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駒兒

不到天亮，小楓就起來了。她在床上坐下來，先歇了一陣，然后開始收拾小兒子上學要帶的東西。

屋子前邊的幾株楊樹，總有些討人心煩的麻雀在那里嘰喳地叫個不停。小楓吁吁吁地想趕它們飛走，可是怎么趕也趕不跑。

今天，是小兒子去上學的第一天，她和丈夫馬民就這么一個寶貝疙瘩。現在的人，日子過得好與賴，怎么著也不能讓孩子苦了。雖說馬民只是一個農民，但丈夫對她特別好，這一點是毋容置疑的。馬民就是一個守本分的莊稼人，小楓還就喜歡他這樣的人。一年四季他在自己的那七八畝地里使勁地刨作，到年底，雖說撈不下多少余頭，可家里的溫飽還是夠的。七年了，小楓嫁給馬民一晃就過去了七年。他們有了這個孩子，哭哭鬧鬧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也還蠻有點意思。可不是嗎，人活著也就這樣，沒有喧鬧，那才叫一個寂寞。

每天東邊不亮，馬民就急匆匆下地干活去了。他這人有點迂腐，下游河灘那七八畝沙圪塄地，硬是被他侍弄得連年碩果累累的。現在農村家庭，多是一家三口的格局，別人家里有的，他們也都有。每年到了秋收結束，那些黃澄澄的玉米、白生生亮晶晶的黍子、大塊的土豆，堆得小院兒滿滿當當，豐收后的喜悅，也就抑制不住地堆上了他們臉龐。他們覺得，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到處都充滿陽光和幸福。一天活兒干下來，從地里回來，雖然一身塵土，但他都要找些理由去親昵小楓一番，仿佛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小楓從來都沒有罵過馬民，她只是喜歡哭。她愛哭仿佛也已經成了一種習慣。馬民每次上來用木訥的眼神盯著她看，并把她抱在懷里時，她就說，你別膩我了，看看你，又苦又累的瘦成啥樣了，你卻還有那興兒。小楓就落淚。久而久之，她有了一個愛哭的習慣。

她為馬民拍去一身的塵土，然后就給他端出早熱好了的飯菜。小楓想，自己是人家的媳婦兒，就有義務以一個女人的溫情去疼自己的丈夫。自從有了小兒子以后，小楓就暗暗下了一個決心，她希望小兒子不要再像馬民那樣，一整天的都苦死累死在地里。她要讓他去讀書，將來去讀大學。她曾經聽上輩人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本事要數讀書人的最大了。她要讓她的小兒子有些本事，只有有了些本事，才能夠實現她小時候就想到外面的大世面上走走看看的夙愿。她又想：自己的一些愿望是實現不了了，那就在自己的兒子身上實現吧。到了兒子五歲時，小楓就開始給他用碎布片兒拼補一個很別致的小書包。她在那上邊專門繡了一枚碩大的土豆。她有一個想法，她認為，土豆是當地最普通的一個吃食，人們天天都離不了它，兒子身手所觸都是它，那準定不會因為沒有吃的而餓著了。餓不著的兒子，就會有很大很大的力氣去學習，那樣他就會有了大本事，就會去實現到大世面上抖威風的夙愿了。她就這樣地縫啊縫，想啊想，有時候還陶醉在一種幻景中。她又想，兒子去讀書，就該起一個官名兒，那我們該給小兒子起個啥樣兒的官名兒呢？以前他們夫妻一直都叫自己的兒子小馬駒兒，這不好。起一個官名兒做人才是個道理，才能夠有長大了去做官的機會。讀書識字，憑才求官，這是上古年的人一直信奉的道理哩。可是，可是起一個什么名字為好呢？偉偉，東東……不行不行，這些都是城里人給孩子起膩味的名字了。城里人嬌氣，咱村里的人不喜歡那種嬌氣的名字。那就叫虎子，大牛……也不好，不好。馬虎子、馬大牛，這名字聽起來就馬馬虎虎的，注定是個莊稼漢。那叫個什么呢？叫……這時她就看到地上滾著的一堆倭瓜。倭瓜是丈夫馬民前天才從田里摘回來的，那上邊還帶有一些露水珠兒呢。去了皮，弄粥煮熟了吃起來還蠻甜的。對，就叫他田田或者甜甜吧。馬田田、馬甜甜，這名字多好？往后的日子一定會一天比一天甜，一天比一天好。小楓就這樣想著，想著……孩子，你是媽媽的希望，媽媽的盼盼，媽媽的甜甜，為了你，媽媽可以去做一切。

太陽鮮亮亮地升了起來。小楓瞥了一會兒灑在地上的陽光。

小楓還覺得這會兒已經是上午了，上午一到就起風了，屋子前邊不遠處的莊稼地里，有了一些騷動。低低的傳來田鼠吱吱地嚼食青草的聲音。小楓有些困了，她伸了一個懶腰。早上起得早。自從有了兒子，加上馬民天天都早早地下地，把她這個最愛懶覺的人也給養成早起的習慣了。這一會兒卻又有點犯困。

兒子第一天去上學，他卻還在莊稼地邊出出沒沒地玩耍。這會兒，他興許不會養成以后的要逃學的壞毛病吧？不會又去那洋溢著濃濃綠意的玉米地里捉螞蚱和蛐蛐兒玩，一玩就會忘了一切的吧？小田田，你真是淘氣，你真是讓人不放心。小楓心里開始叫兒子小田田了。

那株楊樹上的麻雀又開始叫個不休。小楓覺得，那些小小的麻雀叫得其實并不難聽，聽起來心煩，那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心情不好，這會兒她反倒像是在聽一支婉轉的山歌兒了。麻雀的語言她不懂，它們常年就住在這株楊樹上，和他們是鄰居哩。這株楊樹是她與馬民一塊兒栽下的。剛結婚那會兒，他們做事太隨意了，也并沒有想到會有什么其他的意義，他們只是覺得它也是一個生命，無論如何，動物植物總還是活著美麗。現在看來，這株楊樹才六七年時間，它就已是老態龍鐘了。它獨樹一幟的，很是有些孤獨。不過它還是有那么多的麻雀每日為伴兒，晨起的陽光，傍晚的月色都會掛到樹梢。小楓就覺得有個伴兒好，什么都一樣。生活真是太平淡，靜悄悄地不著邊際，日子就一個個溜走了，就像那些年年適時盛開的雞冠花，花兒開了，不久卻又凋零，只留下熟了的果實。

與馬民生活在一起這些年，幾乎沒有多少波瀾，小楓不由自主地陷入對往事的記憶中去。她想起自己生小馬駒兒的那年。不，現在是小田田。

小楓有時候覺得人是很矛盾的。那一年，那是一個大暑天。一盆烈日從上空潑灑著熱辣辣的暑氣，這是一個經年不遇的熱夏。已近快要臨產的小楓，像一只大企鵝端坐在床上。她看著馬民跑前跑后。馬民在對待小楓懷孕這件事上十分在意甚至有點膽小。他早早就把丈母娘給接過來，預防萬一了。小楓感到自己真是命好，有馬民這樣的好男人做丈夫，這輩子算是知足了。只可恨這老熱的天，要是能給下一場瓢潑大雨就好了。小楓就把僅穿的一件汗衫都給解開了紐扣子，她像一尊端坐著的彌勒佛。馬民給她端過一碗糖水雞蛋要她吃，她卻說：熱熱，熱死我了。她直用一簾底襟兒扇著自己的大肚子，像一個傻勁十足的孩子，把臉偏過去。馬民笑著說，真拿你沒辦法。

奇怪的是到了黃昏時分，天空還真有點要下雨的意思了。鉛灰色的云層，從西邊涌上來。不一會兒，雨就稀稀拉拉地下開了，偶爾，還伴有幾聲沉沉的滾雷，像后屋的豆漿磨兒在轉動，轟隆轟隆的。下吧，下吧，下吧……小楓在屋門前歡喜雀躍手舞足蹈地說：下他個七七四十九天，我才歡喜呢。小楓學著一部什么電影里的臺詞兒，就這樣一下一下地跳躍著。她的樣子很好笑，像一只大肥鵝似的，直逗得馬民和她母親上來將她摁在了床上才算消停。

那場大雨下得夠透，人一出門就把腳腕沒于稀泥中了。到了夜深時，小楓突然叫喊著肚子痛。馬民想：成了，要來事兒了。馬民就從屋里沖了出去，他沒命地朝著街上奔跑。他要去找那個接生婆，這事可馬虎不得，聽老人們說，女人生孩子這事弄不好了還會出人命。

馬民是一個很憨厚的人，他在農村里是那種最為平常的一種男人，隨便挑一個出來就是他。他沒有文化，但他卻有著所有農民都具備的小精明。他們馬家已三代單傳了，馬家的人們一代代都希望馬駒兒能成群，到了馬民這一代自然也一樣。馬駒兒要成群是他們馬家人歷代的一個奮斗目標。所以在馬家的女人要臨盆的時候，簡直就是他們處于生死關頭的時候。

一個閃電，把鄉村的輪廓凸顯得像一幅木版畫。馬民拼命地在泥罐似的街上奔跑著。他想，蒼天就是偏偏挑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下這樣一場透雨。這莫非不正應驗了一種預兆嗎？馬駒兒要成群了。

馬民其實已經不是在跑，陣陣閃電勾勒出他的身影，看著簡直就像一頭過河的野豬，又像一只夜里從海灘上爬過的泥鰍。當他終于敲開一方低矮的土坯門時，那個接生婆撐著一把破舊的蔫了半壁圓弧的油紙傘，伸出蓬松著滿頭枯發的干巴頭臉來，借著雷電看到了馬民，她差點沒把魂兒給嚇飛了。

馬駒兒生得還算順利。小楓在小馬駒兒要來的時候，她竟然還有心情去感覺那種生命是如何到來的。從一開始，她就細心地品味，她的身體自我覺得像一座山。那山要裂開了。她為一個因她的誕生而誕生的生命痛苦萬分卻也興奮不已。她覺得自己很偉大。但這種興奮很快就被劇烈的陣痛淹了去，鉆心的疼就像要把她劈成兩半兒一樣，致使她的額頭浸出豆粒大的汗珠兒。接生婆把一卷濕了溫水的毛巾塞進她的嘴里，說，孩子，你就咬咬牙，你要是疼，你就喊出來，或者咬著它。她沒有去叫喊，只是咬啊咬啊！把一塊毛巾硬是咬得絲絲縷縷。隨后，她就只是落淚。但那是興奮的淚。她笑了，兩眼淚花瑩瑩。

她看著馬民滿身是水是泥，在地上轉來轉去地轉，就覺得好笑。她說，沒事，你別這樣，你急沒有用。那時候，小楓就覺得天在旋轉，一會兒是綠的，一會兒是紅的，一會兒又變得黑汪汪一片。在她的眼前，到處都是一些很不規則的小碎片兒。那難道就是生命蹣跚地爬過無盡的黑暗，即將拉開這個世界的序幕的最前奏嗎？是人們常說的落草生根之前的“落草”嗎？她聽到了一聲轟天的叫嘯，那聲音就像是從一個古老的祠堂里傳來，沉悶沉悶的，一下就又鮮亮了，清脆了。那是小馬駒兒的第一聲吶喊。小楓就覺得，她的那要裂開了的山上，猛然射出一炷裊裊的輕煙，接著就是一縷祥光。

我的乖乖，你終于是來了！

小楓想著想著，就又偷偷落開了眼淚。她這個人總是愛哭。她想，老是這樣也不好。一個女人家，老哭個什么勁。馬民是會疼人的男人，生活上的任何溝溝坎坎，都由他一個人料理打點。小楓想，自己是有點虧了馬民的。在家時，她要盡量做得令他滿意一點。她把一個女人能夠做到的都爭取做到。她似乎有些發現，男人們可能大都喜歡女人的撒嬌。她就學著給馬民撒嬌。馬民還真的喜歡這樣。小楓覺得馬民真是傻得可愛，從地里回來，他早就是有氣無力了，但小楓膩著馬民要他去親她時，馬民還是要美美地去親她。小楓因此很滿意馬民。這會兒，已是快近半晌時分了，小楓就想，今天馬民回家后，她要更加推陳出新地給他些歡喜，否則他真的有一天會膩味她的。小楓擔心，我是不是也像其他的女人那樣，應該化一化妝呢？但她一時卻又想起了他們的小田田。這小賊，到底跑到哪兒去了？都這個時候了，我得把他給找回來。兒子第一天上學，母親是應該陪著他去報名的。

小楓去那些綠茫茫的玉米地里找開了。

小馬駒兒——她這樣喊。

她還是習慣于叫兒子小馬駒兒。因為，他們的小田田，還不知道自己叫小田田呢。小馬駒兒——綠茫茫的田野上空，悠揚地回蕩著一個母親婉轉的聲音。小楓在那些密織如網的綠色屏障里，竄來竄去。她似乎有些過分的著急了，玉米秸稈上寬碩的葉片兒，一不留神就會劃破了她的粉臉。小楓才不去在乎這些呢。這一刻，她又早把剛才的那些歪門邪道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凈。小楓總是批評自己的獨自走神兒是歪門邪道。她覺得做人不能老去想那些沒有用的，那樣就會誤了正事兒。她在屋前的那些綠色方陣里竄來竄去，大找了兩個來回，也沒有找到她的小馬駒兒在哪里。她的心里就更加有些著急犯慌。往日這小崽子玩一會兒，就歸巢了，今個到底跑到哪處旮旯里去了呢？

小楓找小馬駒兒都找出了一身的汗，還是沒找著。她就在一個土丘的旁邊坐下來，喘著粗氣。快要近午了，她有點開始生氣這匹自己生的小馬駒兒了。

找到你了，非砸爛你的屁股蛋不可！

小楓這樣想著，眼睛卻繼續四處地張望著。她卻沒有再起來。

咯咯，咯咯，咯咯……

一群墨鴉從她的頭頂上飛滑過去。她瞇眼看了一看，伸展一下腰身。感覺一下好多了。

這爺兒倆，今天不知道是咋的了？都鉆得不見蹤影兒。她急得都快要哭了。她又這樣自欺欺人地想著：興許他們爺兒倆，這一陣兒是早回到家去了。她自己卻獨自在這片莊稼地里胡亂瞎猜。小楓就覺得自己很好笑、很天真。

也就是在她覺得自己很好笑、很天真的那個時候，突然從她的背后襲來了一股冷風。那冷風的力量實在太大了，大熱的天，竟然還裹著些沙土，伴有轟隆轟隆的聲響兒，令她沒有絲毫揣測判斷余地，毛骨悚然地一下跌坐在一個土丘旁。她覺到了一種不祥正在朝著她襲來。

小楓怕了，但她沒有別的選擇，她本能地將身子朝回一捩，就看到黑乎乎的一片天正沖著她壓過來。那是什么？她閃電般地想。她一時被這股龐大的沖擊給鎮住了。當她漸漸從這突如其來的驚心動魄中緩和了一些，她希望自己能夠遇事冷靜下來。但就在那一刻，她是再也沒有絲毫的力量去對付面前的一切了。

最先是一些帶響兒的泡沫兒，隨后就是一股山洪來了。小楓早聽馬民說過，他們居住的這個馬家疃村上端，有一個天壩，那是方圓足夠幾十里的一片白茫茫的沼澤湖。馬民說，那年小馬駒兒出世時的那場大雨，他就曾經擔心天壩會出事，卻沒有。這個該死的天壩，總有一天會禍害我們。難道就是它？今天終于要來坑害我們了！

水勢來得太猛烈，小楓像一片輕巧的羽毛，被洶涌而至的浪頭一下就給卷起來，然后，只能看見她的那件粉衫子，像一瓣凋零了的花瓣兒，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又沉下去，朝著下滑低洼的地段轟鳴而去……

那個時候，小楓的大聲呼喊，依然斷斷續續：小馬駒兒——小馬駒兒——

馬民天色近黑的時候，才從洪水漫去的下游找到了小楓。那是在馬家疃下游鄰村的一片土豆地畔。

馬民最先看到了小楓的一只鞋，隨后就順著往下找去。

馬民不能沒有小楓，他們已經相依為命地做了六七個春秋夫妻。他們有了自己的小馬駒兒。他們早已成了一個完整的整體。馬民還期望著小楓幫他實現馬駒兒成群的愿望呢。

馬民最早得到了天壩決口的消息后，他就搶先一步把小馬駒兒接到了山上的一片高坡上。那里已經聚集了無數鄰近的村民。接著，馬民開始四下地尋找小楓。他逢人就問：見沒見我家小楓？可是那一刻，誰還有心情搭理他的問話？大家都和他一樣，都在尋找著自家失散的還沒有上山的親人。后來，他就把小馬駒兒托付給一個村里的鄰居，急匆匆就朝著村子的方向奔去。

然而，一切似乎都為時已晚，更可怕的第二股洪流急速而至了。

當他剛好才跑到一半路程的時候，排山倒海的洪水截住他的去路。淚眼汪汪的馬民，看著一片片房屋、莊稼，都在被洶涌而至的洪水蹂躪著沖倒，隨后被輕如鴻毛地推走，淹沒……

馬民的眼前一黑，兩條腿沒有了一點氣力，撲通一下，就跪在了青青的草地上。馬民覺著，這樣好好的一個晴天，為什么會突然就給決了天壩呢？

馬民一副很痛苦無奈的模樣。他想著平素小楓嬌膩地依偎在他的懷里，像個小小的雞絨團兒。馬民就想哭。但他是沒有放出聲來。他感到背后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的脊梁骨。他想：自己是個男人，男人遇事不能像女人一樣。再說，小楓弄不好沾了某些好運氣，會安然無恙地站到他的面前呢。如果那樣，他的矯情就會成為日后小楓和村里人嘲弄他的口實了。然而盡管他竭力克制，還是禁不住淚珠往下直落。

小馬駒兒，你不能沒有娘啊……

馬民低聲呢喃著。

大水一直淌了一個下午，才開始見小。

渾濁的黃泥把原先的顏色都給抹上了它所帶給的另外一種特色。黃昏時分的余陽，給被水漫過的泥床涂上了橙色的陽光。這幅景色，更顯得有些可怕和凄慘的味道，到處都彌漫著黃蠟蠟的泥腥味。昨天還是綠汪汪的壩下，幾個村莊的莊稼都顯現著豐收在望的景致。現在卻被驚濤駭浪的山洪洗劫得沒有了一絲生氣了。

馬民還在那洪濤齊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順著洪流的方向向下尋去了。

那時候，同他一樣去做著這件無奈卻急不可待事情的人還真不少。在他的前前后后，準有著那么幾個人和他的目的一樣，都在找尋自己的親人，或者一頭牛、一口豬。有幾個人偶爾還聚在一處泥潭的邊上，傳來些咿咿呀呀的低泣聲。那便是他們的某個家庭成員被這場劫難奪去了性命。

馬民心里酸酸的。但他一刻找不到小楓就一刻不死心，并且不能哭。他決心要把這條黃灰的泥床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他的小楓。他相信，小楓不會就這么沒的。他有這種預感。小楓一定會大難不死。

他在那齊腰的混泥中蹚了數里，來到鄰村的一塊土豆地的邊上。這地方水顯然淺多了。他忽然發現了小楓的一只鞋子。他像一只在水里掙扎了許久的鴨子，筋疲力盡地撲騰過去，撿起了那只嬌小的鞋看了又看。

是她！小楓就在附近。

馬民心想：小楓肯定就在附近。他把那只鞋揣進了懷里，進一步往下找尋著，找尋著。

他的胳膊像一條干泥棍兒，摸啊，摸啊。最后他終于在一個泥塘的邊兒上找到了小楓。

他看到，小楓已經成了一個圓圓的肉球，滾在混泥的一邊。但小楓的一只手里卻緊緊握著一塊大大的土豆。

小楓！小楓——

馬民迫不及待地想朝那個肉球似的小楓撲過去。但他的腳下卻似乎釘了一塊鉛。任他怎么努力，也挪不動腳了。他就被釘在那里，仰張著嘴，看著。這時候，小楓卻有了動靜，那個肉球一張一張，像一條魚的鰓，又像一朵燦爛的水蓮花，出污泥而不染地盛開了。馬民歡喜異常。他屏著呼吸，看著小楓，久久地。

黃泥床外，不遠處的一畦畦的土豆花雪白雪白，那是沒有被洪水淹著的，它們同這朵水蓮花形成了很強的色差，但卻都很美。小楓身上的粉紅色的襯衫令馬民有些刺眼。就仿佛是一束光，里邊還燃著一叢火苗兒。

你來了？小楓的聲音很微弱，她這樣問。

哦。馬民說：我來遲了！

小楓站起來，趔趔趄趄的。

把你嚇壞了吧？小楓說。

馬民說：是啊！不過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我不會死的。小楓說：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呢。

馬民說：我的馬駒兒，還要靠你成群呢。

你瞧這塊土豆！小楓一下變魔術似的從背后拿出一個東西來。她說：這是剛才一個老頭兒送我的，他說，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吃下它，就會大難不死，逢兇化吉。我就想：如果是那樣，我們的小馬駒兒，就會一個、一個、一個、一個地來到世上了。

馬民說：小楓——

他卻心想：你可把我給嚇死了，還相信這個？還有心思玩笑？

小楓說，來，你快扶我起來。

馬民趕緊上去扶起了小楓。

就在馬民上去攙扶起小楓的時候，小楓順勢就倒在了馬民的懷里，軟綿綿的，像一團毛茸茸的棉球。馬民環顧了一下四周，回頭再看著似乎有點暈眩的小楓。

馬民說：你怎么了？

馬民趕忙用手背去試她的額。

小楓說：沒事兒。說著，小楓卻哭了。

在馬民的懷里，小楓啜泣著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羊羔兒。

馬民說，你不要怕，有我在，你沒事就好。

小楓卻又有點生氣了，她用拳頭捶著馬民說：你個死怪貨，這一天，你到底跑去哪里了？你想讓這大水把我給沖沒啊？你是不是還想再弄個小嬌嫩的回來？是不是？是不是？你個死怪貨你！

小楓用拳頭捶打著馬民，捶個沒完沒了。馬民就任她這樣捶。馬民一言不發，眼淚卻撲簌簌下來。馬民想，這場從天而降的災難，雖然自己沒能趕上救小楓，到底是好人有好報，天意不該絕，但心里總是覺得虧了她。小楓就那樣捶了馬民一氣，不捶了。小楓轉念再想：這樣突如其來的天災能怨得著他嗎？不能。那洪水猛獸一樣，也是來得太突然了，小楓現在想起來，還是心驚肉跳得厲害。

小楓說：我想……在你懷里睡一覺……以前的不算……我就這會兒……

小楓又說：我覺得我們今天還能在一起，真是不易呀。

馬民懷里抱著滿身泥水的小楓，他感到小楓渾身都是熱乎乎的。

他說：睡吧，你好好睡吧。

他把小楓緊緊地抱在懷里，他們就這樣沉湎于盛開著白色土豆花的地畔。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血樣的晚霞肆意地潑灑在天空。

小楓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從馬民的懷里掙起來。

小馬駒兒呢？小楓問：咱們的小馬駒兒呢？

馬民說：他沒事兒，一會兒回家了，你就知道他沒事。

小楓卻自言自語自問著：回家？我們的家呢？

他們這時才又意識到，自己的家已經沒了。

他們朝著西邊馬家疃的方向望啊望啊。血色似的陽光，已經化成了暗紫色，但光亮依然很刺眼。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上空鋪著一層紫紅的云彩，一團團，一匹匹，游弋著。馬民和小楓，他們向著天空久久地看著，望著……那仿佛就是一群群的小馬駒兒，赤紅色的，撒著歡兒，正朝著他們飛奔而來……

馬駒兒……

他們叫著：馬駒兒……

不知過去多少年，一個落雨的清明節，一個壯年后生手里領著兩個小孩子。他們來到一座墳丘前。跪下吧。后生說。兩個孩子就很聽話地跪下來。

那后生從一個孩子手拎的布袋中往出拿東西。是一些還騰著熱氣的土豆。后生一個、一個、一個、一個地往那土丘上擺著，說：你們爺爺奶奶，打小兒就給我吃這個，他們也吃這個，他們是最愛吃這個東西的，我知道，他們的脾性就這樣了。

又掏出些燒紙，點燃，說：爹，媽，馬駒兒領著你們的兩個孫兒，給你們上墳來了。

接著，后生就像驢叫似的號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