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北回歸線種樹”

盧銘世，臺灣嘉義人，藝術工作者，十幾年來推動種樹，人稱“種樹的男人”或“小樹”。他發起創辦了“新觸角藝術群”、“人文學堂”、“嘉義荒野保護協會”等團體，他說，“你我既曾是上一波環境問題的‘受益人’，也該是勇于承擔后果的‘原罪者’。把樹種回去，不是一時興起的表演，它是一種反省。”

1999年，盧銘世聽聞一群法國、西班牙藝術家為迎接千禧年計劃在巴黎與巴塞羅納之間沿線種樹以作為跨世紀地標時，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又是種樹！法國作家讓·紀沃諾（Jean Giono）《種樹的男人》里牧羊種樹的故事在心頭盤旋多年。

在這次法蘭西環境美學考察中，他第一次來到普羅旺斯山區。站在昂然挺立的法國梧桐樹前，他想起了家鄉—臺灣嘉南平原上的嘉義—純就地形地貌論，家鄉土地的多樣豐富并不比這里差！

在回程機上，高空俯瞰綿延地景，他想象著：若來世化為一只黑翅鳶，飛越故鄉的北回歸線上，目光所及一定是萬樹成林。

“阿伯，我們不要種水稻，種樹吧。”

2000年，“綠手指”行動計劃正式展開。最初是自己熟悉的藝術創作，盧銘世興沖沖地向東部友人提議，一起在花蓮與嘉義種樹，但他沒有得到肯定的回應。這個挫折讓他反省：“種樹不該只是圖騰式的表演，也絕不僅是藝術家的浪漫想象而已”。

他下了一個小小的決心：一切從自己的家園開始。

良田來種樹？當了一輩子農民的父母親第一反應是：“樹沒用的”、“我們種田的，草都除不完，還要種草？”……不能對著雙親講環保大道理，盧銘世只哄住母親：“種樹能讓家變得美美的”。

原本就喜愛侍花弄草的母親很快成了地道“綠手指”花婆婆。而一開始反對的父親，在一次巡田歸來后，說看到了鳥帶來的種子，問兒子要不要。就這樣，父母親辛勞一世購置的一千多坪田地成了“綠手指”的第一個基地，2000年春天，已種下2300多棵樹。

時至今日，盧銘世回想當時，若非出身農家擁有寬闊土地，若非父母支持，種樹計劃也許難以進行。

他曾對嘉義北回歸線地區進行田野調查，發現除深山外，幾乎都是良田，而農村綠意盎然的是有經濟效益的農作物。與此同時，農業化學藥劑也在破壞著土地和生態，盧銘世童年記憶里青蛙、鱔魚在田里“撲通跳”的景象已慢慢消失。但他始終不敢跟農民阿伯開口：“阿伯，我們不要種水稻，種樹吧。”

“以種樹為中心開枝散葉”

種樹陷入推廣僵局，盧銘世想起了他所崇敬的文化學者劉其偉教授在“人文學堂”講的一段話：“藝術或其他關于美感的專業，如若未能進入生活，就不易形成深層文化。唯有生活實踐世代累積，一些關于人類文明美好素質才得以在衣食住行育樂等層面獲得普遍發展。”

盧銘世開始正視“種樹”這件事：“種樹并不是普世價值，只有知識分子才比較在意。”思路也迎來了“柳暗花明”：把北回歸線種樹從‘地理坐標’變成‘情感坐標’，將“樹”種進人們生活，種進人們心里。

如何找到愿意參與的人呢？盧銘世稱最初的兩三年時間為“主動出擊”時期，信奉的傳播方式是最古老的“口口相傳”。自己的家就是第一個可分享的成功案例，身邊的鄰居、親戚、朋友看到了，有的愿意講給別人聽，有的甚至愿意提供自己的家園供綠化改造。其次則找身邊“有土地可發揮的朋友”“下手”，因為朋友“基于信任”、“無需多費口舌”。

除了在嘉義社區大學開設“環境美學”課程外，盧銘世還利用周六晚上和學生助理阿福扛布幕、提幻燈機前往社區莊頭的廟口開講。通過村長廣播，總能吸引一些居民前來，少則十五六，多則五六十。村民們像看電影那般看“綠手指”一個接一個互相分工、共創美好家園的故事，加上盧銘世善于臺語講演，大家都躍躍欲試，這時，盧銘世就會趁熱跟村民們約定第二天起早大家利用假日空閑一起改造社區家園。盧銘世稱這樣的實踐方式為“即知即行”。

某位藝術家朋友的作品，某位朋友旅行帶回的工藝品，甚至農民朋友親手種植的農產品，組合起來，就是充滿質感的“綠手指藝術拍賣會”。不設門檻的拍賣會深受大家歡迎，每一場都至少能籌到3萬臺幣的經費。

在早年的推廣期，“綠手指”就用這些錢以“一戶補貼一千元”的方式吸引社區居民參與。拍賣會保證了“綠手指”資金獨立性，而不受其他政治或經濟因素控制。而一場拍賣會下來，捐贈者與買者都有可能成為朋友，“綠手指”變成“我們的綠手指”。

“綠手指”的團隊也可以是“從零到無限大”。“田園城市遠見團”是“綠手指”行動印在名片上的團隊名稱，實際上，這個團“無公可辦”、“無薪可支”。每一次行動都發揮鄉村古老的交工互助機制，朋友、當地居民、甚至上一次“綠手指”行動的受益者都是人力。

誰說農村人就不懂藝術呢？

很快，“綠手指”積累多個案例，社區網絡也建立起來，無需“主動出擊”，就不斷有人找上門來。此后，盧銘世約每兩年就會嘗試一次不同的實踐方式，2000年—2011年間，“綠手指”用種樹、挖生態池、角落改造、壁面藝術創作等方式改造環境、美化社區的案例達百件以上。

改造區域往往由社區居民投票決定，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改造，盧銘世會引導居民，“古跡不動，臺灣鄉村特色的紅土墻也不動”，涉及的土地也需征得所有者同意。實地考察后，盧銘世設計出改造方案與居民們商量。方案是因地制宜的，比如漁港就表現海洋生態，山區就表現山林，而且“不要是大家都看不懂的抽象野獸派”。

改造過程盡可能“變廢為寶”，使用“再利用”環保材料。在盧銘世的引導下，阿公阿嫲阿伯阿嬸拿起畫筆，把美好的理念變成畫，一處處莊頭藝廊就開設在自己平日買菜、散步經過的地方。

誰說農村人就不懂藝術呢？都市把文化藝術資源都占據，認定鄉鎮村里不需要藝術美感，盧銘世稱這是“文化沙文主義”作祟。

把美術館開在街頭巷尾，什么年紀都能參加，是“綠手指”行動的一項基本條件，“有參與就有情感”，更重要的是，“鄉親們的努力獲得肯定欣賞，參與公共事務的熱情得以繼續保溫”。

“種樹”也始終是面向公共的。多一個人種一棵樹，并樂意給予照顧，昆蟲鳥兒就多了一處休憩之處，多挖一個生態池，飽受農藥威脅的青蛙就多一個庇護所，盧銘世認為，“這樣的行為基本上是利他思維的延伸，是公民社會培養公民意識去自私化的良機。”

“蝴蝶效應”

嘉義縣義竹鄉東后寮社區原是因產業結構變遷而沒落的村莊，年輕人外流，只剩老年人看家。應一位媳婦的邀請，盧銘世前往演講，鼓動老人們“我們來做夢”，一起在水泥墻上作“里民群像”圖，把雜亂糟糕的地方變成夢公園。十幾位加起來超過一千歲的長輩親手改造社區的故事很快引起外界關注，越來越多的經費資源加入，昔日的老年村如今已成嘉義熱門的旅游景點。阿公阿嫲當起了導游，當地生產的桑葚成為旅游名產。離鄉在外的青年從電視中重新認識自己的家鄉，“回家看看”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2008年8月，云林縣古坑鄉的七十八歲阿公通過女兒找到盧銘世，說愿意把家中七甲地全部種上樹，“這塊土地幫我把七個小孩養大，夠本了，該讓她休息了。”三年后，阿公去世，共種下25000棵樹。此后，兒女子孫繼續種，如今已有3萬多棵。

這就是盧銘世所稱的“蝴蝶效應”。但“綠手指”只是幫他們開了個頭，實踐夢想的是他們自己。盧銘世相信，人心才是人與人之間最大的依靠。任何一項活動都會碰到的兩大問題：經費與人力，在“綠手指”這，都靠人心發揮的“蝴蝶效應”解決。

目前，盧銘世每年都有八九十場的演講，希望“綠手指”夢想能與更廣的大眾發生關系，制造更多“蝴蝶效應”。所以，“請盧老師演講沒有價碼”，從“名嘴”價錢到農產品，他都欣然接受。盧銘世笑稱“自己的被利用率越來越高”。盧銘世說，若從電視或報紙來認識臺灣，肯定會灰心悲觀，而“綠手指”則讓他有機會看到心意流轉的民間力量，深信質樸與良善還好好地活著并未死去。“我的家鄉嘉南平原是個生養的地方，‘綠手指’做的只是彎下身子把種子埋進土里，如此而已。”