,才使俺看到了比富貴村更大的世界。這個咱就暫且不表了,正能量嘛。
俺這些年沒有再去過富貴村。不過聽說已經通過“村村通”工程鋪上了水泥路。用的,正是俺當年用雙手摳筑過的路基。
許多年來,俺的夢里一直有這樣一條通向陽光的鄉村道路,夢見這條路上財源滾滾、喜事連連、幸福日子萬年長。時髦一點講,這也算是俺的中國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