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被新華社稱為“河南省迄今為止最大的一起行政訴訟案”,在洛陽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旁聽席上坐滿了白發蒼蒼的老人。
69歲的何伯亭牽頭,266戶歷史文化街區內的居民將洛陽市老城區政府告上了法庭,要求其撤消去年8月7日作出的征遷決定。這份決定要求洛陽老城區東、西南隅及周邊9000多戶、2萬余居民必須接受政府的安置標準,搬出世代居住的老街區。
早在2006年,東、西南隅已被列為洛陽市的歷史文化街區,被視作這個“九朝古都”、歷史文化名城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據國家相關保護規定,在這樣的街區內,不得大面積拆除、開發,除了必要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設施之外,不得進行新建、擴建活動。這給拒絕拆遷的266戶歷史文化街區內的居民帶來了曙光,他們以守護文化、守護記憶之名,與政府打起了官司。
旁聽席上的老人
最讓何伯亭生氣的,是一個連機構代碼都沒有的拆遷指揮部,在致轄區全體居民的一封信中,不點名地把他和維權伙伴描述為“與人民為敵”的“一小撮人”。
在官方2月24日的一份工作簡報中,老城區政法委書記、該項目拆遷指揮部指揮長何武周表示,“對于重點戶,我們都有手段和預案,一旦征遷開始,只要觸犯到我們的底線,區里是不會客氣的”。何伯亭知道,他便是重點戶中的“重點戶”。
“手段和預案”似山雨欲來,在開庭前一周內,何伯亭因被指擾亂社會秩序,兩次被警方傳喚。這位“老洛陽”自從去年年底開始與政府打官司起,已經瘦了十幾斤。
3月28日的這場庭審,數百個旁聽席坐滿了白發蒼蒼的老人。何伯亭等人在原告席上的發言,不時激起旁聽席上的掌聲。審判長多次懇請他們注意自己的年紀和身份,配合庭審的進行。
事后,這個審判長頗得老人們的好評。“他至少讓我們暢所欲言了。”原告方的代理律師常伯陽認為,如果想打贏這場官司,必須全面闡述涉案街區對于洛陽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價值,以及原告們對老城的深厚感情。
老城區政府被訴的征收決定全稱為《洛陽古城(老城區東、西南隅歷史文化街區)保護與整治項目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決定》。原告方認為,這份決定不但違反國家對于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和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的多部上位法,老城區政府也存在嚴重的自我賦權。
被告方老城區政府則舉出洛陽市發改委等部門的多份批復,認為該整治和保護項目“是為了促進國民經濟發展等公共利益的需要”。老城區政府還援引河南省建設廳和文化局對于該項目的詳細規劃,稱獲得了上述兩單位的批準。
這場庭審從上午9點半左右開始,持續了4個多小時。其間旁聽席上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午餐時分有人開始啃食雞蛋餅和火腿腸,還有人大聲提議審判長暫時休庭。
在去年年底向政府申請行政復議失敗之后,這起官司讓老人們振奮了不少。早在3月16日,一份以260多戶原告為名發布的告示在小巷內四處張貼,號召街坊們前去旁聽。
但其實很多人相信,這個街區一定會消失在挖掘機之下。一直不斷有人搬出這些小巷,留下的居民有時候看到肥碩的老鼠從廢棄的房屋內竄出。
“死亡來電”和活人的家
老城區政府在庭審中提交法院的一組證據,激起了庭內的笑場和庭外輿論的質疑。在用來證明居民支持拆遷的來電登記表中,居民們發現有居民張書欣和郭克智的記錄。但張已死亡13年,郭已經死亡4年。這條信息上網傳播后,被稱之“拆遷死亡來電”。
早在2013年3月,老城區政府就為該項目制作了一份“社會穩定風險評估報告”,這份報告稱,根據各辦事處反饋的征求意見表,同意、支持該項目的意見占97.9%。在庭審中,被告方代理律師表示,當地政府沒有召開聽證會,因為“支持率如此高”。
就在同一份報告中,希望原地回遷的意見占30 .1%。不過,政府給居民們提供的安置方案中,并沒有安置回遷這個選項。老城區政府的代理律師解釋說,以異地安置和貨幣補償啟動拆遷,尊重了大部分居民的意愿。這遭到原告方的反駁,要求其拿出證據。
居民們對古城街區的感情,對拆遷程序的不滿,在現實狀況下很多時候無法戰勝利益的權衡。畢竟,選擇和政府打官司的居民戶,連十分之一都不到。“去年一開始,有500多戶和我們一起維權,后來一聽說打官司要交錢,一半人馬就退出了。”何伯亭說。
訴訟費用的分攤很簡單,每戶按面積大小,一平方米只需要交6元。何伯亭家的兩層樓房共有160多平方米,這讓他成為交錢最多的那群人之一。對一些街坊的做法,何的老伴有點抱怨,“還有人說先不交錢,等你們打贏官司了,我們可以蹭。你不能不讓人家蹭吧。”
即使堅持下來的部分居民,包括何伯亭在內,都不否認一開始對拆遷并不抵觸。“當時想著只要原地安置或者補償到位,我們也同意整治。”何伯亭說,與東、西南隅一路之隔的東、西北隅街區,就是這樣被拆掉重建的。每一個人都知道,老城區街巷狹窄,排水系統落后,雙氣也不通,沒多少人會冒險死守老屋。
然而,當原地安置的選項闕如,貨幣安置的數額又不能讓何伯亭們滿意后,這群平均年齡超過60歲的老人們選擇了與政府打官司。按照補償方案,被拆遷街區內的空地皮沒有補償,平房6300元/平方米,兩層樓房4121/平方米,另外每張房產證還有3萬元的獎勵。
在這個補償標準出臺時,東、西南隅附近新建小區的均價在3000多元每平方米,然而至今已漲過6000元,這讓政府拆遷的難度越來越大。而且與城中村改造不同的是,歷史文化街區在法律上被劃入“紫線”范圍,法理上可以規避出于商業開發的拆遷。這成為居民們維權的最大籌碼。
在東、西南隅這塊歷史文化街區在等待拆遷的同時,投資85億元、占地1500畝的“河洛古城”項目在洛陽正式開建。官方期望,這個純粹仿古的建筑群落,將幫助洛陽打造中原地區的旅游集散中心。
建仿古商業街區和高檔住宅
何伯亭訴狀上的地址順城西街25號,是他1982年才搬去的。他的祖宅,在老城區的鄉范路。地方志顯示,鄉范路最早叫香坊胡同,因集中銷售香坊得名,后被攻入洛陽的馮玉祥改名鄉范胡同,最后又將胡同改為街。
在東、西南隅所在的老城區,像從清末民初就定居在此的居民并不在少數。洛陽的老民宅一般以三出、四出為主,分為鄰街房、過廳、二廳和上房。何伯亭祖宅便是這樣一套大院子。他祖上以做戲衣為生,遠近馳名。在1980年代初,何家祖宅被政府征遷。“一平方米地補一百塊錢,給我們家補了八萬五千塊錢。”
何伯亭父親兄妹四人,他本人兄妹又有5人,這筆補償分到他手里的只有3000元。他又湊了1000多元,以4500元的價格,來順城西街買下了100平方米的宅基地。上面還有6間老瓦房,總面積只有70平方米。
1998年,何伯亭又經政府批準,扒掉了瓦房,在原地蓋起一座兩層小樓。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至今跟二兒子同住。
老何家幸運的是,人口太多,讓他們幸免于1958年開始的私有房屋社會主義改造。史料顯示,洛陽市從當年開始,對100平方米以上的私有房屋由國家經租,在一定時間內付給一定的租金。持續數年,共改造私房3853戶,面積36萬多平方米。
這些被征收后產權不明的房屋,直到1983年12月,洛陽市開始貫徹河南省文件精神,在各個區成立落實房屋政策辦公室,才再一次進行確權。很多人家通過給政府補交維護費的方式,要回了自家祖宅。
從那時至今,只要守著老宅院,他們便獨立于越來越高的房價,和洛陽市容的日新月異之外。居民任廣軍家于2011年在祖宅的空地上,蓋了一棟建筑面積近230平方米的二層樓房,花了不到20萬元。任母已年過九旬,一大家四世同堂。“我們住得這么舒服,你讓我們搬出去買70年產權的商品房,你說我會同意嗎?”
然而,東、西南隅畢竟位于老城區。老街區一直無法拆遷,是當地政府的一道難題。“市中心拆得差不多了,大家現在都在郊區搞,東、西南隅那塊地旅游業繁華,很適合搞商業開發。”洛陽某區一位官員說。
早在2012年10月26日,洛陽市政府就與上海升龍投資集團有限公司簽訂了《戰略合作協議》,約定由官辦的洛陽城市發展投資集團有限公司與后者合作成立涉案項目的開發公司,投資比例為3:7。
兩個月后,老城區政府、升龍投資集團與洛陽城市發展投資集團又簽訂了一份《開發建設合同》,將東、西南隅歷史文化街區920畝“凈地”的用地性質定為住宅、商業兼辦公用地。約定的價錢為20萬元/畝,如招拍掛超出此價格,則由老城區政府承擔。這塊建設用地的規劃容積率為1.0到1.2。
據本刊記者了解,如此低的容積率,主要就是為了新建仿古商業街區和高檔住房。這也是無法就地安置原居民的原因。多位居民證實,與街區相鄰的中州路邊,該項目的售樓部正緊張施工。
去年夏天,當拆遷啟動之后,居民們甚至開始翻找上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的確權證書的復印件,在1955年政府頒發的土地房屋所有權證上,土地性質尚為私有。但從法律上來講,從1982年起,城市土地都已經歸國家所有了,這也是老城區政府啟動拆遷的底氣所在。當時有好幾天,東、西南隅的上空“嗡嗡”地盤旋一架遙控飛機,居民后來才知道,有了它,房屋補償評估也就省了入戶這一個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